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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歌没了内力,翻不了墙,难得要从正门进将军府,还被眼生她的守卫拦了下来。她从来早出晚归,文香亦是昼伏夜出,如今一身男装打扮,守卫拦她是在情理之中,若非木童从外采办回来恰巧给她解了围,她一时还真想不到什么好的说辞,解释何故这么晚回来。 两人走了一道,燕云歌见木童背着个类似太医用的医箱,走起路来颇为吃力,便问:“是谁受伤了?” 木童急忙解释:“少夫人误会了,里头是锯子、锤子、墨斗等器具,全是少爷的宝贝。”怕她不信,说着正欲打开。 燕云歌拦了一下,“既是他的宝贝,我不便看,你收好就是。”说罢,离去。 木童重新背好箱子,嘟囔着:这少夫人可真冷淡啊。 秋玉恒在书房等得耐心全无,此时房门被打开,以为是木童回来了,他嚷了一声,“怎么才回来,东西呢?” 燕云歌不由停了脚步,说了句,“是我。” 秋玉恒尴尬,一屁股坐下来,扭过头不说话。 见人还气着,燕云歌便杵在门口没进来。 两人自中秋后就鲜有交谈。 当日宫宴她回来得颇晚,秋玉恒等了她一宿,见她受伤严重,自然关心了几句,她却因心情不好,回应得不冷不热。 少年受到冷落面子上挂不住,一边给她找药,一边抱怨道:“你当将军府是什么,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你又当我是什么……” 她冷漠回了句,“我当它是困住我的金笼子,当你是提笼子的人。” 一句话把秋小世子噎个不轻,天没亮就跑去军器署上工了。 时至今日,她若知道有后面出行一事,当日决计不会这么说了。 燕云歌微一叹气,此时,木童气喘吁吁地赶来,她计上心来,突然指着那个箱子,说了句,“给我。” 木童怔愣地将箱子递去,还未有说什么,转眼是门被阖上,又轻轻下了闩。 秋玉恒知是她进来了,嘴角勾起没一会又抿住,故作严肃。 燕云歌在案桌上打开箱子,里头工具繁多,大到有带锯、绳锯,小到有锉刀、磨针,她挑了一把称手的刻刀,又去内室的多宝架前挑挑拣拣了一番。 她不善雕,不善刻,如今仅是为哄人开心,自然不会去浪费贵重的料子,最后从一排的紫檀木、紫柚木、香檀木中找到块未修整的椿木,半截拇指大小,刻成一方印章最为合适。 未动手前,燕云歌将刻章想的很容易,想她前世在书院为讨风琰开心,还在他生辰时刻过他表字的萝菔章,如今换成木料方知有多难。 她在纸上写了隶书的琢玉二字,玉字还好,就是这琢字无论阴刻还是阳刻,都很是复杂。她将这小块木料翻来覆去的看,连这第一刀都无从下手起。 秋玉恒早耐不住性子偷偷跟来,被她皱眉为难的样子取悦了,笑得好不得意。 “你这双拿笔的手哪干得了这个,给我吧。”他走过来,见她一手拿刀,一手握料,动作生硬不说,甚至连刀都取错了,老学究一般纠正说道:“篆刻得用平头刻刀,你这把不行,斜口是清底用的,你去箱子取那把……算了,我自己去。” 刀取来了,后面接过木料他自己上手也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先用刀尖端挑,平端切,东西要拿稳,力道要均匀……”他说了半天,才想起关键的,“你要刻什么?” 燕云歌低头,对上他的视线 温柔一笑,念了句,“琢玉,我要刻琢玉。” 秋玉恒脸一红,突然连刀带东西给她塞回去,语气生硬地说,“我不会,你自己刻。” “玉恒……” 她叫他,他跑越快。 本以为做做样子能哄到人,没想到少年气上头了。燕云歌转了转刀柄,想到秋玉恒那别扭的架势,知晓自己要不费番工夫,天下没这便宜事,便不由笑了笑,还当真认真坐下来,端着木头,仔细端详后稳稳地下了第一刀。 