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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出现在他周围,反教他意志更为坚定。 世间只有一个姐姐,再清俊无双的好皮囊,若不是姐姐,也不过是幻化的皮相。 姐姐的傲骨棱棱,不是这些仗着身材窈窕容貌秀丽,实际贪入皮欲入骨的不知自爱的女子可比。 燕行见其他人如痴如醉面露丑态,心中嗤笑不断,这等一颦一笑只余虚荣的女子,也亏得他们瞧地上眼。 红娘依偎在燕行身侧,燕行不为所动,他身边的乡绅一笑:“打京里来的就是眼高,红娘这般容貌竟还瞧不进眼,燕大人是想要什么天仙人物?” 燕行目不斜视,回话时,嘴角有浅笑,“下官心里是有个天仙人物。” “还真有这么个人?她是谁?”有人好奇了。 “是与太子一母所出的华阳公主,下官曾有幸与公主行过一次酒令,公主天人之姿,皎皎如月,”燕行似陷入回忆,很快捏着酒杯一口饮下,无不可惜道:“只恨往日读书不勤,当时未有拔得个头彩送予公主,之后任世间女子千娇百媚,但能令下官心折的唯公主尔!” 话题谈及皇室宗亲,众人讪讪之下只得随声附和,有心直之人少不得在心里笑燕行痴心妄想,而心里灵活之人回过味来,再想拿花娘折辱燕行都需要掂量掂量。 有个乡绅未去过盛京,又央他再说一些京里的事。 燕行挑起眉来一扫席面,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来抿了一口,喉间咽下酒去时,起的话头都让人惊了一惊。 “难得良辰美景,各位大人老爷想必不是找下官秉烛谈心?若下官是倾城美人,或许还说的过去,偏是个不识好歹的小子,白辜负了大人们的心意。自古宴无好宴,几位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一语双关,何宴变了脸色,却挥手令要发作的侍卫退下。 沉默间,嬷嬷带着数女上楼来,那些女子体态优雅,举手间或生涩可人,或淡定从容。何宴笑着转过话题,命那些女子全依偎在燕行身旁。 一时间,脂粉花黛味全袭燕行鼻尖。他喝了不少,眼神却一直清明,他命红娘为他斟酒,送至唇边却不喝,红娘得意在众人间出头,声音有些轻飘:“大人,今夜让奴家伺候大人好么?” 燕行一饮而尽,顺手将她欲摸上自己脸庞的手按下,似笑非笑说,“本官两袖清风,时而还靠百姓救济,你若跟了本官,洗衣做饭打扫马厩这等粗活可全由你来做,本官怎舍得让美人跟着受苦。” 红娘似乎有一丝动摇,很快又喂酒,娇笑着说,“大人真会说笑。” 燕行并不搭腔,看着这张仅眉眼相似姐姐的面庞,到底说不出重话,他微微闭目,似在养神,很快借由脑中幻想,贪恋般地去接过她的喂酒,那般着迷神态落在众人眼里是会心一笑。 沈沉璧瞧了半晌,没从这虚伪的推杯过盏中瞧出什么来,他将瓦片搁回去,小声地问燕云歌,“云歌,这燕行好古怪,他空手赴会还敢挑衅知州,可一问正事,他又一副被那女子着了心智的样子,而且言谈间也——。” 也似曾相识,可怪在他从未与燕行打过交道…… 燕云歌心中有数,一语道破,“是不是觉得他举手投足话里行间都像我?” “对对!”沈沉璧差点惊声,“这燕行在学你?他与你相识?” “同宗兄弟,他是本家,我是旁支。”燕云歌随口道。 沈沉璧未有多想,燕云歌又打着手势示意先下去,两人轻飘落了地,将身影藏在黑夜里。 出了采撷馆后,燕云歌回首一望,沈沉璧猜她是在担忧,安抚道:“他是燕相的继子,那些人至多为求道保命符拉他下水,伤他性命还不至于。只是,这个何宴命燕行起草公文去向朝廷要赈灾银子,燕行几次不接话,他今天晚上想全身而退也不容易。” 燕云歌颔首,“惠州贫瘠,之前连逢三年旱三年涝,什么百姓土地能禁得起这么折腾?燕行不接话是对的,万一说错了被人拿住了话柄,那么多张嘴他回都回不过来。” 