3. 偷偷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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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明想告诉他所有的一切,但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表达。 他自然知道,现在的德国和日本隶属一条战线,是法西斯同盟国。但是,在早先和舒莱曼的交谈中,他都能感觉出舒莱曼话里话外对法西斯军人无比的厌恶,尤其是对狂热的好战分子们。 王良明十分能够理解曾经从日军空袭中死里逃生的舒莱曼对侵华日军的痛恨与憎恶。德国医生不公开表示对自己国家军队所作所为的评论,但是对日本军队在华肆意妄为的愤恨,却从来都毫不掩饰。总之,在舒莱曼眼里,这群所谓的“军人”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军人,而是应该尽早被消灭掉的禽兽。 “我……”支支吾吾的间隙,王良明打算完完整整地把他是怎么去到山谷里面,又怎样遇到这个飞行员的原委全部和盘托出,坦白给医生。 “够了!” 舒莱曼显得很生气。他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把方才拿出来的听诊器和手电筒又收回了便携药箱里,冷冷地对王良明小声讲道:“我建议,你现在立刻找人…你自己就把他扔回原来的地方去。且不要说,他醒了可能给你们带来危险。这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你们家就准备着彻底从这里滚蛋吧,或者直接被巡捕房或军统叫来人,全都逮捕!” 说完,舒莱曼就转身走上了台阶,准备打开地窖的门,同时补充讲:“今天的事情,我就当没看见。你抓紧时间,尽快处理干净!” “舒莱曼先生,请您等一下!”王良明眼看着德国医生准备离开,好似打算撒手不管,赶忙上前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请求道:“那个……要不……您还是给他……” “想都不要想!”舒莱曼冷漠地甩开了王良明拽着自己袖子的手。德国医生相当奇怪,盯向他,问:“孩子?你今天是怎么了?往常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什么时候,对一个侵略者,一台冰冷的战争机器,突然予以了同情?” “我没有……我只是……”没了底气的王良明,心情慌乱到了极点,连说话的声音都越来越小,以至于渐渐开始颤抖。 舒莱曼大踏步着走到他跟前,用力按住他两条胳膊,瞪着他,语重心长地讲:“孩子,你想想今天!你想想今天白天!今天白天那种事情,如果我们没有把那面旗子放在那里,会怎样?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在这种疯狂空袭中无辜丧生的女人和孩子们?你想想我,我当时在火车上是怎么逃出来的?嗯?而他们呢?” 他的语气十分激动,手时而在空中比划,时而又颤抖着指向躺在床上的日本飞行员,几近咆哮地说:“他们带来了这一切!他们带来了死亡!绝望!痛苦!现在他们该为此付出代价了。他们应该接受主的审判,坠入撒旦的地狱永受煎熬。可你,倒还想帮助他们!” 王良明看着躺在床上的那名飞行员,见这名日本兵双眼紧闭,好像已经睡过去了,并没有听到近在咫尺的二人间所谈论的这一切。 他咬了咬牙,走向了床铺。在昏暗的煤气灯照耀下,他第一次得以认真仔细地观察这张陌生的脸庞。 王良明看到,大概缘于长期的高空飞行,极强的阳光把这人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男人左右两侧的脸颊,也都像是因为经常忍受阵阵烈风而微微发红。他额头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而是凝结成了一道狭长的黑色血痂,颇为狰狞地横在脑门上。 王良明瞅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莫名其妙地对这人恨不起来。 他开始想,之前在这个院子里,只有自己和母亲,妹妹三个人在一起住。虽说算是一家人团圆,但可能是因为战争动乱的氛围,也可能是因为母亲的坏脾气,自己每天过得都并不是很安心,总是担心会出什么篓子,比如什么时候自己或者妹妹就可能被夺去生命,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眼下,家里多出了这么一个人。他说不清楚为什么,恍恍惚惚中,自己会感觉到心里仿佛少了一层顾虑一样,产生了一种莫名的…… 踏实感。 ?!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又一次有了这样奇怪的想法?难倒是疯了不成? 王良明狠狠地摇了摇头,不自觉抬起了手,却又不敢再当着舒莱曼的面,给自己脑袋上来一巴掌。于是,他只好就势将手摸上了飞行员的额头,来避免显得过分尴尬。