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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话

    第六话

    隔着贴了膜的车窗看外面,大路通天,高木蔽日,四方四正的青青灰灰,将车窗按下来一点之后,又陡得鲜亮起来。霍宴州坐在车里,看着从墓园里出来的几个人,霍宴之将一顶大遮阳帽落到玉盏头上,迟一奉走在最前面,偶尔回头。

    他们越走越近的时候,霍宴州将车窗按了上去,一切又成了青青灰灰的,那顶大帽子像风里一朵雨做的云,一小朵。

    两家的车停得隔了一段路,霍宴之跑过来问他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

    “下次吧,”霍宴州说自己的腿不太舒服。

    霍宴州与他们不同路,霍宴之送他回去。

    “大哥,没个自己的车还是挺不方便的吧。”霍宴之倒不是嫌麻烦,车除了实用功能,好赖都能顶男人的半个面子,有时候还是钓女人的钩子。

    霍宴州笑了笑:“是不方便,过阵子再看吧。”

    他的车在之前那场车祸里毁得彻底,虽然他死里逃生,但想到同一车上短命的迟或川,也叫霍老太太后怕。霍宴州的腿恢复得没什么大碍了,霍老太太依旧不让他开车,为宽慰老人家,他暂时没再买新车。

    “也是,这事搁谁身上都得有点阴影。”霍宴之想到墓园里的迟家人,就想到迟或川:“不知道玉盏以后...唉。”

    霍宴之的话说了一半,霍宴州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却并不开口。

    他撑着头看窗外,车祸时他的头部也有外伤,医护给他头发剃了个光,现下还是寸短碎刺,看着冷而横。玉盏的以后没有什么不知道的,玉盏的以后会很好,在迟或川的墓前他高高在上地站着,那一瓶白花团开得正是时候,比他们俩婚礼上的白捧花看着顺眼多了。

    霍宴州是那场隐秘婚礼的见证人之一,在异域海岛的一座教堂里,出席的人很少,霍老爷子那时还在世,和霍老太太一同作为玉盏的亲人参加了婚礼,霍宴州陪同一起,那是他第一次在资助孤儿名单之外见到玉盏这个人。

    玉盏在教堂门口,十字架在穹顶之下,像天主的吊坠。海风把玉盏的一身白吹得轻飘飘,海鸟在浅浅的浪面上盘旋,他捧着花等着客人,霍宴州踩着软塌塌的沙滩朝他走过去,走一步陷一步。

    檐口之上画满了更高远的天空,玉盏挽着霍老爷子一起走进石质的教堂骨架,走进大面积的釉砖,走进透光的屋顶。彩绘玻璃上的蓝色鸽子停在耶稣脚下,黄玉的玛利亚捧着忧伤的百合花,迟或川在圣坛前,霍宴州在观礼席上,牧师在玫瑰窗下。

    他们都看向玉盏。

    Yes i do,玉盏说。

    在霍宴州听来好像丘比特的一声枪响,之后说出的那些违心祝福全都是自己飞溅的血。

    回国之后他从自家基金会历年厚厚的孤儿资助材料里翻出了玉盏,资助从初中开始,到大学一年级结束。玉盏考入大学那年正是他转调去外地的时候,他走的那天傍晚迟或川跟着霍家人一起去给他送行。

    那天中午原本有一顿饭应该由他去的,他没去。基金会上有迟或川的单位挂着名,都是同系统的,于是他打了个电话给迟或川,让他代替自己去。

    他外调了三年,回来第一个电话就是迟或川的婚礼邀请。

    为什么一见钟情也分先来后到,那原本应该是他的新娘。

    迟或川婚后没多久就移居国外,国内交际圈里同他时常见面的只有霍宴州。

    霍宴州在那一年内出国的频率比前三十年都多,他们单位所属的特殊系统里对外事管理很严,他有他的渠道和手段,有时是去办公事,有时是去看他姑姑,霍宴之倒是一次没去看过他亲妈。

    起初霍宴州是周末去,一般只在外面餐厅和迟或川短暂碰个面。得知玉盏开始休学的那段时间,他多是工作日去。迟或川工作很忙,白天没有为朋友空出来的时间,有两次邀请霍宴州去家里吃晚餐,他总是比约定时间早半个小时到。

    第一次赴宴时,玉盏的家庭教师已经走了,有佣人在厨房做菜,他被招待在客厅。玉盏从楼上画室洗了手上的颜料下来,指节红红的。他很不会和人打交道,霍宴州比他大八岁,他叫他霍先生,霍先生一家都是他的恩人,他在霍先生面前干什么都很规矩。佣人切了水果端过来,他就将盘子往霍先生面前推,动作小小的。

    客厅高大,越空却越显逼仄,起初只有厨房里的锅碗声,像玻璃球掉在地上,从远处带着声响滚过来,滚到他们俩脚下戛然而止。

    后来霍宴州开了口,他们的共同话题有限,谈迟或川,谈资助孤儿,谈玉盏的身世,都不行,谈这三件事,都会将他自己在玉盏面前限制在道德框架里或道德高位上——所以他谈玉盏的画。

