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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大荒农场,民国穿越女

    第一章    北大荒农场,民国穿越女

    “咱们这块地方啊,可真是个宝地”,七月天的太阳底下,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一边锄地,一边快活地说着,“这么多年,没有地震,没有很严重的水旱灾,不发蝗虫,什么祸害都找不到我们头上,刘家屯可真的是好啊!”

    黎毓贤手里拿着沉重的锄头,一边艰难地锄地,一边听着高桂花的话,高桂花是本地人,性格开朗,对这些来到生产队的年轻学生也比较热情,有的时候就会和她们说一些笑话,此时就带了一种本土自豪感,得意地夸耀,她夸耀的对象主要不是黎毓贤,毕竟黎毓贤是从齐齐哈尔来的,纵然有一段距离,但终究是离得不远,她夸口的目标是那些外省知青,尤其是那两个北京、上海的学生。

    黎毓贤想的则是,刘家屯这块地方从前或许真的还算平安,只是这一阵珍宝岛事件闹得很是厉害了,就在这一年,一九六九年的三月,自己下乡插队的前一个月,中国和苏联在珍宝岛边境开打,那一阵空气特别紧张,齐齐哈尔城区的人都张罗着纷纷逃难,平时对于乡村是很有距离感的,那个时候都在找家里在哪个村子有亲戚,忽然间农村亲戚格外宝贵起来,都往乡村去投奔。

    那时候自己家里也是很紧张的,说着去哪里那里避难,不过母亲最后狠下一条心:“这一大家子人,往哪里逃呢?死活就在这里了。”况且也没有在农村的亲戚。

    其时家里有七个孩子,大姐毓昆,一九五零年出生,去年一九六八年已经去了农村,在九三农场大西江分场第三分队,还有个军队番号,叫做第五师四十七团三连,自从中苏关系紧张,便发起了军垦农场,黎毓贤晓得还有一个四师,在密山那边;家中排第二的便是自己,五一年出生;三妹毓秀,一九五三年生人,今年十六岁;四妹毓华,一九五七年;然后便是大弟黎钢金,五九年;五妹毓红,六二年;小弟黎铁城,六五年。

    黎毓贤是很希望母亲就到此为止,倘若继续生育,家里更加贫困倒是还在其次,只怕她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频繁的生育。

    与大姐下乡时候的兴高采烈不同,黎毓贤从一开始就对此毫无兴趣,更何况母亲带着大弟钢金在去年冬天已经去看过大姐,太艰苦了,十二月的时候在宿舍里戴着棉帽子睡觉,一群知青集中住在一栋房屋里,屋中两排炕,每一排睡七个人,每天倒是安排了人给烧炕,一个老头子每晚用铁叉将一些麦秸或者豆秸叉进走廊里的灶坑里,就点一把火,豆秸麦秸的火力倒是很硬,然而也只是那一堆火,烧完了就没有了,之后房间里就非常寒冷,以至于要用帽子裹住头来睡觉。

    母亲一看到这种情形,登时愈发心酸,本来自从大姐去年五月三十一号下乡之后,妈就后悔了,以为很不该让她去农村,每次接到大姐的信就会落泪,吃饭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摆上大姐的碗筷,黎毓贤纵然前世今生已经淡泊了许多的感情,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有些心里发酸,那一回母亲亲眼看到农场的境况,愈发难过,到处找法子想让大姐调回来,大姐去了不多久,父亲黎文宾便拿着诊断书去农场,大姐得过肺结核,以此想要大姐回来,然而哪里那么容易?

    让母亲更为伤感的是,去年大姐毓昆刚走,今年自己就下乡了,不同于当初大姐的满怀期待,黎毓贤对于去农村这件事,从开头就不报任何期望,大姐好像自己前世年轻的时候,想法是太简单了,她以为家中这么多孩子,房子又小,挤在一起闹腾得很,早就待烦了,况且现在大家都在闹革命,不必读书,整天守在家里,终究干嘛呢?现在倒是有了一条路,“到农村的广阔天地锻炼”,于是大姐就好像飞出笼子的小鸟,高高兴兴报了名。

    这件事舅舅也是提供了建议,舅舅崔汉智是中学教师,比较有文化,当初大姐的名字就是舅舅给更改了一下,本来叫做玉昆,舅舅说,“‘玉’当然也是不错,不过叫得太繁了,不如改成‘毓’,是‘孕育’的意思。”

    于是便改为了毓昆,后面的四姊妹都照着这个“毓”字顺下来。

    这一次大姐说要去“农村广阔天地锻炼”,母亲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虽然是国高毕业,有一定文化基础,不过母亲结婚后就是家庭妇女,对社会上的事情很有些隔膜,遇到要做决定的时候,就有些忐忑,于是问弟弟的意见:“你大外甥女儿要去下乡,你看是去好,还是不去的好?”

