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 意难平 2 失忆

    “你望着我的样子活像只受惊的雄猫。”雌虫扬声笑道，“有那么可怕吗？”

    他说这话实在有些言不符实，在那样的气势面前不显出弱势是不可能的。布尔诺两腿战战，慌忙抓住了手边的椅子背才没有丢脸到跪倒下去。

    布尔诺聪明得选择了退让：“不好意思，你已经赢得了赌注，我可以离开了吗？”

    “你的同伴是哈德尔家的小子。你的眼光还行，他们家的基因不错。”

    “那又关你什么事？”布尔诺一时激动脱口而出，但他很快强制自己平复下来，转而和右面的瓦卡一群虫打了个招呼：“我先走了，回头终端联系。”不是他想落荒而逃，而是面前这个雌虫的威势实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太难受了。

    “你应该没有要紧的事吧？和我聊聊怎么样？”

    怎么完全听不进话呢这只雌虫？别管他是谁，也太过狂妄自大了吧？布尔诺已经决定抛掉基本的礼仪，直接朝门口走。

    “约博亚。”雌虫不慌不忙念出这个姓氏。

    他显然胸有成竹，很确信这番做法会立即生效，果然布尔诺的脚步不由自主停顿下来。

    十四岁的雄虫揪住了牛仔背包带子，背后六双眼睛像激光一样打在他单薄瘦削的后背上。

    “现在改变主意了吗？”雌虫懒洋洋的调子实在令他恼火。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我真的要走了。”雄子比他想象中坚强。

    说完，布尔诺驱动沉重的双腿，艰难穿过虫群，迈出酒馆接触到新鲜空气的瞬间，他有了死里逃生，重获新生的错觉。傍晚街上的虫很多，布尔诺有意识得往虫多的地方走，等他绕了几个圈子好不容易潜回了宿舍楼门口，深深松了口气。

    那场赌局以后怕是不能再去了。如果闹得严重了，他可能要尽快转学。怎么也比被校方查出他的背景，被逼退学要来得好看些。他边深吸着气，边朝大门走，强逼着自己腾出一点思考的能力，用以分析今天发生事的最坏后果。

    “你也太过草木皆兵了，布尔诺学弟。”

    这道声音仿佛一枚星际导弹从天而降，将他的打算轰得粉碎。

    布尔诺朝门口宿管能观测到的范围退了两步，冲年纪大一些的雌虫故意大声喊道：“我不会接受你的告白的，你快走吧！”

    一些从外面回来的同学果然侧目望着他们。

    “放心，我对你没那种兴趣。你更没资格让我告白。”这么一番听起来让虫诧异的自夸，居然就被雌虫不害臊得说出来了。从长相来看，这只雌虫的确算得上俊帅，但也没到能自然而然放出如此骄矜自大宣言的地步。他傲慢得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道：“直觉告诉我，你不适合做谁的雄主，而适合做我的部下。”

    “当然，我还是要申明一点，我对雄虫不存在那种可笑的狂热，你们和那群雌虫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弱，我只会考虑你们创造价值的能力。”

    直觉的野兽，追求权势的机器，有着极强的行动目标，很可能还有着相符其狂傲态度的超群实力。

    这是谁？布尔诺正在大胆猜测，对方却直接提出了他的疑问：“在思考我是谁？”

    “你是谁？”看起来不过比他大一两岁，如果是在榜的雌虫，前二十中会是谁呢？

    这个尚处于快速生长期中身体抽长的雌虫用他嘶哑的嗓音咔咔笑起来：“如果你的小同伴在这里，一定会认出我。”

    “你是！”布尔诺睁大了眼睛，抱着书包，头脑发晕，嗓子火辣辣的，似乎是不久前喝下的劣酒发挥了作用，开始在他的胃里作用起来，把五脏六腑都烧得失去感觉。怎么也没想到，奥维日日念叨的偶像居然被他轻而易举撞上了，还不休不饶纠缠上了他。

    这可是传说中的人物！

    阿内克索·狄克诺出现在虫众面前的几率可能比首都星被小行星撞毁还要低。

    “还要感谢他通知学籍管理科成绩录入出错。”

    布尔诺迅速反应道：“是我发现的，我告诉了他。”

    阿内克索大有深意得注视着他，说道：“那么，感谢你，布尔诺。”

