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梦想与现实的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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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王良明应了一声,可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停地打着小鼓点。 他知道,按照和武藤事先的约定,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向所有对耕作技术多少了解一些的人,请教请教种地的方法。 而武藤此时的意思,在王良明看来,当然就是希望自己能去询问舒莱曼,让他告诉自己他是从哪里搞来这么些种花的土。 这并不是一件多复杂的事,但让王良明心里有点犯难。因为他在想,究竟应该以什么方式开口问德国医生,会比较合适。 难不成上来就讲,你这土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很直白,可似乎有点不怎么礼貌吧? 王良明正不停纠结着这一问题,一旁的武藤却拍了拍他的肩,不再给他时间,冲他使了个眼神,示意让他先过去。王良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后,磨磨蹭蹭地又坐回了舒莱曼身旁的一个小凳子上,犹豫着开了口: “舒莱曼先生,那个……” ······ ‘土从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这句话到了他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王良明思来想去,终归是以为,这样讲,太直白、太不妥当。搞不好,还会让德国医生觉得自己是另有所图。 古板规矩的舒莱曼则抬起了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说:“怎么了?什么事?” “那个…唔…” 王良明结结巴巴地啰嗦了几句,因为紧张,头脑里变得一片空白,险些把自己本打算问的事情都给忘了。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讲出了句完整的话:“那个……您…是住在法兰克福吗?” 一说完,他心里就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同时心想,用这种所谓‘曲线救国’的方式,声东击西,是不是会显得更加自然和得体。他以为,由外而内地切入主题,或许也更能让人倍感亲切。 “嗯,对啊。”舒莱曼点点头,自觉有些奇怪,又看了眼王良明。但没多久,他古板严肃的脸上就浮现出了一丝难得的浅浅微笑:“是,原来没跟你讲过这些事,你也没主动提起过。就前天日本人问了我住哪里,我还以为他已经跟你讲过了呢。” 这日本人还真是把所有人的情况都摸得好透啊。王良明不由暗暗慨叹,同时顺舒莱曼的话茬继续问道:“那个地方……一定是个美丽可爱的地方吧?” “当然啦。” 谈到了自己的故乡,舒莱曼难掩内心的憧憬和向往之情。他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和花盆,抬起头,目光亦眺望向了祖国与家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他感慨道:“每年这个时候,应该是德国最炎热的季节了。不过相比北部的严寒和南部的酷暑,法兰克福的一年四季,气温都很宜人。” 王良明点点头,索性先不再提及武藤打算搞的那些东西,估摸着等德国医生的话匣子全倒空了,再问他那些也不迟。 武藤则非常无奈地瞅了王良明一眼,只好给自己点了支烟,站到了他的身后,将胳膊架在他肩上,跟着听舒莱曼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我们一家总共五个人,我和我太太,两个儿子。他们一个在海德堡上学,一个在杜塞尔多夫念中学。我们还有一个四岁的女儿。” 回想起自己的家庭,舒莱曼的脸上写满了溢于言表的幸福神采。而这些事情,王良明先前全部都没有听说过,也没主动询问过,所以自然很新奇。