她虽是生手,却胜在聪明,在经过秋玉恒刚才的指点后,除却第一刀差点滑刀外,之后的每一刀,刀刀精准。 秋玉恒未回到房间就后悔了,他拍着额头骂自己,怎么就给跑出来了,她又不会镌刻,万一伤了手怎么办? 万一没耐心了,突然走了怎么办? 难得她想示好,自己偏给搞砸了。他气得来回踱步,偏拉不下脸回去。 直到天要亮了,他再也等不住,开了门就往书房跑。 “少爷,少爷,少夫人去洗漱了,她让奴才将这个给你。”木童在半道遇见人,赶紧把人唤住。 秋玉恒停了步,才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 那方木章经过一晚上的打磨,已经稍显模样,底下隶书的玉恒二字,苍劲而猛利。 “卑鄙,谁让刻我名字的。”他咕哝着,却是爱不释手的仔细掂量。 刻章首要是书法要好,刻出来的模样才不会差,他因字写的不好,虽善精工,却很少刻印章。 他突然想起那个女人右手不灵活,听说是娘胎里带的,那这印章是她的左手之作么? 本来气就要消了,如今为着她这份心思,他焉有再气之理。 秋玉恒一口气跑到书房,开门的力气之大,令里头烛火欲灭。 人已经不在里面,但桌上的细碎木屑显示着昨日的种种,他似乎能想见,烛光下那认真又仔细的身影,那一刻一划之间,是他曾经的天地,也是她为着讨自己开心的心意。 篆刻是门精细活,需专心致志,不能分神,没个把时辰的苦功夫出不来真东西。 秋玉恒手摸过那把仿佛还带着温度的刻刀时,嘴角缓缓笑了。 木童少见小主子如此高兴,赶紧为他打水洗漱,又命人泡来暖茶,备上早点。 秋玉恒随意洗了把脸,一口一个甜糕,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甜糕太甜了,竟叫他心都要化了。 “好吃,再来一份。” 他手里还攥着印章不放,胃口好到吃三份都没问题。 燕云歌进来时,不由得放柔目光,他唇角边还沾着糕点沫,圆溜溜的眼睛见到她来,不由瞪大了,显得十足的傻气。 她好似一眼看出他所想,低声笑着说,“今日休沐。”说完,便凑过来吻他,顺便一起尝尝甜糕的美味。 那味道怎及得上他美味,然而碍于惊讶的木童在场,她没有太过放肆,浅浅一吻便松开人。 “东西喜欢么?” 秋玉恒愣愣地一舔嘴角,心里自然是喜欢的,但怎会和她说。 她不以为意,只要没瞎都能看的出来他此刻心情很好,因此斟酌之后,突然开口让木童出去。 “我想离开半年。” 房里的气氛,一瞬间僵住。 “是趟皇差,不得不走。”她未有说得更多,也没忽略他唇边笑容的消失,以及将一块甜糕僵硬地放了回去。 “我留了人掩护,但是来去半年,她少不得要应付爷爷和母亲,所以——” “所以你会突然讨好我,是想有求于我。”他生气地说,一瞬间将前后都想明白了。 燕云歌自然不会承认,她轻叹着道:“我要走,谁也拦不住。” 言下之意,我有什么讨好你的必要。 秋玉恒心情沉下来,心里的恐慌被这句话全部挑了起来——原来她随时都能走,谁也拦不住她。 “玉恒,喜欢一个人,才会愿意去做不擅长的事情,要讨好你的方法有千种,我做个糕点也能使你开心,何必难为自己一晚上不睡,弄得双手都是口子。” 猜他不会轻易被说动,她揉起眉心,声音里全是疲倦,“若对你无心,我压根不会费这个心思,玉恒,我只是想更了解你,想知道这方寸之间是什么乐趣能如此得你心思。” 秋玉恒差点心软,而这点心软在想到要半年见不到她后,马上又硬了起来。 “那你之前不了解,现在要出皇差了才来做这些。” “罢了!多说无益。”她突然沉了脸。 前一刻还有耐心语重心长,下一刻冷漠疏离,提衣就走。 “燕一一!”秋玉恒慌了,对着她背影喊。 