    “您将我拦在这里，究竟所为何事？”布尔诺刻意用上了敬语。即使内心十分忌惮，布尔诺也得承认，全校师生心中神一般的存在站在他面前，也是忍不住表露崇拜之心的。

    “不用那么和我说话，至少现在没必要。”阿内克索试图让雄虫相信他具有亲和力的一面，反而使布尔诺更加僵硬了。

    “真的吗？但您可是——我得说，真荣幸见到您。”布尔诺尽力控制自己不要语无伦次，在神的面前出丑。

    “嗯。”阿内克索似乎对类似的奉承司空见惯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反应。他看看终端，说道：“时间不多了，长话短说。”

    这是必须的，作为蓝旗军校以高到变态的分数反复刷新各项记录长霸全校榜第一的神明，肯定有各种秘密训练等待参加吧？校方给予的资源是最好的，说不定每次弄到军部最新式的武器战机都会先给狄克诺私下作为训练资源磨磨手。

    布尔诺倒是很能理解奥维追星的心态了，虫族追崇强者的天性作祟，跟在强者身后也更容易接受指点，发觉潜力，事半功倍。

    “如果您是想指责我隐瞒作为犯罪者亲子的身份进入学校这件事，我无可争辩。”布尔诺索性开诚公布。

    “那件事，我相信你过了十年就能好好处理。”雌虫理所应当得预言着。

    “您何以下这种定论？”布尔诺惊愕得问。

    “因为你在我的阵下，能够取得足够的权力扭转它。”

    “别说得好像我答应了你什么似得。”布尔诺总觉得自己和对方的思路很难对上。这可能就是凡虫和神的差距吧，他自嘲得想着。

    “既然不知道我的长相，那我下个月将应招入伍的事业也必定不清楚吧。布尔诺，作为我优秀的学弟，还是运筹与情报专业的头筹，你的专业知识很到位，但很明显，编织情报网的能力还没得到真正的实践啊。”阿内克索顺势指出。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布尔诺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他。一个十四岁的雄子，家族卷入政治斗争中一夜溃散，父母被陷害双双下狱，凭着远方亲戚微薄的接济苟活到现在，身边除了一个哈德尔再也没和什么门阀相熟，有什么能力在派系错综复杂的军校内编织属于自己的情报网？

    哪个班级补考挂科需要辅导的虫名单他倒是听清楚，毕竟涉及了潜在的“生意”。

    “别再着眼于钱那点小事了。两年之后我必定会升入校级，到那时候，你就跟着我干吧。”

    “也许在您的眼中，任何事都可以称之为小事，但对我来说却不是。”布尔诺根本不愿意淌这趟浑水。虫族唯一一个SSS级虫的盛情邀请又如何？即使这是多少虫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机会，他也不愿意轻易给予信任。

    罪臣之子，不谨言慎行，该如何自处。

    “在担心贷款的事？的确，二十万星际币对一个刚毕业的新兵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数字。你的历史课成绩是满分，想必也知道，蓝旗军校在二十年之前一直贯彻着为联邦输送军事虫才而免除学杂费的宗旨，是议会气焰嚣张，强硬削减了这部分教育经费，导致更多平民被录取却面对学费望而却步。不想做出什么改变吗？对学费的制度，抑或，”雌虫的声音适当得压低了，“对议会。”

    布尔诺虽然年纪尚小，逆境迫使他比同龄虫更具备理解语言深意的能力，察言观色是他的本能。他一边惊奇得感叹不过十五岁的雌虫能有如此的政治远见和强大野心，一边也对他言语中的暗示微微心动。

    “再者，”阿内克索不遗余力得分析加入他那个尚且不存在的阵营的优势，“以你的资质，不论是归入了哪个军团，在哪个上将手底下任职，都会不可避免接受背景调查。太露锋芒，会成为同僚和上司打压的对象，但在我的手下就不会，没虫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你能获得自由发展的空间。”

    话是真话，只不过这么直白得说出来，实在让虫听着有种——这只虫也太过于自满了——的感觉。但阿内克索恰恰就有相符的实力，由他说出口，就变成了实力雄厚的承诺。

    布尔诺不怀疑这只虫今后会在军部披斩出怎样一条辉煌大道，他在对话中逐渐产生了由衷的敬佩。雌虫很了解他的顾虑和需求，能在他拒绝后追到宿舍门口，虽然语气傲慢，但态度诚恳，目标明确，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很容易让他下出跟随这只虫是明智而可靠的判断。

    “并且，我会给你五年时间，五年之后，随你去留。”阿内克索抛出了最后的诱饵。

    “你不怕我潜入你的阵营，再转头出卖你，获取利益吗？”布尔诺疑惑得问。

    “会问出这句话，就已经说明你不会这么干了。布尔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是只聪明虫，会做出最有利的判断。”雌虫给予了肯定和赞赏，听得小雄子双颊热了起来。