但日本兵早在前些日子里,就跟舒莱曼交流过了这些,可却又不好就此打断他,只得跟着王良明重新听他讲述一遍。 “我们的家地处于市中心,是一栋比较旧,但里面还挺宽敞的楼房。我们的家里,可比这个诊所要大很多。”舒莱曼讲到这儿,便脱下了自己的手套,转身回了诊所里。片刻过后,他抱了一本相册出来。接着,医生拖了把椅子在两个人身边坐下,翻开了相册。 “你看,”舒莱曼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叫王良明过来看。 王良明凑近一瞧,发现那照片上是一个摆满了盆盆花草的阳台。栏杆后面有一扇门,打开后便可进到屋子里。门的上方,有一只个头挺大的鸟正站在被细铁丝吊起来的小杆子上,略微歪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瞅着对面楼层的镜头,模样十分讨巧。 “这就是我的家,”舒莱曼感慨地说道,同时又用手指不停地抚摸着黑白色的照片,继续对他们讲:“若要是能拍出彩色的效果,就更好了。这些花,还有各种植物,全都是我太太一盆一盆亲自挑选栽培,然后组合着摆起来的。以前,在希特勒还没有上台的时候,市政厅经常会搞花卉大赛。我们家还拿过好几项奖呢。” “真的很不错。”王良明点头赞许道,目光却盯着那只站在小杆子上的鸟,有些出神。他挺好奇,想向舒莱曼打听下那是什么鸟儿,可却又不太好意思贸然打断他的叙事。 飞行员倒是注意到了他的表现。毕竟,男人很早就摸清了王良明的脾气,当然知道他是想问又不敢去问。瞅着他一副吃不去怂不来的样儿,武藤笑着耸了耸肩,直接就伸过手,指着照片上那只鸟,替他问了舒莱曼:“这个是什么鸟啊?” “啊,你观察还真挺仔细的,这都能看见。”舒莱曼讲道。 “那是,开飞机的人,眼睛不好还干什么嘛。”武藤说着,还得意地挑了挑眉毛,用胳膊肘轻轻杵了王良明一下。 德国医生把相册再翻了一页。只见另一张照片上,一位穿着端庄得体的女人,带着软丝帽,立在窗前。她抬起了带手套的手,而那只鸟就站在上面,和她温柔地对视着。距离很近,鸟的模样和它身上的斑纹亦显得更加清晰可辨了:这是一只虎皮鹦鹉。 “她是您的太太吗?”王良明问了句。 舒莱曼肯定地点点头,浓浓的幸福感,让他向来严肃的脸上赫然出现了两个小小的酒窝。“我太太,是全法兰克福最漂亮的女人,也是最能懂我的女人。能够和她相伴一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快乐。” “是啊,您真的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王良明赞许道。他这倒不是仅仅为了走个客套的礼数,而是发自内心的赞美。 看着相册里舒莱曼和他的家人平凡、朴实又十分美好的生活,王良明不由回想起了以前,在北平的日子。尽管当时的时局混乱程度和现在相比不分上下,不过,可能是因为父亲在世,或者城市里面还相对平静的缘故;更重要的,因为基本物资还有充足的供给,所以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和舒莱曼在家乡的生活,倒是有几分相似。 那是多么值得怀念的时光啊。 王良明沉浸在对过往无尽的回忆中,听见舒莱曼又半开玩笑地讲道:“等你们将来娶妻结婚的时候,你们就能……” 他话说了一半,却突然顿住了。德国医生抬起了头,看了眼听自己讲故事快要入了迷的王良明,又瞥了眼趴在他肩膀上、满脸淡然的武藤,心里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或者说是,有了种莫名的感觉。于是,他便干咳了两声,故作镇定地继续翻看手里的相册。 “您刚才说,我们就能……怎么样?”王良明没太弄明白舒莱曼想要说什么,追问道。 “啊…”舒莱曼犹豫了片刻,给自己打了个圆场,说:“其实也没啥。就是有时候吧,看见你们,我就能想起我那两个儿子,哈哈。” 说完,舒莱曼就匆忙低下了头,胡乱地翻着相册,以至于因为动作太急,好几次都差点将相本掉到地上。那动作看上去,显得极其仓促和慌乱,和德国医生一贯沉稳的作风很不相符。 王良明十分奇怪,但也不好去问个究竟。 他见德国医生又把相册翻到了一页。里面的照片,是那三个孩子在一起玩儿皮球时候的场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灿烂的笑,很无忧无虑,天真自在。舒莱曼正想继续和他们讲家里那些往事,一旁的飞行员却把可能要无休止进行下去的‘座谈会’给打断了。 “教授,”日本兵开门见山,指着地上那几盆花,干脆利落地问德国医生:“你种盆栽的那个土,还有工具,是从哪里弄来的?” “哦,这个啊。”舒莱曼放下了手中的相册,看着地上那些零散着堆放的花盆和工具,回答道:“种子就是管镇长要的。至于土和工具,那天我也闲得没事,就去逛了趟集市。正好有人卖,我想着可能会用,就给买了。现在啊,还真派上用场了。” “集市在哪里啊?”武藤继续问道。舒莱曼指了下王良明,告诉他:“如果要买什么的话,一会儿下午就让他带你去吧。上次他还去那边给他妹妹买颜料,东西还挺不错的。” 听见颜料这档子事,飞行员不由皱了下眉头。德国医生也有点好奇,问道:“不过,你要去那里买什么?你们也想种点植物?” “啊,是啊…”王良明有点心虚,赶忙勉强应付了一句,说:“他想在家里种点…” 其实本来,王良明是想和舒莱曼讲武藤希望种点花,给家里增添一点雅趣,虽说这的确又是个不怎么能站得住脚的借口。 不料,飞行员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德国医生:“我们希望能够自己种一些粮食。很快物资补给就要断了,如果可以,希望教授能够帮忙指点下。”说完,男人抬起了搁在王良明肩上的胳膊,郑重地冲舒莱曼弯了弯腰。 王良明满脸黑线地瞪着他。本来这个事情,他就觉得不怎么靠谱,只是最近几天,才莫名的多了点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而武藤现在,居然要把这个天马行空般的计划公开告诉其他人。他是真怕最后做不成,闹出来个天大的笑话。 想着想着,王良明尴尬得无以复加。不过,令他更难以理解的是,德国医生竟居然来了兴致,饶有兴趣地讲道:“这倒还真是个好主意。但是呢,种食品可跟弄点花草不一样,你不能使用盆栽用的土。而且,” 舒莱曼举起了放在地下的小铲子,对两人继续解释:“这样的小工具也是不够用的。等下午,你们可以到往县城去的那条路上看看。那里有几个农户,平时都会种些东西,也应该…有一点收成吧。你们可以去跟他们请教请教。” “好的,谢谢教授。”飞行员答谢了他。 舒莱曼点点头,眼神里透露出些许赞许的意味。他对王良明讲道:“你这个大哥啊,是个有智慧的人,你可以跟着他好好学学这些。” ······ 王良明十分无语。望着日本兵嬉皮笑脸地冲自己挑着眉毛,他简直连掐死自己的心都要有了。他感叹,这下可好,飞行员不仅给自己家人都洗了脑,还跟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灌输了‘大哥’的概念。尤为过分的是,跟李慧茹那里都蹦出‘亲哥’这个说法了。 自己也真是作茧自缚,当初干嘛要赌气到山谷里去,捡了这么个大麻烦。 …… 舒莱曼看了眼手表,见大约摸到了中午时分,肚子也有点饿,便收起了相册,准备跟着他们俩一起去茶楼。却不料,三个人刚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又有一个镇民跑了进来,带着她生病的小孩。 德国医生无奈地重新披回白大褂,叹了口气,讲:“你们俩去吧,我先给她们看完病。记得给我带回来点有蔬菜的饭就行。” “要不,您过会儿再给她们看吧?”王良明瞅见那小孩面色还成,并不像什么很严重的病,便跟舒莱曼小声提议道。德国医生摆了摆手,恢复了他之前那副古板严肃、认真对待工作的模样,说道:“病人的事情第一,还是先给她们看。你们俩先去,没事的。” 于是,本应三个人一起用餐的中午,理所当然地再度成为武藤抓紧时间揶揄取乐王良明的欢快时光。想到这个情况,王良明感到无比头疼。果不其然,从走上了路开始,日本兵的嘴就没停下来过。 “我说,良明啊”,武藤揽着他的肩,笑嘻嘻地对他讲:“你今天在那儿绕来绕去,啰嗦那么久,做什么呢?怎么不直接问他我要你做的事情啊?” “这是最基本的礼节,和与人打交道的方式好不?”王良明回答他,脑海里不自觉地又回想起舒莱曼叫武藤是自己大哥的场面,脸上再度泛起一阵绯红。“要是那么突兀地上来就问他···种东西的事情,人家会觉得奇怪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武藤被他说得反倒有点疑惑了。男人笑着耸了耸肩,继续和他说:“德国佬是跟咱们关系不错的人,也是信得过的人啊。” “喂!又来啦,嗯?”王良明反唇相讥道:“‘德国佬’,你怎么不敢当着他面儿叫这个称呼,嗯?之前那么信誓旦旦的承诺呢?” “这个不重要,小兄弟,”飞行员乐呵着跟他打起了马虎眼。