何宴要拿住燕行甚至不需要自己开口,她观燕行城府有了,算计不足,他就是装傻充愣熬得过今晚,明日知州要将事情摆明面上谈,也不容他再逃避过去。 “他起草了文书,朝廷派下款也到不了他手里,他不答应,在任期间官不好做,之前就听说七品的县官难做,不少刚上任就死得糊里糊涂,今日一见——”沈沉璧颇为感慨,自顾自说。 “走吧,我们奔波了连月,先回去养精蓄锐,明天好会会这惠州城里的大小老爷。” 燕云歌走前还看了一眼,似乎能透过门口这群迎来送往的腌臜皮囊,一眼看见里头最为孤高的青年官员。 一别经年,燕行褪去了青涩和冲动,倒有几分成熟男子的模样了。 若将秋玉恒比作玉,那燕行便是瓦,易被作践到糟烂,不被寒透骨髓心肺,无法浴血重生。 不过玉也好,瓦也好,大事上不能为她所用,都与砾石无异。 第163章星空 ??燕云歌在见到燕行前,先见到了一封信。 送信之人不知是谁,信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她落脚的客栈房间里。 信封上写着:请御史大人笑纳。 里面是张钱庄的存票——十万两的面额,见票即兑。 燕云歌冷着脸一把攥紧了存票,他们的行程已一再小心,没想到刚进惠州城里才两日就走了风声。 此信既是示好,也是威胁,对方能旁若无人的将信送进来,那下次也能吹一管毒烟轻易了结了她,她太轻敌了。当沈沉璧拿着一样的信来找她时,她抬了抬下巴,表示自己也收到了。 “会不会是何知州派人送来的?”沈沉璧仔细对比着两张存票,企图能找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来。 “送礼之人未留姓名,一来是想让我们放心收下,二来是想看我们谁收下了。”燕云歌一捶桌面,语气嘲讽道:“你我不过从五品,便是放在边境小陲也不是多了不得的官,他们倒是好大的手笔,看来这惠州城年年报灾报难的消息都值得再核实。” “你说他们谎报灾情,是为骗朝廷的赈灾款?”沈沉璧想到这茬,大惊失色道。 燕云歌眼一抬,突然道:“沈大人,你我不妨将计就计如何?” 沈沉璧微愣,燕云歌已经提笔开始写信。 半晌后,沈沉璧的脸色颇为吃惊,就这么会功夫,她竟然连布局反击的腹稿都打好了,若之前对云歌还有疑虑,不解她何以能在半年内连跳两级,眼下更多的是惭愧,他萌祖上庇佑一出仕就是从五品,若是他和云歌一样的起点,怕是得要在刑部誊一辈子卷宗了。 见信写好了,沈沉璧犹疑着问了句,“可这信怎么送?” 燕云歌罢了笔,一弹纸,自信地笑笑:“不急,送信的人马上就到。” 过去几日。 当季幽进了客栈时,燕云歌正在大堂用膳,见季幽进来,她嘴角勾着笑正要招呼,那笑容却在瞧见她身后的无尘后,不由僵住。 无尘向来寡淡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是一步步走近,翩翩舞广袖,似是海东来,那被平静压抑住的凌然气势瞬间令燕云歌头皮发麻。 从盛京到惠州的一路上,她刻意不去想无尘,不去想她是如何在出发前骗取了他的信任,她一生说谎无数,不会在意也不会后悔这无数谎言中的一个,当日她能下的去决心,今日自然也准备好去承受他的怒火,只是——她看了眼无尘的神色,太平静了,就像即将掀起狂风巨浪的海面,平静到让她有瞬间逃命的冲动。 “无尘……”到底没忍住,她有心想示弱。 无尘目视着她眼里暴露出的不安和惊慌,一个月来的担忧和愤怒在此时蹿至万丈深远。 他是温润,却非没有脾气,那晚她刻意的讨好,他心软过,只要她答应让自己跟随,他允她跋涉出发,未料他话还没出口,就被她下了药。 他如此信任她,信任到被那么拙劣的谎言骗过,她却比他想得还决绝。 无尘目光下移,落在她平坦的腰腹,闭目,怒火瞬间被压制到丹田以下,隐忍不发。 他一撩僧袍从容地往她身边一坐,伸出手去,多年默契让燕云歌在同时将右手搁在桌上。 