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容明远从管理区一回来,就被战友们围住了,纷纷问着: “容医生,越南人叫你出去是做什么?他们威胁你了吗?” “单独提出去准没好事,我们在这里都替你担心。” 容明远对战友们苦笑了一下,说:“他们倒是没有伤害我,不过我得来的一个消息可是不太好,我们的150师448团可能要倒霉。” 傅云庆立刻就说:“150师448团?卧槽,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战前我们师抽调了许多战斗骨干到其她部队,老兵被调走了一大半,补充进来的新兵入伍刚刚几个月,我走的时候看到大部分连排长都是紧急提拔的,还有一些军事长官也是从外面调进来,连人头都认不太全,完全就是个新搭起来的架子,士气倒是挺旺盛,但是士气不能代替技战术与磨合配合啊,这怎么都给拉到前面打仗了?” 杨参谋沉思着说:“我军从三月五号就宣布开始撤军,本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大仗好打的,或许首长觉得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太大危险,所以把他们拉上来练练?” 傅云庆关心老部队,急得直挠头:“这不是胡扯吗?越南人装备是差了点,但是人家地形熟啊,而且这么多年一直没断了打仗,无论是士兵还是军官都练出来了,如今看我们退了,更是得意的狸猫凶似虎,这一下被她们黏上还得了?这不是拿着鲜鱼逗猫呢吗?要说自从开打以来,咱们这东线就打得憋屈,也不知道许司令他……咳!~” 傅云庆狠狠捶了一下床,住口不说了。东线打得窝火,他们这些一线战斗人员心里也憋气,不过作为战士毕竟不好这样当众议论最高指挥官,甚至即使是自己内心怀疑指挥官,也是不妥当的,需要教导员做思想工作的。然而人毕竟不可能完全没有想法,东线这一路处处受憋,让人心里一点情绪都没有是很难的,几乎是做不到的,所以有时候傅云庆就不由得要埋怨,然而他毕竟还是有自制力,发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连忙打住不说。 下午的时候,阮文灵和阮经武在办公室商谈工作。 阮经武问道:“长官,现在班英那里的战斗情况进行得怎么样了?” 阮文灵眯起眼睛说:“河内的精锐部队已经把他们的退路切断,四周作战要点也大多在我们手里,马上要实施分割包围,中国方面两个连的援军也已经被阻击住了,预计战斗结果就在这两天。” 阮经武笑道:“希望他们这一次能多抓一些俘虏,到现在我们手里只有三十二个中国战俘,实在是不利于谈判。” 是的,越南被俘一千多人,双方战俘人数相差太悬殊,建立的三个战俘营空空荡荡颇为尴尬,这比例数字说出去也很不好听,如果这一次能抓几百人的俘虏,就可以翻身了。 前面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C所的看守人员也都发动起来,开始做大规模接收战俘的准备,差不多每个越南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仗打到这个时候,总算能够出一口恶气。 三月十四号下午,几十名垂头丧气的中国军人被押解到谅山C号战俘营,黄振烨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着他们,心中觉得异常古怪,只觉得心头那已经强行驱散的疑团重又凝结聚拢,在胸中升了起来。 与此同时,中国境内南宁市郊青山地下指挥所里一片焦灼的气氛,司令许世友背着手烦躁地在地上走来走去,此时的他脸色铁青,如同困兽,他这样的精神状态影响得身边的参谋人员情绪也十分紧张。 本来对越战争到这个时候已经基本算是打完了,后面应该没有太大的变故,因此这位着名的“武僧将军”便在指挥所里看起香港的功夫片,要说香港的武打片就是好,比样板戏强多了,看着带劲儿,然而机要参谋送上来的一份紧急情报却让他立刻如同兜头被打了一闷棍一样:“150师448团被击溃,数百人失踪。” 