可这一摸,却不由将他吓了一跳:飞行员的额头烧得滚烫,看上去像是伤口发炎后,发烧了。 他又一次沉默了。 怎么办?究竟应该怎么办? 是敌人么?对国家来说,当然是敌人。 是人么?当然,肯定是人。都长着一颗脑袋,一双手脚。 恨么?从‘国家大义’而言,是侵略者,应该将他作为仇恨的对象。 那么,把他扔回去么? …… 一个又一个念想在脑海中疯狂地涌动,让王良明感到头痛欲裂。他再一次瞥了一眼那个飞行员,发行那男人依然在昏睡,但是喘息的声音却越来越重,喉咙里偶尔也会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呻吟。 怎么办?究竟应该怎么办? …… 是的,他是一个日本人,还是一个侵华的日本军人。但是,他也是一个人。而一种更深的顾虑倏然暴击了他,让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心底本能在呐喊着的东西与其不谋而合: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自己,自己不能这样。那么…… 终于,王良明用这样的理由说服了自己。他将自己的双手攥紧,艰难而又坚定地转过了身。舒莱曼此时已经走上了台阶口,准备要打开地窖的门了。 “舒莱曼先生!”王良明大声喊住了他,紧接着就像白天那些街上的百姓一样,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孩子!你这是在干什么!”舒莱曼赶紧三步作两步重新下了台阶,一把拽起王良明的胳膊,想让他别这样。可是,王良明亦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了股力气,膝盖就像被黏在了地上一般,扥都扥不走。 “舒莱曼先生,我求求您!”王良明的话语有点颤抖,祈求他道:“看在仁慈的主的份儿上,我希望…您……救救他!” “你疯了!”舒莱曼懊恼地瞪了他一眼,又赶忙压低了声音,害怕被仍在外面等候的张老伯听到。德国医生训诫说:“你再这个样子,明天开始,你就不要再来我这里了!工资也不要从我这里拿了!” “求求……您了!”王良明倏然间有了种没由头的底气,一反常态般跪在地上,给舒莱曼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咣咣咣响亮的三声后,王良明抬起身,发现舒莱曼正以某种非常费解和无奈地眼神,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过了片刻,舒莱曼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奈,也似乎还有点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先起来,我帮他。” “……谢谢…您。”王良明呆呆地站立起身。其实刚才,他在磕头的时候就已经完全被自己疯狂的行为镇住了。他是愣的,完全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记得那一刻,自己好像突然之间爆发了某种特殊的情绪,整个人都完全不受了控制一样。 舒莱曼提着药箱,不大情愿地重新走回日本兵的床边。他伸手摸了一下男人的额头,便做出了判断:“他发烧了,盘尼西林消炎。” 简单利落地诊断了病因后,德国医生面无表情地打开了药箱,从里面取出一根针管,和一小瓶药剂。 王良明赶忙上前,如同往常一样,帮着舒莱曼把这名病人的衣服解开,将他右胳膊的袖子挽到了肘部,并脱去了男人的一双皮手套。望着那男人结实强健的手臂上凸起着条条的青筋,王良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没来由地感觉有点尴尬,却不好说些什么。于是,他便把脸侧到了一边。 舒莱曼简单地给男人做了一个皮试,就把满满一管药剂全部都打了进去。 “好了,”德国医生拔出针管,不咸不淡地说道:“我再帮他把脸上的伤处理一下,就差不多了。” “那个,”王良明又想起了早前在外面的一幕,赶忙补充:“他的左胳膊……好像骨折了。” 舒莱曼略微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回应他的语气旋即变得有些古怪:“知道的可还真多啊。” 王良明感觉自己脸烧得通红,只好低下头,不再说话。舒莱曼给飞行员处置了下伤口,并草草捏了捏他的左臂后,摆了摆手,告诉王良明:“这个我做不了了,最多给他先捆一下。我是西医。正骨,得找镇子里那个王大娘。不过,”舒莱曼冷笑了一声,盯着王良明,继续说:“怎么把他弄出去,或者是怎么把王大娘请过来,你自己想办法吧。” “谢谢您了。”王良明极为小声地向舒莱曼道了谢。 没过多久,飞行员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便都被王良明用温水浸润的湿毛巾擦拭得一干二净。男人额头上的那条伤口,也已经由德国医生重新消过毒,再绑上了一圈雪白的纱布遮盖。至于他已经骨折的那条手臂,亦被用绷带先简单固定了一下。 “好了。”舒莱曼收拾好了所有的医用器具,全部整整齐齐装回了药箱内,拎起来就往地窖门口走。王良明赶紧跟上。 