燕云歌连日来没有得到一个完整的休息,又因无尘的油盐不进耐心尽失,唯剩的耐心也在刚才被磨灭,因此回过头时的脸色阴沉,语气冷漠,“我与你说只是知会你,你的同意与否,我并不在意。”短暂停顿,又道:“秋玉恒,我愿意哄你时,你最好珍惜,有朝一日,我对你无情,你别来嫌我铁石心肠……”说完,大步而出,门都没关。 “少夫人怎么能说这话!”门外的木童气不过道:“我去找少夫人理论!” “站住。”秋玉恒叫住他,“别去。” 木童转过头,以为小主子肯定很伤心,但没有,他更多的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的茫然,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怔怔地站在那,手足无措。 “少爷——”木童有点担心了。 燕云歌才拐了个弯就停了脚步,她深深吐了个气,冲动了。 明明再说两句话就能轻易哄住人,可她还是耐不住性子,冲动了。 她已对这里的一切感到疲倦和厌烦,她不想整日两头跑,不想与这一大家子虚与委蛇,她甚至看都不想看见秋玉恒。 可是秋玉恒有什么错? 是她先招惹他的,也是她答应的成亲,平心而论,秋玉恒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 燕云歌第一次反思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愧疚么?没有。自责?也没有。 她更多的是不甘,不甘自己能力不足,才让自己陷入如今被动的局面。 她转身,面色如常,吐纳有序。 “少夫人……”木童惊讶地看着去而复返的人,身影飞似地进了房。 “燕一一……”秋玉恒声音微哑,光是说出这三个字,眼泪已经下来。 燕云歌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她并不在意被谁看见,相反在外人面前去首肯一份感情更能让少年惊喜和死心塌地。她气息长叹,良久之后,声音沉沉地说,“是我的错。” “你?”他湿润着的眼睛里全是意外。 “我不该着急,不该莫名其妙生气,不该到昨日才来做这些,我更不该让你受委屈,”她放开他,眼睛里的歉意掩饰不住,表情更是真挚,“是我的错。” 秋玉恒不是第一次听她道歉,但是不一样,这次的道歉更像是他的不知好歹惹怒了她,她方寸大乱下发了脾气,又担心他会难过,懊恼着回来道歉。 ???她的心里是有他的!他好高兴,高兴被她如此在意。 她勾过他的下巴,不顾世俗,不顾人言,落下吻前说,“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很快,秋玉恒一个好字被她尽数吞没在唇间。 木童目瞪口呆下关了门,拍着胸口说了句娘欸,他要收回昨日的评价,少夫人这不是冷淡,这是收放自如,是高手啊! 燕云歌很快哄得秋玉恒高高兴兴,两人又在书房里腻乎了一下午,临到傍晚,她想起此行一去需要半年,便提出要回相府去看望莫兰,秋玉恒想跟着一起去,被她以母女之间要说些体己话为由婉拒。 抬头一望,那高悬的燕相府三字还不是为她,但总有天,她也会挂起一面这样的匾额。 大步一跨,不顾门人欲要问话,她拂袖到身后,已经往东苑走去。 莫兰才得到传报,就已看见人,欢叫一声迎上去,抱着女儿直笑:“快让娘看看,哎,我家姑娘瘦了。” 燕云歌已经习惯她的亲近,亦给予回应,摸着莫兰的脸笑道:“母亲倒是想我想得胖了?” 张妈在旁扑哧一声笑了,“夫人会胖,可全是我的功劳呢。” 莫兰不让张妈说,牵着女儿就进屋。 “怎么一个人回来?秋家的人待你可好?” “还好,一切都如我心意。”燕云歌倒了杯茶暖在手里,微微笑道。 “都说了小姐福泽深厚,夫人偏不放心,一天念叨好几回。”