这让王良明不免嘘了他几声。他觉得,男人也是就敢跟自己耍耍滑头,显摆威风。 武藤继续讲道:“重要的是,你绕了来绕去讲了老半天,也没得到咱们想要的。你哥我一句话,就把事情全搞定了,对不对?咱们要看办事的效率和成果嘛。” “谁说我就···没有成果了?”王良明不服气地努起了嘴,说:“咱们这…不是也知道了许多舒莱曼先生过去的事情吗?这也是…更深入地了解了他啊。” 他哪知,武藤听到这里,竟露出了满脸不可思议。他见男人瞪着自己看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问了句:“你之前都没问过他这些事?他也没跟你讲过?” “当然啊,”王良明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回答了男人:“这都是别人的隐私,私生活。人家不说,当然不能主动问啊。” “不是,…我知道是私人的事情。”日本兵已经要彻底无语了,用放在王良明肩上的手狠狠地捏了捏他的脖子,讲:“我是说,你在这里都干了两年了。两年诶,你都没跟他好好聊过……” “我们原来,每天都有很多病人要来就诊。就算没有病人,舒莱曼先生也都总是在整理文件,或者看书。哪里有闲工夫聊天啊。” “可是现在也挺忙的啊,但每天我们不也聊得挺多的吗?”武藤笑了笑,见王良明脸色十分难看,不服气地张了张嘴,似是又想说什么,便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抢先说道:“好啦,你也别找借口了。你就是不如你哥能跟人相处。听德国佬的,以后什么事都跟哥学着点。” “……什么叫我找借口……”王良明不满地回怼了一句,底气却很不足,因为日本兵说的话的确句句在理。 他回想以前自己和舒莱曼在一块儿,每次也只有中午在茶楼里吃饭时会多扯几句闲天儿。至于诊所里工作的日常,用德国医生自己的话来讲,就是两根呆木头立在那儿,彼此大眼瞪着小眼。除了工作,就是沉默。 在茶楼里,武藤早就不再如先前一开始来的时候,当着舒莱曼的面儿,还客客气气地谦让着,让王良明点他喜欢吃的东西。自从发现王良明喜欢找甜点和油炸的东西后,日本兵就很霸道地自己拿过菜单,一人独自张罗起来。 王良明本以为德国医生对此会有意见,可没想到,舒莱曼似乎并没有过多介意这一状况。于是,自己先前喜欢的绿豆糕、驴打滚,还有萝卜烧丸子,基本就没再在面前出现过了。 无力地瞅着店小二端上来的一两盘青菜和大肉,王良明真是完全提不起任何食欲。不过,更让他心中有些膈应的是,不等店小二将盘子摆好,武藤就先拿起了一块排骨放到嘴里啃,还递了块到他的盘子里。 “没想到这里的豚骨味道还可以,你也快吃吧。”男人咂着嘴,点了点头,对王良明说。 盘子里的那块排骨散发着阵阵醇香,飘进了王良明的鼻孔里。他心想,若不是因为早上见识到了武藤是如何干脆利落地宰掉了那条鱼,恐怕此时,自己根本抵挡不住这香味的诱惑。 见坐在对面的王良明迟迟没有动筷子,飞行员也放下了碗,笑嘻嘻地对他说:“怎么了?觉得没你哥做的菜好吃吧?先将就将就,等晚上回去后,给你做好的。” “不是…就是……”王良明叹息了一声,寻思老半天,自觉实在没办法说出心里的那个想法。于是他只得勉强拿起了筷子,硬着头皮逼自己啃那块排骨。 “你又想吃甜食啊?武藤见他一脸的不情愿,以为他是在抗议没有点心可以享用,笑了笑,讲道:“想吃可以啊。只要你以后每天早起,跟我去跑步,就想要多少要多少,怎样?” 王良明白了他一眼,不想理他。 飞行员正打算着继续说点什么逗逗他,店小二却一路小跑着过来,面怀着深深歉意,对二人讲:“客官,您要的那个圆白菜卷,今天我们这里没有了。实在不好意思。” “哦,没事,把菜单拿来,再换一个。”武藤倒蛮不在意,接过了菜单,准备看还有没有什么合适的菜。 王良明亦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情况,有时看这个茶楼的店小二因为类似的情况被其他客人刁难,还挺同情的。他问道:“现在整个地方上的粮食补给,还很不好吗?” “唉,是啊,少爷。”店小二的话里话外通透着无奈:“今年夏天,整个豫东和豫中就没怎么下过雨,那田干得都不行不行的。而重庆政府说了,现在是军事管制期,所有的物资调配都要上报,一报一道手续,麻烦得很。上次缺货,掌柜的好容易解决了。这下一次,还不知道该咋办呢。” 诉完苦,他在纸上默默记下了武藤新要上的一个菜,摇着头,就要往厨房里走。 “等一下。”飞行员叫住了店小二。他瞥了眼王良明,嘴角扯出了一丝坏笑。 