打开地窖门的前一刻,舒莱曼回过身,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中国青年,做出了一个‘决断’:“这个月工资,扣五十。” 王良明有点吃惊地抬起头。他清楚,五十块钱,在这样的战争时期,通货膨胀的年代,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可舒莱曼却依旧面无表情地继续解释道:“医药费。” 他明白,舒莱曼在给镇民诊治的时候,从来不收一分钱。而这次却要扣自己这么多工资作为医药费,其中的原委,自己也懂。毕竟,这是自己的‘选择’。王良明没辙,只得默默点点头,走到前面帮舒莱曼把地窖门打开。 站在门口,两人正准备出去,却突然听见房子前面张老伯正在对什么人讲话: “哎呦,大小姐,你身体没事了吧?” “啊?您说什么?” 王婉宁的声音居然也传了过来! 两人赶紧重新关好地窖门,急急忙忙跑到前面去,霎时间全都傻了眼。只见张老伯已经进了院子,在门口正好碰见了穿着睡衣准备出来打点水喝的王家小妹。 “哎呦,妹妹,你怎么跑出来了啊。”率先反应过来的王良明赶紧跑上前去抓住妹妹的手,同时又说:“张老伯,没事了。刚才舒莱曼大夫给看了,没什么大事了。” “啊?”王婉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是怎么一回事。张老伯却依旧十分关心王婉宁的健康状况,焦急地问一旁还愣着的舒莱曼:“先生啊,这闺女是真没啥大事吧?这孩子,这种年纪可不能出什么问题啊。” “那个……就是……”舒莱曼也很尴尬,只好不断打哈哈,使他本就不利落的中文让人更加听不懂了。 王良明这时候看见妹妹手里正拿着的水杯,灵机一动,一把将其夺下,故作懊恼地冲她低声嚷道:“你说你!都来了月事,也不知照顾好自个儿,还跑来喝凉水。刚才大夫怎么说的,都忘啦?” “什么?!……”王婉宁感到莫名其妙,亦相当生气,大声叫嚷起来。 王良明无可奈何,只好迅速捂住她的嘴,说:“小点声,把咱妈吵醒了又得收拾你!” 他一面拖着她进屋,一边赶紧向舒莱曼告辞,不停地打着马虎眼:“先生,多谢您了。您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舒莱曼亦就势圆了这个谎,一边向他们招手,一边假装郑重其事地说道:“让小姐记得吃药啊!” “没问题,您放心吧!” 可怜那王婉宁被捂着嘴,呜呜地什么也喊不出来,就被王良明拖进了屋里。等门被关上,哥哥刚一松手,王婉宁就又要大声叫喊,吓得王良明赶忙又伸手去捂她。 “祖宗!小点声!到时候真把妈吵起来了。” “那你赶紧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王婉宁十分生气,尤其是当着张老伯面被莫须有地搞出了一个“月事”之后,让她感到无比难堪。 王良明狠狠地抓挠了两把自己的头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想出下一个圆谎的借口:“那个,其实就是……我白天有东西落在那边了,舒莱曼大夫又帮我送了回来。” 情急之下,王良明随手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支钢笔,在王婉宁眼前晃了晃。 “就为了这个,”王婉宁觉得好气又好笑,质问道:“你们当着张老伯的面说我来了月事?!” “哎,这不是也没想出合适的借口嘛,一着急脱口就说了。”听见窗外响起的汽车马达发动声,他明白张老伯已经载着舒莱曼走远了。王良明叹了口气,继续扯谎道:“我不能让人家知道,德国人就为了送钢笔过来,这么大老远跑夜路。不然,咱以后也没法做人了啊。” “这德国医生,做事情向来都是严谨细致,一丝不苟。”王婉宁感叹。不过,她很快又瞪向哥哥,懊恼地问:“那你也不能说我月事到了啊。你哪怕说我闹腹泻什么的,也比这个强啊!” “哎呀,知道了。当时看见你拿着水杯,一下没好办法,情急之下说的,以后不会啦!”王良明赶紧连连赔笑道歉,心中却感觉如释重负一般:总算又糊弄过去了。 屋子里依旧漆黑一片。王良明小声问道:“咱妈睡了?” “嗯,哎。”王婉宁叹了口气,不打算再继续往下说。 “娘又骂你了?” 王婉宁没回答,只是默默呡了下嘴。王良明摇了摇头,心中的气却早已因为刚才的事情消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满满的无奈,与一点点迷茫。王婉宁这时候小声对他说:“哥,以后你也稍微让让妈,别和她顶嘴了。”说着,她便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同时讲:“咱妈也不容易。” 四周又一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知了与其他昆虫在窗外的聒噪。王良明倚在窗台上,木然眺望起远方连绵起伏的漆黑山脉,和一排排没有灯光的民居,胸中陡然升起一股怅然。他不知道,这混乱黑暗的世道,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彻底了结。 恍惚中,王良明觉得自己正躺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坪上,仰望着浩瀚的蓝天与白云。