张妈笑得眼都眯起来了,又道:“小姐还没用膳吧?老奴这就给您做去!” 莫兰也想她能留下来用晚膳,燕云歌看在眼里,颔首道:“来前我和玉恒说过会留在府里用膳。” “欸,老奴这就去准备。”张妈开心地嚷着出门。 莫兰拉着女儿的手,笑眯眯的道:“看你说一切如你心意我就放心了,只是,怎么突然回来了?” 燕云歌温笑:“怕您想我,这便来了,母亲,我以后会多来陪您。” “你有这份心就好!”莫兰可不敢奢望她能天天来,女儿是要做大事的,哪能被她这个妇人绊住。 “一一。”莫兰轻轻摸着女儿的头。 “嗯?” “那个秋玉恒待你可好?” “挺好。” “挺好是多好,究竟如何?” “不错。” “一一,娘看的出你不喜欢他,但是竟然嫁了,就好好过日子。”莫兰当她的不欲多说是不想教自己担心,伸手拂开女儿脸上的一缕散发,“若是哪天他待你不好,你不想过了,就回到娘身边,娘永远养着你。” 燕云歌眼眸动了动,轻轻点点头,突然解开了逍遥巾,“母亲,给我编个辫子吧。” 莫兰又惊又喜,赶忙去拿梳妆匣子。 “一一,无尘师傅还在你身边吗?”边给她梳头,莫兰边问道。 “他会永远在我身边。” 莫兰手一抖,梳子差点握不住,她心里已经有数,声音紧紧地问,“他会为你还俗吗?” 燕云歌摇头:“我不需要他为我还俗。” “那你们怎么在……头别动。” 燕云歌淡淡一笑:“娘,你不懂。” 莫兰的确不懂,女儿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她便是有了准备,也被吓个不轻。 良久后,莫兰长叹一声问,“一一,若你与他人同心了,秋玉恒那,切记不要伤了他。” “我会想办法与他和离,母亲,”燕云歌按下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道,“任何一个男人都留不住我,便是无尘也不行。” 莫兰心头难受,女儿还是选了一个人的路,最孤单的一条路。 “好,”她声音哽咽,“娘陪你,一直一直陪你。” 燕云歌清淡笑着,以镜自观,镜中的脸与前世的五官重叠,越发地相像起来。 明知前路难行而不惧,是一意孤行,是一腔孤勇,也是一往无前虎山行,拨开云雾见光明。 不到最后,谁知道她会走到哪停下来? 十日后,燕云歌与沈沉璧一袭布衣离京远游。 她没有与任何人交代去向,亦未留下只言片语。 无尘策马到了码头,船已经远远离去。 燕云歌站在船头,望着前方烟波浩渺,回首是无尘在码头的一方孤影。 船只顺流而下,行至下一个码头时,两人换了大船。 沈沉璧以为她是出于谨慎,并未发觉有个人影一直紧随着他们二人。 船取道渭南,稍作休整,燕云歌与沈沉璧交代要去小解,便悄悄一人上了岸。 岸的旁边,有艘小船在等候。 燕云歌莞尔一笑,招着身后的人进去。 “以后的路,你需要一个人走了。” 青莲站在船头,躬身施礼,“青莲多谢燕大人一路护送。” “以后隐姓埋名过新的生活吧。”燕云歌语出诚挚,“保重。” 青莲双眼湿润,声音哽咽,“山高水长,青莲也望大人一路珍重。” “一定。”燕云歌拱手还礼,“告辞。” 青莲再施一礼,燕云歌挥手,嘱咐船家起帆,静静地目送小船远去。 待船连影子都瞧不清了,她才安然回了大船。 甫一上船,突如其来的震动令整个船身剧烈摇晃,不少人惊慌失措下跑至船甲。 半晌,沈沉璧苍白着脸从外头回来,燕云歌声色未动,抬眼问了句,“外头出了何事?” 沈沉璧惊魂未定,回道:“炸了,我们先前乘的船炸了。” 第162章像她 ??夜半,船在黑夜里徐徐前进,行过芦苇处一片蛙叫蝉鸣,莫不静好。 燕云歌被船舱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干脆从船老大那借来盏煤油灯搁在脚边,就着月光下看了一晚上卷宗。 “云歌?”沈沉璧也来到甲板,燕云歌将手中的卷宗放下,挪了个位置,招呼他一起来坐下。 “论勤勉,我不及你。”沈沉璧见她脚边已经看完好几本卷宗,不由感慨。燕云歌轻笑出声,“论才智,我也比不了你,只好勤能补拙了。” 话中客套不难听出,他内心难受了一番,又想到此行三番两次遇险,纠结再三还是将内心疑惑问出,“云歌,我一直奇怪,此行你何以会叫上我同去。” 府里接到圣旨时,父亲唯恐是他得罪了哪位权贵,多番打听才知道前因——知是她向陛下举荐的自己,他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他以为云歌是报复他当日检举,可几日相处下来,她为人和善,亦对当日之事绝口不提。 燕云歌从卷宗里抬起脸,煤油的灯光昏暗,却不妨碍那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出奇,她微微笑着,直言不讳道:“觉得我害了你,让你深陷险境?” 沈沉璧没想到她如此坦然,一时缄默。 许久后,他才握起拳,肃起容来说:“那日城墙之上,你问我为何为官,问得我哑口无言,回去几日我一直有反思,今日我便认真回你,我为官为一展抱负,为一展所学,也为我一个兄长,替他达成入仕为官的愿望,我并不是那等贪生怕死爱慕虚荣之辈。” 兄长?没听说沈太医还有儿子。燕云歌有心一想,又很快放下,沈家是传统的世家,旁枝末梢的亲戚多,他口中的兄长未必就是她理解的意思,沈世安不也是沈家的。 听罢沈沉璧的推心置腹,她亦诚恳回道:“好,那你留心听我下面的话。” “你说。” “沉璧你为人坦荡腹有才华,一不喜趋炎附势,二不为虎作伥,又得了御史台这么重要的官职,按说你的前途无量,轮不到我替你可惜” 话到这,她似有顾虑。 “云歌,你有话不妨直说。” “你不知世故而世故,懂礼数而不越雷池,虽不愿同流合污,亦不善抚众,大事不奏,小事专达,长此以往下去,若我是陛下,也必生不喜。” 语气平淡却字字犀利,沈沉璧脸色不由难看,却因她突然递来卷宗而被迫分神。 “离到惠州还有两日,咱们该布个局了。”燕云歌指着卷宗上的一处,言谈里还有笑意,“这严昆不是个东西,却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见谈到正事,沈沉璧心中恼怒发不出来,眉梢紧拧着想了会,回道:“钓誉之徒,积重难返,若不能使其泯灭于官场,不如——让他作茧自缚受其累。” “我也是这么想。”燕云歌似有认同,又不动声色地起身,看不远处船手爬上桅杆收着帆,双手拢袖笑道:“我们此行为弹劾国舅,朝野瞩目,凭他远在惠州若没有同党,他哪里来的能耐贪污几百万两,我们才出京便遭遇不测就是证明。用寻常方法肯定对付不了这些人,沈大人,我们不妨通力合作,替朝廷拔出这群害虫之马,还朝堂一个干净。” 沈沉璧突然想起出发前父亲的苦口婆心,沉默半晌,艰难道:“云歌,出发前家父对我耳提面命,不时遵嘱,让我……让我随机应变,皆因此案办得好,头功也不在我,办不好,沈家要被我连累,父亲常年在前朝和后宫中奔命,知晓一些暗地里的事,他的话我不能不听——” 燕云歌起身拍了拍沾灰的衣摆,轻笑出声:“沈大人,论揣摩圣意,你当真不及我。” “什么?” “此案难办,不是难在严昆国舅的身份,而是他背后的严家。沈大人,万马齐喑究可哀,虽不至于道路以目,但人才济济的朝堂,敢于说真话办实事的官员总还要有的。” “云歌……”沈沉璧内心极为震撼。 此时天亮了,油灯中的棉芯被人轻轻地掐灭,慢慢地腾起了黑烟。 燕云歌远眺新一天的旭日升起,双眼微眯,一夜未睡的脸庞未见疲态不说,反隐约藏着一股兴奋,那兴奋是她即将开始的仕途向她挥手,而她只需轻轻迈出一步。 