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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当场报复

    

第二十七章 当场报复



    女人对纪邈伸出一只手,纪邈立刻拉着她站起来,两人因为惯性和姿势在礼节范围内短暂地拥抱了一会儿。纪翎看见纪邈的手掠过她的发尾,亲昵异常。

    常年跟各色人打交道的纪翎知道这很可能意味着两人发生过比这更亲密的肢体接触,才会在一个拥抱上倾注多余的感情。他平时不会把职业习惯也带进生活里,尤其还是应用到他唯一的亲人身上,纪翎下意识不想这么做。他强迫自己相信这一切都不值得大惊小怪,他尽量不去想他们之间的关系。

    等他们快要从最近的出口离开观众席,纪翎急切地往前走了两步,又猝然被一个念头袭击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想起来了,那个曾经向自己伸出一只手,然后短暂地在自己怀里停留过的人。

    纪翎和林殊没什么交集,即便两人是每天都能打上照面的同学,也几乎没说上过几句话。

    他记得林殊只和自己说过屈指可数的两句话,一句是谢谢,另一句是再见。纪翎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记住这么普通的两句话,也许是因为她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和她干净的眼睛不相配。

    纪翎以前老觉得她那么深不可测,难以接近,而探究般的好奇在少年人心里又很容易变为热情。

    他的好奇心发展到顶峰的那天,正是他发现林殊在周末常搭哪一班公交之后,也养成这个习惯时的偶然一天。

    纪翎那段时间搭公交就没有坐下来过,因为站着更方便他寻找自己关心的那个人。

    但是那天他显然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林殊坐在最后一排,撑着脸,再也不是热得脸色发红的少女的脸,而是一张凝重的充满仇恨的脸,眼眶不停积蓄着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又被她粗暴地揩拭干净。

    没有啜泣也没有任何呜咽的声音,她只是无法跟自己的眼泪和解,所以一边肆无忌惮地掉泪,一边又只能愤怒地跟自己的脸过不去,红着眼眶,鼻翼轻微地翕动,闭上眼的时候嘴唇吐出颤抖的气。

    纪翎像被雷劈了,迅速转开眼睛,他毫无准备就误闯对方最低落的一刻,除了让对方更讨厌自己以外他预料不出别的结局。

    他矛盾的神色被即将下车的林殊尽收眼底。

    那双湿漉漉黑沉沉的眼睛朝他一看纪翎就仿佛被抓了现行,赴死般地主动开口:我不是故意的。他递给林殊一张面纸,已经被手心攥得边缘起皱,伸向她的一角却平整干净,像枝头的新叶朝下弯着。

    纪翎只注意到了他此刻自尊心最不能接受的意外。他的手心居然会出汗!还捏皱了纸巾边缘,他整个少年时期都无法原谅自己犯的这个错误。

    林殊沉默地看着他一番仓促蹩脚的哑剧表演,纪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了,从手腕开始都像是拿不住那张面纸似的在她的目光下发着抖。

    林殊总算接过去,指尖在他掌心留下一阵轻微碰触的痒意。

    纪翎松了口气,刚准备说话,就被一只温热的手狠狠堵住了嘴。

    林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那张纸揉成团捏在手心,他口腔顿时就被纸团塞满。

    纪翎感受到轻易就被口水润湿、被舌尖搅碎的纸,还有贴在自己嘴唇上柔软的掌心,以及唯一自由的眼睛捕捉到的她满脸仇恨被释放的愉快。

    纪翎当时没想到喉咙可能被洇湿的纸巾堵住,更没想到自己可能被捂到窒息。他所有的思想和注意力都被她润湿成一绺绺从而格外明显的睫毛下透出笑意的眼睛夺走了。

    他甚至没发现那一刻林殊有多恨他,因为他无耻地窥视了她,甚至还想挤进她跌入谷底的心情里扮演一个搭救者。

    面对他人的悲伤,人最多能想到自己会落入同样境遇的可能性,其他时候想的都是自己摆出的恩人姿态够不够慷慨端庄。

    就算那是一个少年人不可避免会犯的错误又如何?