王良明心想,自己真是好久都没有看到过这样好的天色,也很久都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可是突然间,整个地面开始奇怪地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让他根本无法起身,只得紧紧地趴伏在地上,努力使自己不被甩飞出去。 这时候,一架飞机毫无征兆地从远处的高空俯冲而下,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和浓重的黑烟,在蔚蓝的天空中划开了一道狭长的喷火口。紧接着,轰隆一声,飞机在离王良明面前不远的地方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滚滚来袭的巨大热浪,让他几近窒息。整个世界,全部被烈火所覆盖…… 王良明从梦魇中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其实仍躺在家里的床上,清晨的阳光已经溜进了屋子里,窥探着方才还在熟睡的自己。他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早上九点多了,不由惊讶自己竟然睡了如此之久。 和平时一样,王良明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了身,简单洗漱了一下。坐到餐桌跟前,他看到桌上已经摆上了母亲做的早餐:一碗被煮得稀烂的棒子面粥,再加上几块颜色暗淡的窝头,瞅着就索然无味。 盯着桌子上的碗,王良明才渐渐回忆起了昨天晚上和母亲之间的激烈争吵。他心里感到有点愧疚,但却也并不想现在就去道歉。 母亲很早就去临近县城的纺织厂上班了。而他知道,自己妹妹是个瞌睡虫,自从战争爆发后,更准确讲是停课以来,总是每天睡到十一二点才罢休。王良明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勺子搅合着碗里的稀粥,一脸忧伤地望向那些都快要发霉了的窝头,完全提不起任何食欲。 通常,早上如果母亲没去上班,总是会盯着王良明把这些东西吃完后,才允许他出门。而王良明也只能硬着头皮啃完毫无滋味的食物,再离开这里去镇子上找舒莱曼。舒莱曼倒是总会有很好的烤香肠和黄油面包。但绝大多数时候,因为他自己的肚子已经被填满,也没办法再吃下更多的东西了。 不过今天呢?母亲正好不在诶~ 想到这里,王良明不禁有点高兴,得意地扔下勺子与碗筷,挎上背包就要走。可脚还没来得及跨出门槛,他猛然间又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堪称‘离经叛道’的荒谬事情。 “唉,怎么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王良明狠狠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脑袋。他不知道那名飞行员现在身体状况如何。而且,他还肩负了去找接骨婆王大娘过来的任务。 沉思了片刻后,王良明看了一眼桌上无味的饭菜,拿定了主意。接着,他就走过去,把本应该自己喝掉的那碗粥端了起来,顺手又拿了三个窝头,去到了门外。 屋子外面太阳暖洋洋的,预示着又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这不由也让王良明糟糕的心境好了许多。他来到了屋子侧面的地窖口,打开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下了台阶。 地下室里面黑漆漆一片,煤油灯没有被点亮。王良明以为,飞行员可能还在睡觉,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悄悄地把碗在桌子上放好。然后,他拿火柴将煤油灯小心点亮,再把火拧小了一点点。借着微弱的灯光,他这才发现,那名日军飞行员早就已经起了身,套着昨晚的衬衣,正坐在床边望着他。 气氛一时有些压抑,王良明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合适。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发现经过一夜的休息,飞行员似乎已经退了烧,精神头比昨天好了不止一点半点。这男人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让王良明心底里又一阵发毛。他不得不努力地避开日本兵的眼神,同时尽可能平抚着自己紧张的语气,伸手指了指桌上的饭菜。 “那个……”因为紧张,王良明连母语都说得有些结巴了:“额,我们做了早餐,你也趁热吃一点吧。” 飞行员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又把目光转向王良明,嘴上扯出一丝笑容。片刻后,他简单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啊,没事的!