为官以来,从九品的蛰伏到现在从七品的迅雷,若此案再办得好,她便是奔着从五品的户部主事去的,至于办不好——她一笑,竟未想过会有办不好一日。 她笑着转身,向沈沉璧伸出手去,“沈大人,这陈旧腐朽的朝堂需要动一动了,万事开头难,就让你我打破这个万难的局面,使朝野不再噤声,国人亦敢肺腑,如何?” 沈沉璧怔愣之下,鬼使神差般伸出手,那手冰冰凉凉地将他用力拉起,力气之大都让他忘了惊讶那手臂的纤细,两人并肩一起看旭日时,他的脑海里不断想着一句话: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男儿从来不恤身,纵死敌手笑相承。 他不及她,他沈沉璧不及燕云歌。 人声鼎沸的闹市之间,有人驾着快马疯狂地喊着“避让,快避让!”,敢在当街纵马,不用说自然是官府中人,百姓早已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路,两旁小贩亦抱起安身立命的家当纷纷退让。 “报!京里来的信!”驿使翻下马,快步朝破旧的衙门里跑去,正赶上里头的人出来,没好气地回,“嚷什么!要嚷得全县的百姓知道京里来信了么!信呢?拿给我,我去呈给大人。” 说话的是县衙的主薄,姓孙,面相精明,体型稍胖,四十开外的年纪。 驿使从马屁股上取过一块腌渍的猪后腿肉,跟在一旁,讨好说道:“孙主薄,这是我家老母亲托我给大人送的一点心意,感激大人上次舍命救我弟弟一事,求您帮小人在大人面前递个话吧,小人想见大人一面。” 这年头谁家里能拿出点肉沫都是不容易,面对这么大一块猪后腿,孙主薄差点心动,斜眼一看驿使那风尘仆仆的样子,那大腿都没比自己胳膊粗,心一软挥挥手让他回去,“留着自己吃吧,大人不会收的,大人也不只救了你一家,就是顺手的事情,你放在心里感激就成。”说罢,扭着浑圆的腰身进了县衙。 驿使面露失望,拿着马鞭转身回去牵马,却被身后两个同样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惊了一惊,“您二位是?” 其中身量稍高些的男子微笑着道:“大哥,朝你打听个人,燕行燕大人可是在此处办公?” 府衙内,穿着正七品文官官服——上绣有鸂鶒图案的年轻男子接过信,迫不及待展开一看,匆匆阅罢,他面露狂喜之色,对着孙主薄道:“是我父亲的信,他说皇上派了御史要来考察惠州。” 孙主薄接过信看,寥寥数十字,写信之人相当谨慎,字里行间只是表达关切之情,若将每句的第二字,最后二字单独取出,这信便有了新的意思,此举搁在谜面里叫藏头露尾之法——也全靠此举,他们虽远在惠州,亦对京里的形势有所掌控。 “燕相未有言明来的御史是谁,是敌是友也未透露,大人怎么看?” 燕行从容不迫地点起火折子将信烧毁,言谈间镇定自若,“管他是谁,若是忠的,我一个七品未必见的到,若是个奸的,我也不需见。” 话是这么说,但父亲信里未有让他多加注意,想必来的是个帮手。会是谁呢?会是——他赶紧打消这荒谬的念头,再想见她,便是谁来,他都舍不得她来。 “也是,早晚会见到,咱们好奇也没用。”突然想到正事,孙主薄的表情一变,“大人,今晚知州何大人和几位乡绅摆了宴,也请大人一块去,之前我替大人回了——昨日他们又发来请帖,说晚上请了几个粮行管事,要商讨大人上次借米一事——”话到这,主薄将声音压低,“去了,大人少不得要被刁难,这不去,话中又有威胁之意,且他们故意把席面设在花楼教坊,摆明要抓大人的错处。” 燕行已经往外走去,门口衙役拱手问安。 “我一不受贿,二不碰女人,他们要寻我什么错处?真想检举我行为不端,也得将信送到京里的御史台才行。”