    客厅里裱挂了一幅,他们先谈了谈画里的东西,欧式庭院造景不像中式,没有山绕平湖,只有平湖映月,湖光倒影里的云将它度上了青天。又谈了谈霍宴州认识的一位朋友,从这个朋友家的小孩谈到玉盏当初怎么学的画。

    “也没有其他会的,大家都喜欢漂亮的东西,我就学了画。”

    霍宴州笑起来,玉盏也笑,笑得话如其人,人如其画。

    再后来迟或川就回来了。

    那半个小时像霍宴州偷来的奢侈品,算计又算计着用完了,他出了门就开始回忆,一遍一遍倒带,第一遍看玉盏同他说话时的嘴,第二遍听玉盏同他笑时的音调,第三遍吮住玉盏洗净颜料之后的红红指节,却只有最开始是极乐,越往后越是无尽的空虚。

    霍宴州希望迟或川那张椅子空掉,随便他成为什么,死熟的菜品,杯子里的红酒,切片的干酪,随便什么都好,他痛恨自己第三视角的回忆,痛恨餐桌的客人座位。他想象着悠然自得地将玉盏装到自己的餐盘里,他坐着男主人的位子,他要肆无忌惮地看着玉盏,再克己复礼地品尝玉盏。玉盏是他盘里的毒苹果,麻痹他的道德,他愿意为那么一小口,两眼一黑。

    第二次受邀的晚餐,霍宴州获知了玉盏怀孕的消息。

    他的脸在替他微笑,他的手在替他端酒,他的嘴在替他说话,他的盘子空了。

    他完成了表演,他道了别,他开车去了海边的教堂。

    日落大道的尽头是绵延海岸,交界处的风磅礴又潮湿,拍浪枯燥,贝壳在沙里等着沉浮,海水味咸得空气发苦。霍宴州顺着阶梯往教堂走,有午日没收走的大遮阳伞插立在沙滩上,红白蓝条纹在晦暗夕阳里变了色,孤零地停着海鸟。

    教堂里结束了一场葬礼的仪式,关了门。十字架在空中,霍宴州在十字架下面,新生和死亡在一颗茧子里,他在玉盏开始于婚礼的新生活之后到来,他和陌生人的死亡一起被送出门外。

    他怀揣着爱,见不得人的爱,像个横冲直撞的毒虫,将道德伦理咬得面目全非——他要那门再开一次,他还要一场玉盏的婚礼,要空旷的房子里的玉盏属于他,要他的盘子上堆着玉盏的生活,玉盏的喜乐,玉盏怪异的性器,玉盏的哭泣和呻吟,堆满他一个人的珍馐。

    玉盏出不来,他就得进去,没有路,他就找一条过了河就能拆的桥。

    霍宴州不信宗教,丧钟响起来时,他还是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玉盏孕期中他们再没见过一面,玉盏回了国生产,霍宴州倒有一段时间经常待在国外。

    迟家酿出生后迟或川决定回国长住一段时间,很多要办的手续使得他经常往来于两地,有时迟家司机来接,有时碰巧和霍宴州一道,到了机场便由霍宴州开车,先将他送回去。

    出车祸的那一次依然是碰巧和霍宴州一道,天气预报失了准,降雨比预警的还要大,更巧的是霍宴州还要拐个远路先去接个朋友。

    雨大得雨刷器刷不过来,车玻璃被接二连三的瓢泼砸得恼人,前路茫茫一片,黑天沉甸甸地压下来,远处有隆隆的雷。

    闪电比响声先来,接着就是刺耳的刹车,一声响雷后,车从快速道打着火花冲了下去。

    迟或川死了,霍宴州昏迷在被救护车送去医院的路上,他浑身是血的过了河,桥被他拆了。

    新生和死亡在一颗茧子里,茧子破了,从来都是一个归天堂,一个归地狱。

    霍宴州侧身在走廊尽头抽完了一支烟,他在昏暗里,手机无声震过很多次,都是迟一奉打来的。他又迟到了,但这次只有他迟到才会见到一个人的玉盏。

    他看着迟一奉走进那扇半开的门,又仓皇出逃。

    烟头掉在地上,青烟往上飘,被霍宴州踩熄了明灭,成了死灰。

    他去过了地狱,他爬了出来,他推开门,他来到了天堂。哪里都有玉盏,玉盏是他的原罪。

    在医院里他想过,如果上帝让他忏悔,他要说什么。

    “我还记得,今天是迟或川的生日。”他对玉盏说。

    这就是霍宴州忏悔的第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如果问我为什么要让这种人当主角,我只能说因为丑也有美学,写爱情真善美有太多写的好的人,我水平有限只能剑走偏锋了,会改进的,别骂我啦。

    我很喜欢在文里将一些场景设定在宗教场所,我觉得讨论罪和赎是人间的问题,神只是看着一切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