没事的!”王良明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在下一秒就可以跳出胸口,不得不竭力克制自己起伏波澜的情绪。飞行员右手扶着床沿站了起来,动作稍显得有些迟缓。男人坐到了桌边后,兴许是因为太饿了的缘故,直接拿起窝头,就塞进了嘴里啃。 王良明瞅着眼前这幅光景,不由得由衷佩服这个日本人,毕竟自己都难以下咽的食物,他居然能这样迅速地吃下去。飞行员也察觉到了在一边尴尬地站着的王良明,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凳子,对他说:“坐吧。” “啊…那个,”王良明连忙摆了摆手,告诉他:“我现在去镇子上,帮你找个大夫来治一下……骨折。得现在赶紧去!不然……到时候赶不回来。” 飞行员点点头,放下手中喝粥的勺子,回过头望着他,脸上的笑意是更加明显了。 “麻烦你了。”男人再一次答谢了他后,便重新低下头,继续吃碗里面剩下的东西。 王良明赶快一路小跑出了地窖。关上门后,他靠在屋子的墙边上,捂着胸口,不停地喘着气。他不知道是为什么,自己单独和这个人相处竟会是这般的艰难。尤其是每当自己和那男人的视线产生交集的时候,他都感觉,有种莫名的情绪会从心底萌发出来。 王良明意识到自己的脸颊已经烧得火热,只好赶紧走到井边的水桶旁,捞了好几把凉水擦脸,直到感到有点儿冷了以后,他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自家院子。 在半道上,王良明碰见了一辆牛车。好心的主人答应载了他一程,所以到镇子上的时间又缩短了许多。 “你今天……是没吃早饭吗?”看着正在自己办公桌前、一反常态地狼吞虎咽烤香肠和面包的王良明,舒莱曼不禁有些奇怪。 “嗯嗯,是啊。啊……我娘今天早上走得急,没做。”王良明一边继续往嘴里塞着香肠,一边随口扯了句谎话。他心里在想,可算逮着机会吃点好的了。 舒莱曼皱着眉头看了看他,走到诊所门口把门关好,又转身回到桌子跟前,低声问道:“那个日本人怎么样了?他也能吃东西了吗?” 一听这话,王良明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他意识到,方才已经说了假话,这会儿也再不能说自己把母亲做的早饭给日本人了,便只好又无奈地撒了一个谎:“啊,我早上去看了一眼,好像已经好多了。不过我们今天都没吃东西,所以也没东西给他了。” “嗯。”舒莱曼点点头,拿面包夹从小灶上的煎锅里取出了剩下的香肠和面包,统统包进一个油纸包里,扔在了王良明面前,说:“吃完了就跟我回去一趟,这个给他吧。” “啊?我自己去找就行了吧,不用麻烦您了。”王良明觉得强迫舒莱曼去做他自己并不愿意做的事情,面子上已经非常过意不去。舒莱曼却只是漠然看了他一眼,告诉他:“我带你去找王大娘,开车去,省得被发现了人多口杂。” “辛苦您了。”王良明小声感谢道。舒莱曼哼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待王良明草草吃完了全部食物后,舒莱曼便就要出发。可是这刚一出来,就有一位年轻人堵到了诊所跟前,想找舒莱曼看病。 “什么状况?”舒莱曼简单地询问道。 “感冒了。” 舒莱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王良明,转头指了指门廊里的座椅,让王良明告诉那名年轻人:“让他坐那儿等会儿。告诉他我们去买点药,过会儿就回来。” 二人到了后院,舒莱曼打开了奔驰汽车的车门,同时没好气地对王良明抱怨:“你看看吧,为了你亲爱的日本人,只能让他多受会儿罪了。” “要不您先去帮他吧,我自己去找王大娘就行了。”王良明觉得很是羞愧,赶紧推辞道。舒莱曼却更显鄙夷地瞅了他一眼,说:“约好了时间。若要是耽误了,你让人家怎么看我?” 王良明万分歉疚地上了车。 很快,他们就接上了王大娘,一路疾驰驶向山间的小屋。一路上,王大娘和舒莱曼有说有笑的,聊着各种从医学到时局还有生活的琐事。王良明一边来回来去忙不迭给二人做着翻译,一边握紧了手里的油纸包,感觉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但他更关注的问题,是自己该如何处理这些香肠和面包。因为一会儿要是舒莱曼跟日本人说没吃早饭,如果日本人又说吃过了东西,那自己撒的所有谎,就要被揭穿了。这对自己在德国医生那儿的印象,会愈发大打折扣。 过了一刻钟头,汽车行驶到了他家附近。舒莱曼让王大娘稍微先等一会儿,自己叫了王良明下车,走到后备箱那里,拿了一包衣服给他。 “你先进去,让他把日军那身衣服都脱了,藏起来,一会儿千万别让王大娘看见!快去!” “好!谢谢您!”王良明感慨舒莱曼缜密的计划,赶紧低声答谢,立时往家小跑而去。 不幸的是,还没等临近院子门口,他就惊讶地发现,有一群人正围在那里看着什么。王良明暗暗有点后怕,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快步跑了过去,扒开人群,凑近到中间。顿时,他一直以来都在提防的、做梦都不想看见的可怕一幕,出现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