王良明立刻有种极不祥的预感,暗暗叫苦,日本兵又要搞事情了。果真,他听男人跟店小二讲道:“你们现在,还有酒吧?” ?! “喂!你干嘛!”王良明极力压低着声音,同时用脚在桌子下不停地轻轻踢着他。 “哎,我又没说让你现在喝。你急什么?”武藤冲他笑了笑,继续转向店小二询问。 “倒是有酒,”小二并不清楚王良明的心思,只想着怎么能伺候好客人。“是要烧酒,还是白酒?” “都各来一坛,”飞行员大方地打开了钱夹,掏出一张崭新的蓝色钞票,搁在桌上,继续说:“不过帮我拿布包好了,一会儿带走。” “好嘞。”店小二点头答应完后,拿着钱就径直去了厨房。王良明则尴尬地躲避着武藤望向自己的幽幽目光,没好气地说了句:“赌钱赌嗨了?现在成高高在上的老爷了?” “哈哈,所以我说你的运气好嘛,没有我会办不成的事。”武藤笑着讲完后,打了个响指,再次拿起筷子,把新端上来的菜夹到了王良明盘子里。然后,男人收起了新送上来的两坛酒。 见王良明的眼珠子瞪着一旁酒瓶子,愁得都快迸出来了,飞行员无奈地摇摇头,安慰了一句:“晚上做生鱼片,要用酒来消毒的,好不好?” 真的只是拿来消毒用吗?王良明暗自揣摩着。该不会是…… 他要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自己灌得烂醉?? ! …… 饭后,武藤带着留给舒莱曼的菜和要拿回家两坛酒,在前面慢悠悠地往回走,心情相当不错。王良明窝了一肚子气,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跟紧在后面。 因为冰箱并不是立刻就能弄到的,日本兵就和他商量,把中午所有在茶楼里点的菜要么吃光,要么全都留给舒莱曼,防止带回家后浪费掉。 有他这么个‘大厨’照顾着家里,王良明对此倒没什么异议。 快到诊所的时候,两人在街上又撞见了正推着一辆手推车的老五,里面装了很多块白瓷砖。 “老哥,”武藤主动上前和他打招呼,同时抬手看了眼表,很热情地问道:“有时间不?抽个空再一起搓一局?” 王良明相当头疼,心想早上刚刚说了让他少招惹这帮子人,转眼这就又跟苍蝇遇到牛粪一般凑了过去。 然而,那老五为难地拿毛巾擦了把汗,粗着嗓子嚷嚷道:“老子也想打,这些天让你赢了的那么多钱,老子都亏大发了。可是这不是有事儿吗,” 说着,他伸手一指满车的瓷砖,抱怨起来:“那个贺大地主家里头要翻新,非要把屋子里头的地面全给弄成洋人那种样子。我们这不也没办法,那边长工催得紧,得赶时间过去。” “哦。”武藤答应道。他走上前,用指头敲了敲车上那几块精致干净的白瓷板,看了下成色,同时问:“这种砖,一般得多少钱能弄到啊?” “嗨,咱们这种人啊,想都不敢想。”老五摆摆手,回答他:“这么三四块儿就得好几百,哪里搞?有这钱,倒还不如省下来,多吃它几顿饭呢。走了。”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推着车去干活了。 日本兵望着老五远去的背影,似乎受到了点启发。不过刚才他提到的那个贺大地主,自己从未有所耳闻,便问王良明是怎么回事。 “贺大地主是百货商店老板娘柳岚青的先生,”王良明面无表情地解释给他听:“不过,他不止一个太太。柳岚青只是他的三姨太。” “三姨太?”飞行员不是特别能拿捏准这个词的意思,想再确认一下:“是指三位妻子吗?” “是啊。”王良明依旧不痛不痒地回答着。这些事情,虽说他非常不喜欢,但是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然广泛存在,被绝大多数人视为了极其普遍的现象。 “哈哈,还真够刺激的呢。”武藤扬了扬眉毛,开玩笑似地讲了句。而这换来的却是王良明一脸鄙夷的神色。他瞥了眼男人,问道:“武藤先……大哥的意思是,将来也想娶好几个老婆了?” “你看你,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嘛。”飞行员满脸无辜地看着他。不过很快,他便立刻眯着眼凑到王良明跟前,低笑着问了句:“刚才又叫我什么了?” “叫你大哥啊。”王良明佯装正经地回答了他,但心中是真有点慌乱。他庆幸虽然刚才得意忘形得有些过头,但幸好那禁忌词的最后一个字被自己吞了回去。 可然并卵。武藤捏着他后脖子的手并没有松开,脸上也乐得更开心了:“这可就是你自找的了啊,晚上,罚你喝酒。” ……… 真是作茧自缚啊。王良明摇了摇头,暗暗叹息自己的命运太过‘不幸’。 …… 下午,舒莱曼的诊所和平常一样,没有特别多的病人。