许世友万料不到会有这样的灾难发生,是的,这就是灾难,开战到现在,中方不过被俘几十人,如今一下子几百人就不见了,假如这些人全都成为越军的俘虏,自己可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 事实上如今许世友在军内的处境已经比较尴尬了,邓小平主席正在讲军队的现代化、年轻化,等等一些对自己不利的化,让许世友一肚子牢骚。自己确实年纪大了,文化水平又不是很高,不像那些秀才似的,一肚子花花肠子,自己一向是以勇猛和忠诚作为立身之基的,对于如今这些新名词儿就不是很跟得上趟儿,每一次军委文件下来,自己都得连滚带爬,这可比长征路上还难呢。 本来这一次对越战争的东线指挥权交到了自己身上,许世友还是很兴奋的,一心打算在这一次翻身,打个漂亮仗,在军队里树立起新的威望,然而开局不顺也就罢了,到了收官的时候居然炸出这么一档子事情,简直是晴天霹雳。之前军内就已经有嗡嗡声,指责他战术僵化陈旧,在越南战场上还是使用国内战争时的正面突破加两翼迂回的老路,不注重地形不注重侦查,甚至连后勤都没有在意,一堆参谋都放在那里当摆设。谅山之战硬碰硬就不说了,南集团军迂回到东溪那里,结果被越军扒开水库差一点水淹七军,这地形是怎么勘察的? 种种议论让许世友脸红脖子粗,不过好在还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砸锅事件,当然部队伤亡确实大了点,不过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然而448团这件事太严重了,在对越作战已经基本结束、回撤了一大半的时候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这简直是活生生打脸。许世友虽然粗豪,但却不傻,他知道出了这件事,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就坐不久了,不用别人说,自己就应该识相地退下来,从此以后无声无息地吃斋念佛。 忙碌了一天之后,阮经武晚上来到黄振烨的房间,见黄振烨正在灯下写字,阮经武坐在他身边一笑,道:“这些罗马音标符号练习得怎么样了?” 黄振烨抬起头道:“差不多都记住了。中尉,今天来的那些是什么人?” 阮经武避重就轻地说:“他们是客人。振烨,我们现在来学习一下你的名字应该怎么拼写,黄振烨:Hoàng zhenye。” 阮经武拿过笔来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母,黄振烨便在下面照抄,并且跟着他念,好在越南文所用的罗马字基本上就是英文字母,只是上面经常要加一些音标,黄振烨学过几年英语,因此如今学起越南文罗马字来倒也并不怎样吃力。 见黄振烨把自己的名字熟悉得差不多了,阮经武便教给他“阮经武”三个汉语字在越南文里面应该怎样写怎样念,然后看着他将两个人的名字在练习簿上连在一起写出来,这样子一边写一边念,似乎两个人之间就有了一种奇妙的联系。 等黄振烨把这两个名字都练熟了,阮经武又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母:Sài Gòn “西贡,我的家乡,现在叫胡志明市,Thành ph? H? Chí Minh,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黄振烨把这两个词汇在口中反复咀嚼了几遍,抬头笑道:“我还是更喜欢Sài Gòn这个名字。” 阮经武看着他,十分温柔地一笑,眼神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一种暖意,黄振烨的视线与他相对,顿时心头一热,仿佛一股温热的泉水从眼中进入心间。 此时战俘居住区也一片轰动,看到忽然之间来了这么多同胞,原有的十一名战俘表情十分震惊,虽然前两天容军医就已经给大家吹过风,然而一旦看到这么多遭逢不幸的战友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种冲击力还是非常巨大的,尤其是这里面还有军官,比如三营八连连长李和平,指导员冯增敏,在他们的带领下,八连整个连队集体投降。 这是令人万万意想不到的,虽然杨参谋彭志坚等人因为种种原因被俘,然而他们毕竟是零零散散地被关进这里,从来没有想到过打一个越南居然也会发生这种一个连队成建制被俘的情况,据说当年朝鲜战争中志愿军确实有这样的情况,然而那毕竟是和美国人打,怎么对付个越南也弄成这个样子? 