燕行满脑子里都是东边地里的庄稼又长了虫害,西头地势低洼难以防汛,愁地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哪有闲心思去应付那群专爱给他下绊子的闲散老爷。 孙主薄知他性子刚正,正欲再劝,抬头一看,有辆奢华马车从不远处驶来,他连忙将低头想事的燕行拉到一旁来,低声道:“是知州府上的。” 燕行早就习惯在这城里给各路府上的老爷让道,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马车扬尘而去,漠然道:“上个月刚撞死了人,这个月还敢当街纵马,是我那三十板子打轻了。” “大人!”孙主薄喝住了他。 燕行顿觉得没意思,他虽是县老爷,却人微言轻,连知州的马夫都对付不得,上个月的屈辱历历在目,令他心头不快起来。 燕行挥手让他先回去,声音沉闷道:“我去书市转转,主薄先回府衙吧。” “那晚上的宴——” “再说罢。” 孙主薄叹了声,感慨青天朗日下好官难为,他此刻是真希望那新来的御史能重整惠州,给这里的百姓一点生的盼头。 到了晚间,燕行拗不过孙主薄晓之以理,还是动身去了城里最具规模的花楼——采撷馆。 他着一身官服入馆,惊地前来迎接的嬷嬷都不知该如何招呼,花娘们亦是碍于那身威严朝服不敢上前。 燕行面不改色,着其中一名花娘领路后,入了隔间就正襟危坐。 采撷馆他不是第一次来,初到惠州时,他有心励精图治,被不怀好意的乡绅下了套,竟真以为解散花楼教坊可以救这里的花娘出水生火热,未料他才开口,就惹得一群花娘哄笑连连。 一名花娘笑道:“大人真会说笑,奴家自小得嬷嬷琴棋书画心细调教,这日子啊比不上千金小姐,但这一身皮肉也委实金贵着,大人觉得我们姐妹苦,我们姐妹是苦,但是苦得不是心头,是这处……”说着将他的手往她下身带。 当时他气红了脸,陪席的乡绅还取笑着,“月儿姑娘可别难为我们燕大人了,他怕还是个童儿,哪晓得你们女子身上的妙处!” 燕行回忆往事,心头还觉羞愤,然他已非昔日懵懂,很快将情绪敛地半点不露。 须臾等待后,听到帘外脚步声响,一道粗哑的声音响起:“老夫路上耽搁了,都有谁来了——”说这掀起帘子。 燕行已经起身,微微作了一揖:“何大人。” 来人是惠州知州何晏,他发须半白,约莫不惑之龄,背手看向燕行,一笑:“倒是难得在此处见到燕大人,”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嬷嬷说,“着几个干净的来伺候我们燕大人,他京里来的,眼光高,别让什么庸脂俗粉的都往他跟前凑。” 嬷嬷连声称是,下去吩咐了。 燕行含笑不语,再三邀何晏入席。 “燕大人难得来一趟,等会可要多饮几杯,”何宴似随口提的,但四品官的气势就压人一头,燕行不吱声,同时到的乡绅咧着嘴直笑,拍了拍手,吩咐外头的人进来,“今日知道燕大人来,我还特意将新得的小妾也带来了,红娘,进来,陪燕大人喝几杯。” 女子揭帘,口喊大人翩翩入内,眉目妩媚含情,声音温柔缠绵,再配以那一身红色薄衫,一进来成功让几个晚到的乡绅失了态。 燕行被连番言语欺辱都没有变色,却在瞧见那女子后惊讶的失了神。 房顶上,沈沉璧揭着瓦片同样惊讶他看看那叫红娘的女子,又看了看身旁沉稳自若的燕云歌。 乍一看下,会将鱼目认珍珠,但只要看过正主就能轻易感受出不同来,那女子纵然生得三分皮囊像她,到底掩不住那骨相中的浊气。 燕云歌这般骄傲风骨的人,谁能轻易像得了她。 ???燕行最先回过神,心里清楚是之前知府送的那些个美人——因其中有人的眉眼神似姐姐,他曾多留心了几眼。之后被人投其所好,越来越多相似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