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因为448团大批人员被俘,如今越南俘获的中国军事人员总数已经达到了史诗级的二百三十四人(不算黄振烨),448团这一次的倒霉,越南人收获非常丰富,战俘中还包括团参谋长、二营教导员以及十多名连排长,因此越南人将这次事件当做提振士气的最佳宣传武器,将战俘押到外国记者面前大肆拍照报道,流传到后来最着名的一张是一位越南女民兵手持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押解他们的照片。 最刁钻的是河内的“越南之声”广播电台,很快编排了一个“向亲属报平安”的特别节目,每天晚上安排两三名中国战俘说话,活生生瓦解斗志,好在当时中国军队连级单位才有一台收音机,部队里也严格禁止收听敌台,然而在社会上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种时候就让人感觉,还是当年全民禁听国外电台的政策比较容易控制情况。 容明远在医疗室协助黎维信医生给负伤患病的战俘进行治疗,由于他自己的身体也没完全恢复,因此主要是以中方医务人员的身份安抚伤患的情绪,最经常做的是心理疏导工作,告诉难友“你的伤不是很严重,没有打断骨头,很快就可以痊愈”之类。伍元朗不时就会过来看看,帮助他和黎维信医生沟通。 这一天中午,工作结束的时候,医务人员坐在一起吃饭,伍元朗也和他们在一起。 大家一起吃饭,总要说几句话的,在这几个越南人里唯一能够沟通的就是伍元朗,因此容明远脸上便带着微微的笑容,对他说:“阮少尉,你的中文说得真好。” 伍元朗也笑了一下:“我家从前的邻居是华侨。” “她们现在还好吗?” “已经回中国去了。” 见容明远低下头来不知该怎样接话,伍元朗不咸不淡地说:“我知道越南的净化边境政策,这个事我就不评论了,另外有些华侨不完全是被驱赶回去的,因为她们更怕被征去柬埔寨打仗,再就是你也知道我们越南生活比较苦,东西很贵,不好买,前些年你们那边文革,她们跑越南,这几年中越矛盾了,中国也开始转向,她们就又回到中国。” 容明远听了这些,顿时便有些愣神儿,这与自己从前听到的宣传有些不太一样,排华确实是有的,然而按照伍元朗的说法,有一些“华侨”难道竟然是自己跑回来的?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莫非许多事情本身都并没有那么纯粹,不是那样脉络分明的吗?容明远作为一个有一定知识水平的人,一时间有些茫然了。 这一天晚上阮经武难得地没有去给黄振烨补习越南文,伍元朗就约他一起喝酒,两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闲聊。 伍元朗咯咯笑着说:“今天真有意思,我和容明远说有些‘受迫害’的华侨是自己主动回去的,好像候鸟一样,哪儿舒服去哪儿,他当时就愣神儿了,看来他从前没听说过这种事。” 阮经武喝了一口木薯酒,道:“如果你和他说柬埔寨的红色高棉把那边六十万华侨直接灭掉一半,他恐怕更不知道要是什么表情了,自从把波尔布特那班人做的事情抛出去之后,如今国际上谴责越南的声音不再那么有底气了,当然了,该打还是照打。” 伍元朗顿时哈哈大笑:“对啊,当时我怎么忘了?不过这一回中国毕竟说的是‘自卫反击’,不是‘反对越南侵略柬埔寨’,否则可更有意思了。” 阮经武微微一笑:“她们转向也算快,这顶帽子被她们躲过去了。” 伍元朗拍着大腿,乐得直发颤,他设想着中国以“抗越援柬”的名义对越南大打出手,结果一看红色高棉血债累累,作为红色高棉的盟友,一口黑锅正扣到自己头上,想摘都摘不掉了,简直是进退两难,一张老脸都要丢光了。 阮经武怡然地笑着,对于进攻柬埔寨,他心里基本上没有太多的道德负担,虽然他从个人意见上反对对柬战争,不仅因为这样做在当前敏感复杂的国际关系上牵动太大,而且越南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争,现在亟需恢复生产,进行经济建设。赤柬不仅屠杀华人,而且把在柬埔寨生活的两万越南人全部灭绝,就在去年四月的时候,柬共还在越南安江省知尊县百春村进行了大屠杀,一共三千多人遇难,更别提还有红色高棉的师长韩桑林过来求援,借着这种种契机,黎笋的越共政府就发动了对柬埔寨的战争。 阮经武承认,越南发动的这次战争根本出发点不是为了主持正义,而是想要统一柬埔寨和老挝,打造一个中南半岛的“大越南”强国,目的就是侵略,只不过柬埔寨自身实在并不干净,为了给自己的行动的找道义支持,越南当局拼命在柬埔寨搜集证据,随搜随抛,国际上已经震动起来。