无尘刚搭上脉,眉头便缓了许多。 气血充顺,寸关之处尺脉滑顺有力,无碍。 他不敢大意,诊了又诊,直到无名指、中指和食指三个指头都能清晰的感觉到那很欢快的跳动脉象,他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可以想见那是个怎么活泼的性子,以后必闹腾的很。 再冷眼去瞧那闹腾的源头,此时不安胆怯地像只迷途的马崽,明知道这是她惯用的伎俩,他不可免地还是被她这老实讨好的模样打动,心头微叹着:罢了。 大小无事就都罢了。 燕云歌不敢动,身体紧绷地如尊石像。 无尘收回手,因桌上仅一道豆腐而皱眉,燕云歌怕他生气,解释道:“许是之前在船上鱼虾吃多了,我现在闻不得那个腥味,粗茶淡饭也挺好的,这的百姓都这么吃。” 之前水路走了二十几天,他们要提心吊胆躲避追杀,不时地还要大船换小船,小船换马车,便是沈沉璧也吃不消这般赶路,上吐下泻了好几天,唯她跟个没事人一样。如今下了船,她那五脏六腑才跟回过神一般有反应,老天算待她不薄。 无尘忍了忍,须臾一叹,他到底不敢——不敢冒任何会失去她的风险。他就着刚才脉象,依照医理,不冷不热地说,“若非诊了脉,知你是脾胃虚弱,胃失和降,才未有胃口,还当你是故意瘦成这样,想招贫僧心疼。” 燕云歌心里一乐,和尚肯和她说话就是消气了,却偏苦着脸,委屈巴巴地说,“和尚,你别一来就训我,这么多人看着。” 她看向季幽,季幽赶紧忍着笑,把头撇过。 若非地方不对,无尘还真想给她念上一百遍金刚经,念得她毫无脾气,他想起那几晚她好话说尽又是求饶又是装乖的模样,终是散了气,双眉平坦,无奈笑道:“总有收拾你的时候。” 他奈何不了她,但总有个小人能收拾她。 燕云歌一笑,没把这话放心上。 入了夜,苍穹星空下的惠州依旧贫瘠,但万家烛火一点,那星星之火,与天上的星河相映衬,夜空和星光赐予每个城镇的美丽都是平等的。 燕云歌站在客栈屋顶,看着壮观的光瀑斜跨夜空,那温暖又绚丽的光芒让人心头震撼,使人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去,无尘静静立在屋檐的一角,眼看夜风吹得她衣袍翻飞,那缥缈影绰的身姿仿佛要随风去了。 “净心!”他突然喊她。 想要摘星的手微顿,她回头看他,迷惘了一下,“怎么了?” “风大,回去罢。”他踏着夜空而来,握紧了她的手,那手心的冰凉让他担忧。 “难得惬意,我想再坐会。” 无尘面对她偶尔的任性,未有再说。 两人坐在屋檐,脚抵着瓦片,燕云歌突然想起前几日将燕行比成瓦片一说,突然笑了声道:“和尚,此行我若出了岔子,或是有天女扮男装被发现,陛下发起火来要诛我九族,可怜你也要跑不掉。” 无尘顺着她的头发,清隽的眉目是温柔笑意。 燕云歌没等到回应,又抬起头遥望星空,“不过,便是死,你也要死在我后面,能得你无尘大师临死超度,或许我还能修个好来世呢。” 无尘闻此,才变了脸色,认真而执着地道:“净心,若有来世,我必前往,你去哪,我便去哪。” 燕云歌惊讶,挺起半个身子,打趣道:“烦了我这辈子还不够,还想缠着我下辈子?和尚,你的心好贪呐。” 无尘心跳加快,捏着佛珠的手收紧,脸色慌乱了一瞬而不自知。 同样未曾察觉的人还在此时偷亲他嘴角,当他走神是想起往事,语气得意道:“和尚,我可是见过你写家书的,你家里头分明还有人,他们怎么舍得你这么俊的儿郎出来做和尚了?”说着又摇摇头,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真有下辈子,你可别再傻乎乎地听他们的话来出家了。” “那我做什么?”他的声音沙哑苦涩。 她认真替他想了想,突然笑道:“你性子沉稳,又好刻苦,做个太傅天天去给皇子讲学也不错。” 无尘微微笑着,未有回答,陪她一起遥望星空。 “和尚,你该做晚课了。”她提醒着他。 无尘摸摸她的头顶,依她说的捻起了佛珠。 低沉的诵经声黑夜里听来更加抑扬顿挫,易发昏疲倦。 燕云歌扇动着长长的睫毛,俏皮话结束后是一阵长长的空虚和失落。她发觉她有些在意无尘了,这不是好的现象,无尘的温柔会让她贪恋,会教她松懈——而她要走的道路上,不该有任何人。 禅音悠扬,不急不缓。 当无尘结束晚课后,不意外的发现她早睡着了。 他轻抚她的脸庞,眼里全是如水的柔情。 他一直想带她出世,想带她云游归隐,她却偏要卷入金戈铁马江山社稷的俗世里,俗世有什么好,他不知,他只知道——江山社稷犹如风中柳絮,亡国孤臣正像无根浮萍。 他害怕困扰他几十年的噩梦会成真,害怕她终会发现,自己从头到尾的在骗她。 现在的他,惟愿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能晚点来,至少等他有足够多的力量真真切切地抓住她后,再来。 无尘独自看着浩瀚星河,无人知晓此时的星空如一幅画卷被缓缓打开。 画卷上是国破人亡,是山河沦丧,是一向沉着冷静的女子不顾副将的劝阻,从大军后方策马奔出一路斩杀而来,她已然失了冷静杀红了眼,她本该与一番帐中出谋划策于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她本该意气风发,杀伐果断,可她轻易地中了计,而这一切—— 无尘不愿意再看,痛苦地闭上眼睛。 164 ????孙主簿接到帖子的时候惊地就差跳起来,叫住送信的衙役就问道:“送信的人呢?可还在外头?” 得知送信的不知是谁,他瞬时对这帖子存了疑虑,又吩咐道:“快,去给大人送口信,说御史的帖子来了!”转念一想,这一来一往太费功夫,改了主意由他自己去了。早前燕行出门前有交代,若有事就去那寻他,等孙主簿真到了城东的乡野地间,却贸然不敢走近,唯恐惊扰了离他数丈远的贵人。 午后的日头毒辣,田地里谁人不是满头大汗,燕行头戴斗笠,不时抬袖擦脸,一张俊脸晒得通红,若非身旁衙役低声提醒,他一时都未有注意到田间小道里多了两道突兀的身影。 燕云歌来了好一会,从燕行拿锄头开垦荒地时就没移开过眼睛,她坐在一棵老黄槐树下纳凉,喝着粗茶和沈沉璧打趣道:“这往日拿笔的手搬起锄头倒也有模有样,他这趟惠州之行算是没白来。” 沈沉璧脸上薄汗换了好几层,连灌下好几碗伏茶方祛了些暑气,半会才回道:“先前我还有疑惑,想他父亲是燕相,他又是状元出身,被下放至惠州这等苦寒之地,换其他人早寻门路求恩典为回京铺路,燕行却能沉住气一待就是两年,现在想来……怕是陛下早存了磨练之意,”话一顿,他先看四周,压下声音谨慎地问,“陛下想让燕行主政一方?” 燕云歌笑了笑,轻轻一放茶碗,眼见燕行小跑而来,转头看了眼沈沉璧道:“惠州局势复杂,非勤勉谨慎就可胜任,陛下御臣有术,用人虽不求备,对燕行却抱有栽培之心,燕行若不能扩充识见,无益于地方,于陛下来说便是一步死棋。再者,正因为他父亲是燕相,所以未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你的意思是……陛下想借燕相来平衡地方……” “非也,是宠幸太过,毁亦即来,”话到这,她不妨说得更明白一些,“燕行非嫡非亲,燕相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沈沉璧还在琢磨这话,燕云歌已经大步朝燕行走去。 燕行脚步之快,让才赶到的孙主薄错愕不已。 “下官惠州知县燕行,参见两位大人。” 燕云歌之前在屋檐上瞧得不真切,如今方注意到燕行身量高了,体格也健硕不少,难得的是五官虽随了慧娘,却不显阴柔。 不过两年,稚嫩的少年业已成为内敛沉稳的年轻后生,愈见美俊。 燕云歌掩去惊艳,右手虚扶一把,轻轻念了一句: “燕大人。” 声音很轻,却将燕行静如死潭的心给唤动了。 