这使他得以腾出更多时间,继续分享那本相册,并饶有兴致地跟两个人讲那些自己和家人曾经欢乐的往事。 王良明对这些当然很感兴趣。从未出过国的他,看见那些美丽的城堡、整齐的欧式街道,还有小酒馆里的啤酒与面包圈,十分向往。舒莱曼见他在专注倾听自己正娓娓道来的过往云烟,便更是多了些热情,言语间洋溢了少见的活泼愉悦。 武藤先前已经看过其中的一些照片。所以,他将更多的精力,集中在了王良明的身上。见这一老一少在台灯下愉快地攀谈着,武藤开始不自觉地想起,在那靠近北海道的老家,自己,也时常和祖母讨论起战前的那些愉快生活。 当然,那都是在对华战争开始之前的美好回忆了。男人清楚,从自己能记事开始,自己的祖国日本,似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和他国征战。 舒莱曼是德国人。德国,日本,还有意大利,都是发动这场几乎席卷了整个北半球大规模战争的轴心国。近来国际形势的一系列变化,让武藤有种预感,给其它地区带来灾难和困苦的战争发起国,有可能会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尽管决定发动战争的可能只是那么一个两个、或一小群怀抱各种目的的政客或军人。但是,他们已经用实际行动,将整个国家的老百姓,绑架在了自己用不切实际的野心与幻想所武装的战车上。 而一旦本土遭受了军事打击,会不会,引发更激烈,更大规模的报复行动呢? 这个地方,会不会…… 飞行员静静地抽着烟,平静地望着灯下正和德国老头子开心说话的王良明。 男人觉得,尽管王良明已经快要二十岁了,但是在自己眼里,他的内心依旧是那么干净和纯真。从第一次在坠落的飞机旁边,看见他有些无助的眼神时,武藤就能感觉到,这个人,与见惯了太多残酷现实的自己,是有很大区别的。而他,好像又是在全面战争爆发之前、坐上战斗机驾驶座之前自己的一个影子一般。虽说身处动荡的时代,可是,冰冷的现实和见血的斗争,似乎还离他很遥远。 武藤也不知道怎么搞得,时常会有那么一股强烈的愿望:他想凭借一己之力,让这个人能够永远活在这样的日子里,这样每天尽管会担惊受怕,但不会有任何实质性危险的日子里。 飞行员每次逗他,故意惹得他炸毛后再揶揄他一下,也是为了让他多费点精力思考怎么和自己相处,让他开心点;而不会因为无事可做,去胡思乱想那些实际上的确阴暗到恐怖的事情。 那些危险,还有冷酷的真相,武藤希望能凭着自己比他高出的一个半个头,将那些永远挡在他的视线之外。 真的可以做到么? 武藤并不清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变得强大和能干,同时在王良明和他的家人面前尽可能表现得很无所畏惧、开朗乐观,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可以依靠的靠山。虽说,在他自己心里,很多时候也沉甸甸的,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无所畏惧。 ……… 日本兵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不动声色地将它们紧紧握成了两个拳头。 …… 到了四五点钟的时候,武藤说要争取赶在天黑之前,去看县城附近的农户如何耕作。舒莱曼便不再安排别的事项,将他和王良明都早早打发走了。 而王良明跟在高个子日本兵的后面,发憷地看着他手里提着的那两坛子酒,整个人都不好了,仿佛已经喝醉了一般,脚后跟几乎都无法站稳。 “快点啦,良明。” 飞行员知道他在怕什么,但就是有意要挑逗他一下,便直接伸了胳膊揽住他的肩,加快了速度,带着他往县城那边的方向赶。 等好容易到了舒莱曼所提及的农户田地,两个人这才发现,散落在原野间的两三幢简陋土屋,貌似都已经闲置了许久。田野上长满了枯黄的草,一片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哎,真是不凑巧呢。”此情此景,让向来乐观的武藤都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男人寻思着天色已经晚了,便打算先带王良明回镇子上的集市看看。不过这时,不远处一间看似早已荒废许久平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让两人不由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