然而现在还只是初步的证据,毕竟越南进入柬埔寨才三个月的时间,很多证物还没来得及发掘,阮经武相信目前发现的事情只是冰山一角,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会有更多事实浮出水面,自己那班同僚如今就在柬埔寨掘地三尺干这事呢,如今美英等西方国家已经不再支持柬共,就连中共也开始与红色高棉撇清关系。 所以如今的局势发展真的是很诡异了,越南站苏联,中国要与美国友好,柬共虽然单看它做的事情实在是人神共愤,然而因为中共又支持赤柬,美国以反苏为第一要务,也就默认了,柬埔寨的民众成为各方博弈之下的旗子,没有人真正关心她们的生死与痛苦,这中间倒只有一心侵略的越南无意中做了一点好事。 阮经武又喝了一口酒,即使是他,这个时候也有一种荒谬的感觉,战争从来都是为了利益,然而却一定要借助一个高尚的名义,交战双方都是这样,作为一个情报官,他没有历史虚无感,但是他此时却有一种道德虚无感。 四月的时候,天气已经热起来了,虽然有窗户,然而房间里也逐渐显得闷热。 这天中午,阮经武给黄振烨送饭的时候,带给他一杯淡黄色的饮料,黄振烨喝了一口,只觉得非常甘甜,沁人心脾,四月的天气能喝到这个,是一件十分爽快的事情。 黄振烨便问:“这是什么?” 阮经武笑着回道:“甘蔗汁,越南的甘蔗非常甜,也有大片的甘蔗地,虽然可以嚼着吃,不过我不喜欢那样一地残渣的狼藉,所以一般都是榨成汁来喝。如果你喜欢吃甘蔗,我下次给你带一根来。” 黄振烨摇头道:“不要了,这样就很好,谢谢你。” 确实是的,想到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甘蔗一边吃一边吐甘蔗渣的样子,黄振烨就觉得有点街头游荡的味道,他眼前一下子就出现了一幅图像:一个男人穿着发黄的白背心,破旧的短裤,趿拉着一双拖鞋,手拿削了皮的甘蔗狠狠咬下一截,咬甘蔗的时候还露出一口黄牙,然后鼓起腮帮子咀嚼,把汁水咽下去,渣滓一口吐在地上,走一路吐一路,循着蔗渣的线路可以画出他行进的轨迹,或者就是坐在自家门口的板凳上,吐得身边一圈都是,看着如同干涸的痰渍,这种混浊晦暗的景象让他感觉到贫困之下的压抑,一心想要远离。 阮经武露齿一笑,虽然黄振烨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来,然而阮经武似乎透过他的表情看出了他的想法。 黄振烨吃了几口饭,忽然抬头问道:“中尉,我还要在这里住多久?你们要一直让我住在这个地方吗?” 阮经武知道他一个多月以来困在这间斗室里也着实郁闷得很,自己也替他难过,便说道:“不会很久了,应该再过一两个月就可以换一个地方。” 听他这样一说,黄振烨的脸上顿时欢快起来了,虽然阮经武并没有承诺要给他换到什么地方,也许同样是一个封闭的环境,然而这间小房子他实在已经看腻了,只要能换个新鲜环境,他就感觉很开心了,或许那地方是同样枯燥的,但只要能让他看一点不一样的景物换换心情就好。 阮经武见他脸上有了笑容,心中也轻快了起来,其实自己方才倒并不是在敷衍他,大规模的战斗在三月上旬就结束了,四月十四号中共外交部副外长韩念龙已经来到河内谈判,战俘遣返自然是一个重要问题,当遣返结束之后,战俘营的工作就结束了,自己便要离开这里,那个时候黄振烨自然就会和自己一同离开这深山之中的监管所。 阮经武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不过你还是要学好越南文,越语说得越流利,活动的范围就会越大。” 黄振烨虽然半懂不懂,但也连连点头。 又过了两天,这天阮文灵皱着眉对阮经武说:“柑塘A所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战俘死掉了。” 阮经武的神经立刻就绷了起来:“他想要越狱,被击毙了吗?” 说完这句话,阮经武才发现阮文灵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立刻知道自己猜错了,这件事只怕另有隐情,于是就一脸认真期待的神情,等待长官给自己解密。 阮文灵慢悠悠地说道:“那个人被子弹打在屁股上,结果治疗不充分,伤口化脓生了蛆,昨天活活疼死了,就是448团的这批战俘之中的。” 阮经武眼皮一跳:“那边的看守人员没有发现这个情况吗?虽然我们目前手里掌握着二百多名战俘,但是我方被俘人员有一千六百多名,数量相差太大,每一个数字都是宝贵的。” 