整整十八个月未有听到她的声音,这一面竟来得如此措手不及,燕行心事被触动,内心颤动更为厉害,当下又是一记手礼去掩饰,“下官燕行,参见大人。” 燕云歌虚虚一扶便松开,微笑道:“你我份属同僚,往后不必行此大礼。这位是沈沉璧,沈大人。” 燕行又朝沈沉璧见礼,“沈大人。” “燕大人。”沈沉璧亦回礼。 “几位大人,现下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县衙稍坐如何?”出声的是孙主簿。 燕云歌颔首的同时已举步过去,燕行偷偷瞧着人,心里满是狂喜。 几人来到燕行暂住的府邸。 说是府邸,也就是县衙的后院,顶上片瓦不全,墙皮剥落甚至露出了里面斑驳的黄泥与青砖,众人皆是惊讶,县衙代表的是朝廷的脸面,这破旧成这样,他也不怕上头责罚? 堂内陈设更是简单,一张旧桌子,几把旧椅子,案上的文房四宝怕是整个县衙里最值钱的物件。 燕云歌随意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沈沉璧还未从这破败的惊讶中回神来,衙役的奉茶让他自觉失态,再看燕云歌的目不斜视,他不免惭愧起来。 燕行命孙主薄招待,自己速去换下田间劳作的衣服,着一身文官官服匆匆而来,路上却被一双纤细的手扯住了衣袖。 燕行左顾右看后,方敛着怒容呵斥对方道:“御史在此,你休要胡闹!” 此时,燕云歌正点了孙主薄的名,问他道:“孙主薄,你在这县衙任职几年了?” “回大人,小人在这县衙任主薄之职已逾二十年。” 燕云歌与沈沉璧相看了一眼,沈沉璧虚咳了一声,开口问:“劳烦孙主簿给我们介绍介绍这惠州城里的形势,让我们有个应对的准备。” 就在孙主簿滔滔不绝义愤填膺之时,何宴严昆等人已收到消息,知道两个御史正在县衙下榻,他们倒也不慌,下令将县衙暗中围住按兵观望。 严昆土皇帝做久了,并不以为杀两个人微言轻的从七品能掀起什么风浪,若非忌惮着燕不离会找他不痛快,燕行第一次下他面子时,他便想出手整治了。先前给两个御史送银子,除了试探外也是想顺手下套,他做得隐蔽未留下把柄,自然也不怕谁向他发难或是朝廷追查。 因而第三日接到燕云歌派人送来的拜帖时,严昆忍不住乐了,弹着帖子对何宴道:“你瞧,这不自己送上门来了!” 何宴为人老谋深算,看完拜帖,反更显得忧心忡忡,“单凭这二人能安然无恙抵达惠州就可见不寻常,国舅莫要轻敌了。” 严昆盘着手里的檀珠子,嘬了口茶后翘着腿没个正形的回话道:“怕什么,之前刘问的事情,咱们都躲过来了,还怕两个不成气候的憨瓜子?不过,账本下落不明这事我一直觉得蹊跷,白侯说账本不在他手上,而太子莫名失势被罚,显然也不在他那,你说会不会是被陛下半道给截了,所以派了两个憨瓜子来试探咱们?” “不会,陛下眼下筹措军费都来不及,真有证据拿在手里,按陛下的性子早动手了。” 严昆顿觉得有理,将心一宽把玩着檀珠,后绕到腕上,端起茶盏抿了口,意味深长道:“倒是我一时没有参透。”茶盏一搁,冷笑道,“我那姐姐虽不得宠,好歹也是后宫之主,就是陛下真拿了证据要办我,我爹找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去哭一哭,他能奈我如何?何况后宫里我还有几位娘娘帮衬着。” 何宴面上一笑,“年后兰妃若能产下皇子,咱们手上的胜算就又多了几分。” 严昆哈哈一笑,顿觉得形势大好,前途明朗。 另一头,燕云歌对明日赴宴还有不安,再次找季幽详谈,未料季幽反送上一个惊人消息。 “小姐可知我刚刚看见谁了?” 燕云歌眼一抬,季幽附耳过去,小声道,“朱娉婷。” 未曾想会在此处听到这个名字,燕云歌惊讶之余,注意到有身影从窗前慢慢走来,马上打了手势让季幽噤声。 来人是燕行,他换了家居长袍款款入内,神色紧张又期待地站在门槛处,眼神没敢往屏风那略过去一点。 