    舅舅想了一想,说道:“我觉得去也没什么不好,大姐,你看你这家里这么多人口,都挤在一起受穷,有什么意思呢?毓昆去了那边,属于参军,或许能有发展。”

    于是母亲便放手了。

    大姐那一天穿上崭新的黄棉袄,拿着三姨给的柳条箱,人山人海之中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趴在车窗那里挥着鲜艳的红纱巾,一脸灿烂地对来送行的亲人们挥手道别,当时黎毓贤看她的表情,可以推测出心理活动:总算是离开了!奔向新生活了!

    要说对于这个家庭,黎毓贤也是很以为苦,能够理解大姐的这种少有留恋的感情,实在太多人口,而且也太穷了,全家九口人,就住在一幢六十平的房屋里,一共两个房间,一间卧室兼起居室,一间是厨房,卧室一面拐弯的大通铺,到了晚上,家中大部分人就睡在上面,厨房倒是很宽阔,以至于可以间隔出一间小卧室,自己与大姐就睡在那里。

    这样一个家庭,可以想到是有多烦乱,尤其那几个年纪还小的妹妹弟弟,整天乱吵乱叫,家中如同跑马场一般,母亲时常要高声叫骂,房间又小,更是将所有热闹都聚在一处,浓度格外增大了。

    大姐按照时兴的阶级划分法,是一个城市贫民家庭出身,然而情怀比较细腻丰富,好像一个书香门第家庭的女儿,城市小资产阶级,对于这种状况自然是很不满的,有一次黎毓贤听到大姐悄悄对母亲说:“妈,你怎么养这么一大帮?养我一个多好!”窗内的母亲没有回答。

    黎毓贤倒是不觉得大姐的想法是怎样不顾念手足之情,因为房子实在是太小,家庭又太贫穷,黎毓贤的神经在前世便已经淬炼得比较脆弱,不喜欢热闹,总想自己清静待着,对于这样的家中状况,当然也是很觉辛苦,只是她更加不想去农村,那可是一个更受不了的地方,再怎么样也要窝在城市中的家里。

    然而到了今年,情势便不同了,新一波的插队下乡,黎毓贤自然是不会积极主动的,然而街道组织敲锣打鼓到家里来动员,吵闹得实在太过厉害,黎毓贤最后受不住,便在四月来了农村,只是她来得晚了,农场里没有位置,便安排在了生产队,比农场的条件还要差,就住在村民家中,饮食状况很差,而且与村民也真的没有太多话讲,大姐住在知青宿舍,一群年龄相仿的学生能够热热闹闹说话,倒也有一些乐趣,自己跟村民有什么可讲呢?当然,和那些年轻的学生,黎毓贤也觉得没有太多话可说。

    不过终究还是来了,四月二十八号来到刘家屯,当天就每人发了一把锄头铲地,黎毓贤虽然心里乏力,却仍是提着锄头和大家一起来到田地里,听到有人惊叹:“啊,这草长得真好看啊,绿油油的!”

    旁边农民告诉她们:“那是麦苗。”

    当时黎毓贤的感触就是:五谷不分啊!城里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些?自己倒是还认得,不要说民国二十六年华北局势紧张的时候,自己逃亡去重庆的路上,把田间的麦子看了个饱,在那之后不久,北平就陷落了;就是在自己的学生时代,出西直门去颐和园的路上,也曾经见识过农田,麦苗确实和野草不同,绿得格外鲜明秀丽。

    从来到生产队,到现在两个多月,黎毓贤已经初步掌握了除草的技巧,不容易将麦苗当做杂草锄去,于是高桂花就夸赞道:“小黎真的是不错,看看人家锄地,已经有模有样了。”

    黎毓贤微微一笑,老脾气又发作了啊,虽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也想把事情做好,哪怕要十分勉强才能够提起精力来,终究也不想干得太差,仿佛是与自己的尊严有关。

    到了午间的时候,黎毓贤坐在田间吃饭,旁边一个男知青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旁边有人便问:“苏忱,看的什么?”

    苏忱抬起头来,道:“是化学书。”

    “哦,原来是化学啊,还以为是,很想看了,想看几本新的,带来的书都看完了。”

    另一个男生笑着说:“这个时候还读化学书,你是还想要考大学吗?”