    我何必可怜你,我只关心我自己,她这么想着。

    更何况,感到愤怒和冒犯当场就报复回去,这种体验真是好极了。

    她甚至想死死捂住纪翎的鼻子和嘴唇。这个充满恶意的念头刚掠过脑海,她就明显一愣,移罪到这个鲁莽的男孩的仇恨和恼怒顿时烟消云散。

    纪翎大口喘着气,眼睛几乎渗出泪水,嘴唇红润得像刚被蹂躏过,事实上也确实被她手心的皮肤狠狠挤压过了。

    但他心里想的却是,这算不算难得的亲昵。他脑子里塞满幻想很难揣度出林殊那一刻的真实意图。

    这个绮丽的念头就在他紧张的大脑里一滚,他喉头也莫名滚动一下,就把那块湿成一团的纸巾咽了下去,胃里充满了奇怪的热感,仿佛正分泌胃酸腐蚀他的黏膜、烧上喉咙,最后化为口腔里干燥的一股气,他急促地喘了一口。

    林殊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心,根本忘了他这个人,还有刚刚发生的事。

    公车因怠速而规律震动着,脚下踩的铝制地板成了灾难片里摇撼不已的大地,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就要破土而出。纪翎的腿都发麻了。

    周围的人丝毫不受影响,依然是一张张疲倦面无表情的脸。

    整个世界只有林殊和他知道自己正处在大地开裂的灭顶之灾中,纪翎一瞬间甚至想抱住她,生怕她露出那么恐怖和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只看上一眼就觉得难以忍受。

    但是纪翎并未来得及做任何举动,林殊就下了车。

    热浪扑面而来的瞬间,他就被扔回了喧嚣的马路上一辆喷着尾气,所有乘客都要等到下车或回家才能换上一副放松而柔和面孔的公交车上。

    纪翎猛然觉得没有林殊在的世界,会多么麻木而恐怖。或者说,如果自己注定不能和她产生任何联系的人生,该会多么难以忍受。

    在他单纯而少虑的年轻头脑里,当然更想不到另一种情况:注定和她连结的人生,也照样充满了痛苦和恼恨。但他现在只是被恐惧逼到墙角的小孩,所想的只能是怎样躲开这一种孤单的可怖。

    拼了命也要撞南墙的这一份勇气也只有少年人才会有,和思前想后不敢行动的成年人比起来,毫不逊色。因为很多成年人最后都成了活尸,他却仍然可以有一份结果,即便是痛苦的。

    这以后纪翎视线投注到林殊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林殊却假装他们之间和从前一样毫无交集,显然只有他把那天牢固地嵌进了记忆里,但这也不妨碍他时常出现在林殊附近。

    他感到安慰的是,林殊不只是和自己没有任何交集,不只是对他一个人漠不关心,她对所有人都一样。

    既然做不到在她心里多特别,那么只要没有人对她来说不可替代,纪翎在懊恼之余就仍能保持振奋。

    更何况,他相信自己对于林殊的意义会因为他不断努力而显现出来。

    为此他得知林殊被抓去参加短跑和四百米接力的时候,立刻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抓拍班级体育风采的重任。

    虽然纪翎最后因为拍了太多林殊的特写被质疑摄像水准,他也用:因为她当时最显眼,你们也都在场搪塞过去了。

    当时他在终点被酷热的天气翻着面煎烤了半天,林殊作为接力赛最后一棒冲过终点线朝他扑过来,那一刻纪翎想也没想过手里被交待过要用生命捍卫的相机,他想用生命捍卫的是另一样。

    林殊精神奕奕地冲过来,正好扑倒在他身上,被压倒在地的纪翎立刻回抱着她,也不管天气那么热,手臂烫得要命,他还以为是自己太用力的关系。

    林殊挣扎一下,纪翎才松开手,想起来滚在一旁的相机,他用砸在地上发痛的手检查一阵,万幸没摔出什么裂痕,功能也正常。

    她坐在地上一时肌肉酸痛站不起来,对他伸出手,纪翎当时想的就是她如果站起来,那么自己刚好有可能抱她一下,就和刚才一样。

    纪翎拉着她发烫的手,林殊借力站起来后立刻就被递水和兴奋的拉拉队围住了,他从取景器里捕捉她焕发光彩的脸。

    纪翎直到现在想起那个来势汹汹的拥抱,仍然会回到少年时期,光看着她就一阵脸红心跳。

    但现在,对着她这么做的人是自己的弟弟。

    纪翎想起过去的一瞬间就被突如其来的矛盾搅乱了神智,他不知道谁错了,是纪邈?还是林殊?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

    他只觉得刚刚看见的这一幕太骇人,根本不该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