灯火映衬下,燕行伪装的成熟之态被虚化,少年低垂的眉目里能显出几分稚气来,纵使季幽这等心硬的人,也不免心中暗叹,燕行这般气质出众,这等才华横溢,多少女儿家盼望的郎君人物,偏落入了她们小姐编织的美梦陷阱里。 想到之前魏尧的结局,她突生一种感叹,不说这位年轻状元爷,光是无尘师傅,那个柳大人,哪个不是聪明过人心灵剔透?何以都看不穿小姐的蛇口佛心两面刀? 屏风后传来脚步声,季幽收起情绪,识相地走到门口静侯。 一人随意束发松垮着长袍潇洒走来。 燕行顿时急了,“姐姐,更深露重,你也不多穿件。” 燕云歌含笑,转身在长桌旁坐下,“我又不是纸糊的,哪这么容易感染风寒。”手一指对面,“你也坐下,陪我吃点。” “你就是懒。”燕行嘀咕,将自己提来的食盒打开,取出还热腾的两荤两素,又伸手盛汤递给她。 燕云歌接过,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眉间倦色稍去。 出门在外,虽然不至于受什么委屈,但想喝碗热汤却是不容易,如今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青菜豆腐汤,竟叫她起了岁月安稳的感觉。 三勺喝了小半碗汤,她刚放下汤匙,肩膀就被人从后面抱住。 燕云歌一脸的无可奈何,“这是闹什么?” “姐,我好想你。” 燕云歌侧转了身,宠爱的摸摸身量比她还高些的少年的头,温和的道:“我知道,我这不是来了么。” 燕行眼眶一下就红了,又生生给忍了回去,哽咽道:“惠州是虎狼之地,姐姐不该来的。” 燕云歌抚了一下他的脸,放下手,温淡道:“我不来,谁能为你来?你还指望咱们那位父亲?他新得了小儿子,以后都要顾不上你了。” 燕行心头直发酸,快速擦干眼泪后,恢复沉稳的表情给她布菜,倔强道:“珩哥还小,父亲多为他打算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我有姐姐足矣。” 这般懂事倒显得她是恶人了,燕云歌嗤笑之下,瞬间歇了离间的心思。她伸出细长的两指抚平他拧紧的眉间,手指顺着眉眼向下,抚去他两滴快要成形的泪珠,声音幽幽一叹道:“那还哭什么,成心想惹我心疼?” 燕行想说没有,嗓子里却跟堵着石头一样难受,他怕她取笑,赶紧别过脸去,好一会稳下情绪了,又想起当日离京她都没有来送,委屈道:“姐姐心硬如铁,哪会为我心疼。” 燕云歌笑了笑,一句话就让他伪装的坚强溃不成军,“才夸过燕大人稳重不少,又孩子气了不是?”停顿一下,见他眼泪又有下来,无奈说,“与我一起吃点,吃完我有话问你。” 燕行连忙将眼泪忍回,来到桌前为自己添了一碗饭。 燕云歌的胃口一般,吃了小半碗就罢了筷,见燕行也吃到差不多了才谈及正事。 “严昆何宴之流,于惠州是癣疥之疾,你一味隐忍不发,他们就变本加厉,蚍蜉撼树虽不易,可若是喜欢蛀蚀树木的白蚁呢?他们能奈你何?” “姐姐!”燕行大变了脸色,下意识去看门窗是否紧闭,又想到有季幽在门外,自是安全无虞。 “我与沈大人初到惠州,就收到了见面礼。”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之前收到的二十万两存票,轻轻一搁。 燕行看着两张存票,难掩惊讶,很快想到关键,问:“姐姐你收下了?” 燕云歌淡淡一声嗯,让燕行倏地站起来,心急如焚道: “官员受贿一经查实,轻则罢官声名狼藉,重则伏诛于市连累三族……何宴分明是下套要拿捏姐姐,姐姐你怎会看不出来!” 究竟是谁看不出来——燕云歌暗中失望,抬手揉着额,不急不缓道:“燕行,我不是教你贪,可你眼下已处绝境,唯有随波逐流将树干蛀空,使大树折倒才有出路,你才能往上走——做贪官和做好官,两者之间并不违悖。” 她尚未露脸,就有人送上十万两,而这十万两能买多少口粮,能安置多少贫困的百姓,燕行一心要做清官是不错,可是惠州整缸水都是浑的,他如何清者自清?