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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天將畢狐

    

第三十章 天將畢狐



    大山讓月盟燒了,無地可躲,後勤早往東疆回退。既殺不出重圍,九旒遂按計畫,撤軍回幽河。

    龍脊山上下起了大雨,澆淋大山火勢。大水沖刷焦褐黃土,泥流滾著大石,一路帶倒碳黑色的頹木,猛烈阻斷了山道。

    金軒逃命似得撤山,動作慢些的,盡讓山洪吞噬得乾淨。

    夏怡禾是第一批從大山撤離的,正擠在後勤馬車裡,顛顛簸簸。駕馬車的兵,是隨侍九旒的兵官,馬車裡除了九旒的東西,就只她與一名後勤兵。夏怡禾並不如無垠想的,讓九旒推到了前線。反而出兵前,他喚了個後勤兵,將她帶了去。嚴嚴叮嚀,務要護她安危。

    那後勤兵見了她,眼珠子險沒掉下來。礙著九旒雙眼凶光,不敢多言,急急忙忙上前領她,退出了將軍帳。

    夏怡禾見了那兵,也又驚又喜,一雙杏眼睜得老大:「阿李!」

    那兵竟是果子李,她有些不敢相信,還能見到熟人。「你你怎麼在金軒營裡。」

    果子李收拾了九旒東西,將她一併送上了馬車,才抑著聲低低道,他當日與無垠要上大山找她,讓無垠推下了馬。他拿著荒山門鑄造的金軒劍,又會些荒山道術,金軒兵聽無垠那喊聲,又聽他唬攏他是荒山門人,也真信了。他們收他回營,見他會些拳腳,便送到將軍帳請九旒裁示。九旒見了,打量兩眼,卻要他進後勤。為了保命,他也只好繼續這麼待著。

    「無垠,他。」聽他上大山找她,夏怡禾又是震動,又是憂懼,這滿山的兵,他的身份,又是月盟人。

    「唉,沒事,他功夫好。妳就別多想。反正眼下咱們是要到東疆去了,隔了龍脊,遙遙路遠,妳不如忘了他吧。」他編在兵營裡,實也還沒見過無垠。「我瞧那孤矢將軍,還挺看重妳,總也是個去處。」

    「阿李。」夏怡禾打斷他,紅了一雙眼。他一個大男人,怎懂她的委屈。她就是再見不著無垠,也不願忘了他。

    「瞧你們,何時愛成這般了?他喜歡你,我當時就勸他搶,他偏不願妳餐風露宿,要攢銀子迎妳。」

    「阿李你還說這些,要我難過麼?」夏怡禾怨了他一眼,滾落了眼淚。

    果子李見狀,只好噤了聲:「好了好了,不說了。」

    小時候她還愛哭,大了些,他卻甚少見到她的眼淚,再苦,她一張臉總是笑著。如今見她眼淚一出框,收不住的一串串滾落,他竟有些無措,半猶豫的攬住她,粗手粗腳的拍了拍。

    興許是前幾日過得太悽慘,陡然見了熟人,聽了無垠,奈何果子李再怎麼拍呀拍,她那眼淚實停不下來。

    果子李亂找了找,也摸不出條怕子,只好將袖子湊到她面上:「你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糊在哪裡。行行好,別哭了大姑娘。你三生修來的福氣,流落異鄉,還有我果子李陪妳。」

    夏怡禾聽了勉強一笑,也就在他這裡,還能哭一哭。「對不起我拖累了你。」要不是為了替她搬救兵,他也不至於落到金軒人手裡。

    「唉行了,妳這人不一向挺樂天,遇上了承擔便是。」

    他這人平時不怎麼正經,沒想今日還頗能安慰她。

    翻過了山,東疆一片儼然大漠,日落得早,紅壤映著褐黃天色,鄰近幽河城,才有些林地。樹木暗在暮靄中,又顯得鬼氣沉沉。

    大軍落了營在邊關林地,果子李卻道,九旈吩咐了,沒他親自來接人,不准讓夏怡禾出馬車。這一車東西,除了心腹兵官,自也沒有人敢動得。說來,夏怡禾在此處還挺安全。

    原來九旈算準了刑心還要找這夏怡禾。一回了東疆,她果然帶著銀爻虎,上將軍帳搜了幾次,九旈只道兵荒馬亂,找不著人,不定途中讓士兵省麻煩丟了。

    要讓牠那銀爻虎牙刺穿,滅散了這地伶千方,他可不樂見。

    士兵鬼門關前繞一回,還活著的,自要好好感受那生之趣。東疆營地,留駐了九旒提過的逍遙帳,營裡不分日夜,不時有女人哭號。夏怡禾一人縮在馬車裡,聽得膽戰心驚,摀了耳蜷成一團,那恐懼似乎從沒離開過她。車門一開,她總是不自主的驚跳,無比擔心,會不會哪日,突然就輪她讓人拖出了馬車。