    苏忱笑了一笑:“或许将来会恢复的。”

    然后低下头又去看书。

    黎毓贤瞥了苏忱一眼,苏忱今年二十出头,高高瘦瘦,相貌清秀,是老高三,六六年正当他紧张复习的时候,忽然间传来文件,各学校全都停课闹革命,本以为只是暂时,哪知一停竟然停了这么久的时间,苏忱来到农村,仍然带着高中时候的课本,有空闲就会读,知青们的书都是串着看的,互相借阅,这样的品类可以更丰富一些,只是苏忱带着的书,大部分人都不喜欢看,因为多数是教科书,太枯燥。

    在这个生产队,黎毓贤和苏忱比较能说几句话,苏忱的年纪比别人都稍大一些,其她许多人都是十七八岁,十八九岁,苏忱已经二十二岁,因此把其她人都看作小妹妹小弟弟,虽然倒是很照顾的,只是总觉得难以互相理解,在苏忱看来,那些孩子都不很成熟,唯独和黎毓贤仿佛没有这样的隔阂,虽然黎毓贤比他的年龄小四岁。

    苏忱是知识分子家庭,双亲都是有文化的人,父亲是编辑,母亲也并非旧式的闺中才女,而是学校中的教师,因此苏忱的名字便与众不同,与新时代的“建国”、“援朝”之类当然不是同一个潮流,即使是旧时代的“德昭”、“崇良”之类,也有所区分,在各种政治化或者道德化的取名风格之中,他的名字显得很是清新,苏忱自己也是自幼便喜爱读书,是一个才子型的青年人,在学校里成绩十分优异,本来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

    不过虽然是在这样一个仿佛隐遁一般的地方,苏忱并没有放弃学习,而且还和黎毓贤说:“毓贤,不要灰心啊,现在这样的状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终究有一天,会重新开始高考,大学会再次开放的。”

    黎毓贤当时懒懒地笑着说:“就好像新朝建立,重开科举一样吗?”

    苏忱当时微微一愣,噗嗤一下就笑了,苏忱是书香世家出身,他知识的广度与其她许多人都是不一样的,晓得在历史上,当一个旧的王朝崩溃,新王朝建立,一个标志正统的举动就是开科取士,如今黎毓贤将高考比作是科举,虽然两者性质有很大不同,比如说高考并不是录取政府官员的考试,不过从文教的象征意义来讲,也确实有一点相似性。

    苏忱与黎毓贤最初的接近,是因为黎毓贤的姐姐,虽然苏忱与黎毓昆从前并不认识,但这两个人都是在实验中学读书,只是一个是高中部,一个是初中部,一提起姐姐是实验中学的学生,苏忱马上便有一种亲切感,尤其是黎毓贤说起:“姐姐说,那一年五六月里,高三的学生在食堂排队买饭的时候,手里都拿着一本书,抓紧时间在读,马上就要考试了呢。”

    这段描述顿时勾起了苏忱的回忆:“是的,是那样。”

    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歌声:“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我们放声来歌唱……”

    黎毓贤一乐:“哪知忽然间就说停课闹革命,当时我姐姐她们可高兴了,终于不用考试。”

    于是苏忱便苦笑了,片刻之后他问:“那么你呢?那时也觉得很轻松吗?”

    黎毓贤轻轻晃了晃头,道:“我反正无所谓。”

    毕竟前世女师大的底子,虽然荒废多年,不过即使是几十年后的初中考试,自己也还应付得来。

    苏忱望向黎毓贤的目光带了一些痛惜,不知为什么,这个明明只有十八岁的女孩子,却带了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懒散无聊,其实黎毓贤是非常聪明的,而且苏忱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与自己的家庭相通,不像是工人阶级家庭的女儿,仿佛也是文化家庭出身,黎毓贤相当有才情,虽然相识不过两个多月,苏忱却已经发现了这一点,那一次谈起自己的名字,黎毓贤笑着说:“可以与‘沈醉’相对。”

    当时苏忱想了一想,可不是么,除了意蕴相称,平仄居然也是对得上的,双平对双仄,竟然成为一个简短的对联,而且非常巧妙,虽然沈醉是国民党的一个战犯,军统头子,不过苏忱对于政治并不很在意,况且毕竟前几年已经特赦了啊,只要文学上对得工整就好。

    苏忱本来以为黎毓贤也应该是在实验中学读书,毕竟文革开始的时候,她也已经初中二年级,哪知却是在一所普通初中读书,当时自己说:“也是很好的,高中来实验读书吧。”毕竟是本市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

    黎毓贤当时笑着说:“尽力吧,你们的学校别的都罢了,就是宿舍太冷,我姐姐在那里冻得腿疼。”

    所以当初虽然考取了,却请求家里帮忙调到了家附近的第十六中学,本来想高中的时候要尽力于学业,哪知忽然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