就这点,他比不得先前的知县刘问,刘问贪财和立身两不耽误,只管暗中收集了证据就入京,若不是横生了柳毅之这截枝节,白容那次还真不定能全身而退。 看他走来走去似未有想透,她又多补了一句,“为官与为人一样,从来不只一种。我们佛家有言,满怀慈悲不起瞋恨,威即是德,大威即是大德,便是菩萨为调伏顽劣众生,还时有现金刚怒目之相,孟轲有云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菩萨先贤皆是如此,何况你我肉体凡胎,只要你时刻谨记初心,又何需介怀世人的眼光。” 燕行蓦地停住脚步,转过头,严肃道:“可姐姐是否有想过,贪官为世人不齿,若有朝一日你我下到大狱,又无法自证己身,便是再怀救世之心又有什么意义?” 他更想说世间多愚民,百姓只管自家一亩三分地,他们乐见贪官落马,并不会在意这个贪官背后用贪来的银子做了多少实事。 燕云歌还真被问住了,沉默了一瞬,突然冷声道:“我以杀人之政,行不嗜杀人之心,若真有一日落得个百姓拍手称快的下场,那便是我计不如人,我无话可说。” 燕行愣住,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燕云歌未有再说,起身往内室走去,失望不言而喻。 “姐姐!”燕行追上去,没敢去拉她的袖子,他用手去拦,却得到一个极为冷淡的眼神。 燕行最怕那样冷漠疏离的眼神,心里慌个没边。 他后悔刚才所言,想极力补救,恳切道:“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是我一时未有想透,姐姐不要恼我。” 燕云歌仿佛被说动,伸手想摸他的脸庞却又怔怔地收回,长叹一声道:“我没有恼你,你读孔孟、行周礼,又初入官场尚怀希望,是我心急了想帮你一把,却没能顾及你的感受,你别恼我才是。” “我不会!”燕行急切,心里着实松了口气,又表态道,“我都听姐姐的,我发过誓,我再不会让姐姐失望。” 说得容易,可惜——燕云歌眼睑微抬起,轻轻笑回,“好,我信你。时候不早了,你自去休息罢。” 燕行眼巴巴见她离去,整个心如飘在水里,时沉时浮,又得又失。 难得能与她亲近,又得她推心置腹指点,他便是再不认可,也不该说出那番话来。 燕行羞恼离去,回到房里几度坐不下睡不着,想到姐姐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他烦闷之下当真去翻起四书周礼来,直到在天亮前在周礼里看见一句‘猛药去疴,重典治乱’——他瞬间恍然大悟。 他想也没想地抱起书就往外跑,心里后悔不断,凭他难言的出身,又爱自以为是的行径,换常人早不屑与他多说,甚至在那些乡绅们看来,他燕行不过是溪水边最不起眼的一块小石头,看着碍眼踩着硌脚,恨不能杀他欲快。只有姐姐一直相信,他这块石头是暂时蒙尘的明珠,是值得用心打磨的一块翡玉。 她坚信自己没有走眼,才用心说了那么多,他却未能理解她的苦心,反叫姐姐失望了。 燕行恨不能走得再快点,他想告诉姐姐,他想明白了,明白为官也该因时制宜,稍加变通。 等真到了门前,他才似有回神般怔愣,他骂自己真是糊涂,姐姐这会必然就寝,他怎能选这个时辰来叨扰。 脚步一转要离去,没走几步,被里头传出的声音生生地叫住。 “和尚,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在我面前还充什么硬气?” 门未有阖上,燕行指尖一碰就推开了门,凭着欲灭的烛火,他轻易看见了那衣不蔽体的女子正手抚着男子的阳具上下齐手,眼见她张开嘴要去含,燕行浑身发抖,难以置信地喊了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