或许是周围的目光实在太过令人难堪,简直有若实质,如同芒刺一样扎在自己背上,李和平尴尬地解释了起来:“但凡有一线机会,我们也不想这样的,越南人包围我们的那个地方都是山地啊,无线电信号断断续续的,晚上听着就跟鬼哭似的,上级和友军都没办法正常联系。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团长说大家分散突围,于是我们各单位自己组织往外面冲,可是周围的越军实在太多,我们地形又不熟,黑灯瞎火的被人家一块一块切了豆腐,最后都包饺子了。” 杨参谋问道:“你们不会看地图吗?如果找准了路或许能够出来的。” 冯增敏摇头道:“我们连的战区地图不完整,偏巧我们被围困那地方的地图就没有,所以两眼一抹黑,根本找不到路,越走越发昏,正撞进越南人的口袋里。再说了,他们那队伍里全是老兵,一个个在山地里跑得飞快,我们这里都是新兵,所以我们打他们困难,他们打我们一打一个准,救援又不来,这仗还怎么打?都死在那里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昏黄的台灯光线下,阮经武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越南战争一直打了很多年,从一九五七年,美国就开始反击了,她们派了特种部队‘绿色贝雷帽’训练南越特种兵,六四年的时候,冲突进一步升级,美国的约翰逊总统下命令大规模轰炸北越,到了六五年的时候,仅仅是轰炸已嫌不够,美军大批登陆南越,从此战争就愈发激烈,一直持续不断,直到美国七三年撤军。我的家乡西贡是在一九七五年四月的最后一天解放的,南北越在那时统一,我本来是在学校读书,就在那个时候参了军,我很幸运,遇到了阮少校,是他安排我在他手下做事。” “阮少校也是西贡人吗?”黄振烨问。 阮经武摇头笑道:“他是河内人,也是读过大学的。” “你恨美国人吗?”黄振烨有些天真地问道。 阮经武笑了笑:“战争就是战争。” 黄振烨歪着头看着阮经武,阮经武虽然一直对自己非常温和亲切,堪称有问必答,十分认真,从不敷衍,黄振烨能够感受得到他对自己的重视,然而有时候黄振烨却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位阮中尉,就比如这一次。 阮经武很少长篇地说这么多话,而且还是饱含着感情的,他平时虽然总是彬彬有礼,待人周到,让人如沐春风,然而黄振烨却能若有若无地感觉到他内心的一角是紧紧封闭的,虽然他对待自己很细心,但黄振烨却总有些不满足,因为自己并没有真正了解这个男人。今天难得阮经武这么动情,仿佛卸下了一层面具一样,让人看见他真实的脸,可是就在黄振烨以为自己终于能够通过他轻轻打开的心门缝隙看到他的内心时,阮经武却给了自己一句抽象含混却又似乎意味深长的话,而且这显然是一句结论性语句,阮经武不会再解释了。 “战争就是战争”,这句话很直白易懂,近乎废话,就好像“人就是人”一样,然而阮经武要表达的是什么呢?他究竟是不是痛恨美国人造成的越南分裂,以至于战争中死伤那么多越南人呢? 这就是让黄振烨很困惑的一点,明明阮经武看似离自己很近,然而真正去追寻的时候,却发现其实两人相距非常遥远,这让他的心情几乎堪称失落了。 见黄振烨一脸苦恼的样子,阮经武笑着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这是一个典型的安抚动作,阮经武时常就会用这个动作帮助黄振烨放松下来,此时阮经武便是这样,一边按着他的肩头,一边十分温和地说:“西贡一直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一年四季鲜花盛开,街头有许多挎着竹篮卖花的姑娘,配合着法式建筑,非常美好。我的母亲和妹妹现在仍然住在那里,将来有机会的话,我陪你去西贡,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然后我可以回家吗?”黄振烨的眼神中闪烁着希望。 阮经武点点头,满眼温暖的笑意:“是的,然后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