    然日夜幾換,只果子李與那兵官,會輪流來照管她。大多時候,她見不著任何人,也再沒見過九旒。她不知道九旒何故就這麼將她像這一車物品似的擱著,也沒要她做什麼活兒。就這麼過了幾日,安安靜靜的,無波無瀾。

    降了霜,單薄的車廂,凍得似冰窖。

    這日夜裡,輪換果子李守她。他悄聲進了車,想看看她。

    車上禦寒的東西,早都入了將軍帳。夏怡禾只著了件夾襖青衫,縮在一堆乾草中,用一頭長髮勉強裹著身子,瑟瑟抖抖,睡得極不安穩。

    半掩的車窗斜照進了些月光,映在她半邊頰上,一片淚痕未乾。她在這裡,再不似從前樂觀,睡一覺,便海闊天空。

    她總是在哭。

    他有些猶豫的躺到她身旁,拉開了身上的氅衣,披了一半在她身上。

    那極輕的動作仍嚇醒了她,她劇烈一抖,幾乎要彈起身子。

    「我,阿禾。是我。」果子李穩住了她,要她躺了回去,自個兒側過了身子背對著她:「嚇著妳了,妳繼續睡吧。我只不過,瞧妳都要凍壞了。」

    「阿李。」見是果子李,她安心了些,道:「你你衣袍這麼著會冷,還是穿著吧。」

    「行了,不跟妳分一半了嗎?趕緊睡,寅時我走了,可沒這麼暖和了。」他縮了頸,悶著頭說道。

    「喔。」她緩轉過了身縮著,那氈衣也不大,兩人就這麼抵著背。

    「妖氣,妳定是狐狸精。」他還記得她第一次獨自到山門市集擺攤,便讓他潑了滿身符水。

    她那時,也不過七八歲的孩子,卻已不如同齡孩子稚氣。沉沉揹著框子,落了一地瓜果。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望著他。

    「我不是狐狸精,我是阿禾。」她拿了塊布帕,將臉擦了擦。

    他不信,她那身怪裡怪氣的花香,讓他聞了躁動,她那張臉蛋,瞧了要心神不寧。

    「我查清楚了,妳沒爹沒娘,禍及長輩,掃把星。」接連幾日,他拿著竹劍對著她,仍日日潑她一身符水。

    「我不是掃把星,我是阿禾。」她總是這麼淡淡道著。

    「掃把星阿禾!」他竹劍揮了揮,掀倒了她一籃青梅,一粒粒綠艷艷的果子震震顛顛,滾了滿地。

    泠泠四月春,天際飄搖落雨,她什麼也沒說,提了籃急急奔出了躲雨的簷廊,一片泥濘中撿拾青梅。

    屋簷墜下一串串雨珠似簾,她短短瀏海打濕了貼在額上,一張他稱作妖豔的臉,分不清是淚是雨,滿眼轉著焦灼。

    他一楞,良心發現,再不覺得她有什麼妖氣,那臉看了看,還挺清靈可人。

    竹劍捏了個訣,揮了幾揮,想幫她將那些青梅變回籃子,收回廊下。奈何一顆梅也不聽他。

    跳了跳腳,只好闖進雨中,默默陪她收拾了一地狼藉。

    「這梅子,算我的吧。」他摸摸鼻子,湊了幾個銅錢,和她買下了一籃青梅。回家後又因此讓他娘揍了一頓,禁足了幾日。

    下回,他不知怎麼的,又晃到大樟樹下找她。

    「你叫阿李吧。」

    她笑得似一朵花,送給了他一顆李子。

    去去去。瞧你的雜念。

    他深吸了口氣,冷颼颼的馬車裡,呼出了一團熱氣白煙。

    就算困在這金軒營裡,他這修道生涯著實勘慮,人家,早也是大將軍的人。

    「阿李,你睡了麼?」他那縮著的背起起伏伏,似還沒睡著,卻沒有作聲。

    「謝謝謝你。」她輕輕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