阮文灵摇摇头,道:“他们疏忽大意了,另外那个人的同伴也没有告知我方人员,不过这一回A所的孙少校要承担责任了。” 阮经武轻轻点点头,A所的监管人员确实是非常冷漠的,这件事情本来完全可以避免,己方手上就又多了一个人头的筹码,二百三十九名中国战俘的数量也是一个人一个人累积起来的,虽然中共战俘自己也没有申诉情况要求给战友进行医治,但是越方的冰冷无视也是事实,种种原因造成了战俘减员。伤在屁股那样肌肉厚实的地方还死了,阮经武觉得那个中国人死得真是有些冤,黄振烨肩膀和头部都受了重伤,如今也活得好好的。 这一天晚上,战俘营中如同以往一般静悄悄如同坟墓,尤其是到了半夜的时候,许多人都已经睡熟了,整片区域除了卫兵便仿佛再没有一个活物。 忽然一个男人凄厉地叫了起来,然后就是一阵凶狠的犬吠,阮经武立刻披上衣服带上枪跑了出去,只见探照灯已经打了过来,一条背部乌黑的硕大狼犬两条前爪正按住一个已经倒在地上的人身上,那人扭动着身子疼痛难忍地叫号着,这时整个战俘营都已经轰动了,战俘们纷纷跳下床,站在门边窗边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阮经武喝了一声:“M?c ép r?ng,L?i ?ay!(墨龙,过来。)” 军犬听到了他的喊声,松开两条前腿调转身子跑到他身边,伸出舌头喘息着,两眼仍然紧紧盯着前方。 阮经武来到那人身边,用枪指着他,喝问道:“周建树,你为什么走到这里来?” 周建树捂着已经鲜血淋漓的肩膀,又是惊恐又是痛苦地说:“我晚上出来解手,走错了路。” 这时阮文灵带了几个卫兵也赶了过来,伍元朗也来了,听到周建树这样的说法,阮文灵冷笑一声:“很符合情理的解释,你来这里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倒是很应该将这里的道路记熟一些,免得下次一个不留神走到雷区里面去。阮中尉,带他去医务室。” 阮经武答应了一声,上前扶起周建树,与伍元朗一起把他送到黎维信医生那里。黎维信也是刚刚被惊醒的,他是个很尽职的医生,看到有人受伤,立刻拿出医疗用品给周建树包扎伤口,一边消毒还一边摇头,用越南语说道:“怎么咬下这么一大块肉?” 伍元朗咧嘴笑道:“墨龙那牙口,黎医生你也是知道的,三更半夜这小子往铁丝网那边走,墨龙还能轻了下嘴?这一口咬得结结实实的。对了中尉,你不去看看那个头部伤势未愈的伤患吗?这里有我就行了,这家伙眼看要疼晕过去,什么都干不出来了。” 阮经武心中也正在想着,只是职责所限不能离开,此时听伍元朗这样一说,笑了一下向他道了谢,转头就飞快地出去了。 打开黄振烨房间的门锁,阮经武立刻就听到了里面急促紧张的呼吸声,还有一个惊惶的声音:“谁?” 阮经武打开灯,说道:“是我,阮经武,不要担心。” 黄振烨正蜷缩在床角发抖,突如其来的灯光让他不由得伸手蒙了一下眼睛,片刻之后当黄振烨看清了是阮经武的身影,他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阮经武关好门,来到他身边,坐在他的床边,两只手抚住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惊慌,已经没事了。” 黄振烨声音有些发颤地问:“方才外面怎么了?我看到许多人过去了,还有人在叫,很可怕的样子。” 阮经武微微笑着说:“有人走错了路,出了一点意外,不过现在没关系了,你听外面已经安静下来了,现在只有半夜一点多,正是应该好好睡觉的时候,你躺下来睡吧。” 阮经武把仍然惶然不安的黄振烨按躺在床上,又过去关了灯,正打算离开,忽然黄振烨在床上出声道:“阮中尉,你能迟一点再走吗?” 阮经武看向微弱光线之下的床铺,虽然看不清黄振烨此时的表情,然而他也能够猜想到对方此时那惊魂未定的心情,于是阮经武在黑暗的空间中点了点头,重新走回来,拿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床前,拍了拍他的身体,说:“我在这里守着你,你睡吧。” 房间中一片昏黑,这种环境会让人的听觉格外敏锐起来,阮经武可以清楚地听到黄振烨的呼吸声,起初他刚躺下来的时候气息十分不稳,急促而又沉重,过了一阵,那呼吸的声音便慢慢放缓,也十分均匀了。 阮经武又安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轻轻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