    这样具有煽动性的招募，根本不像是个未出社会的15岁雌虫能做到的啊！对于选用虫才方面的嗅觉，真是敏感到令虫惊颤的地步。

    对话到此结束，倒不是因为布尔诺再次表示了拒绝，而是这位传说中的神打着哈气表示要回去再补个觉，强大睿智的形象在布尔诺心中瞬间崩塌。

    阿内克索学长前脚刚走，布尔诺还没移动到宿舍门前刷身份卡，就被飞奔而来的金发小雌虫从后面一把拽住。

    奥维气喘吁吁，字都咬不利索了：“你怎么拿这种事开玩笑！”雌子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按倒在门口的墙上，“太恶劣了！布尔诺，你真的拿我当朋友了吗？为什么要拿我当真心话大冒险的赌注！”

    是了，当时在酒馆，似乎有看热闹的群众录了视频，应该是传到了他的圈子里吧。

    “我.....”布尔诺语塞，敛去神色，挣脱开他的手，整了整领子，慢条斯理回答：“我没把你当朋友，行吗？”

    “我不信！”奥维的眼眶明显发红了。

    “让你难堪了吗？”

    “什么？”

    “我说啊，我跟你告白，你觉得难堪，被冒犯了吗？”布尔诺冷冷注视着同伴，逼问道。

    “不是.....不，这个跟你的所作所为有联系吗？你应该向我道歉，布尔诺。”奥维用手背擦着眼睛，金色的睫毛被他用力揉掉了好多根。

    “我不需要和你道歉。”布尔诺抱紧了书包，声调依旧是令奥维委屈的冷酷。“因为，我并没有耍弄你，我说那番话，是真心的。”

    奥维停下了擦眼睛的动作，仿佛一下子被全科满分的期末成绩砸中了，又惊又喜，温和的少年傻傻露出了笑容，正要说话，布尔诺却给他狠狠泼了一盆冷水：“但是，从今往后都不作数了，我改变主意了，以后我们也别做朋友了，什么都别做。”

    他说完，对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展示出一张照片，正是之前在阿内克索的许可下拍摄的。他完全释放出自己的恶意：“你的偶像今天选择了我，哈德尔，再接再厉吧，冲你的虫生目标去努力去吧！”

    布尔诺收回终端，不顾雌虫的拉扯，大步跃进了宿舍楼内，只剩金发小雌虫孤零零被挡在门外，不甘得抹着眼泪。

    那个时候究竟有没有产生报复的快感，布尔诺早已忘记了，也不在意了。当他受到狄克诺的特招，走出军校，在边缘地带过了四年刀尖舔血的生活后，如料想中和金发雌虫再次相见了。

    他的内心一片平静，看到哈德尔也再没有幼时情窦初开那会，浓郁到折磨自我的感情了。他的目光偶尔会停留在对方身上，但远远不能称之为喜爱。在之后的多年间，他都一直默默等待着，也许生命中会出现那么一只虫，在看到他的瞬间，就带动着燃烧起他的生命。可直到他单身多年的上司一见钟情找到了命定之虫，为之疯狂之时，他还在沉浮摇摆。

    是将就，还是继续等待？

    奥维·哈德尔，你真的值得我再次给予机会吗？

    你对我的喜欢，和对事业的追求，哪个会让你妥协呢？

    他与哈德尔，不同于狄克诺与那位皇子一触即燃，炽烈燃烧的爱情；他们更像是一盆炭火，慢腾腾点起来，互相生火，又在风中熄火，暗暗保持着一点热度，不温不火，随时能彻底熄灭，又随时能窜起火焰。

    那么，接下来倒进盆里的，是一杯凉水，还是一块干柴呢？

    “布尔诺？！”奥维上将在看到战俘被掳进入舱道的监控时，失控得喊出了前上将的名字。

    他甚至没去深想是不是敌方设下的陷阱，就冲向了监牢区，直奔单虫牢房，心情忐忑得催促看守打开房门。

    灰色加固刚门在他身后缓缓落下，重重卡进地槽里。两只三十六岁的虫在阔别五个月后重逢了。

    可这次重逢，跟半点应有的温情都不沾边。

    “怎么会，你应该被我杀死了，我亲手杀了你啊，子弹射进了你的额头，我每天晚上都能梦到那一幕。”奥维站在门口，像是怕惊动了一场梦似得，恍惚得轻声说。

    双手被拷，正闲坐在铁凳子上的雄虫朝他投去了目光，那视线足够生冷，让被触及到的奥维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阁下是谁？不好意思，我似乎经历过一场失忆，忘记了很多事。”雄虫嘴角含笑，对待明显是敌方的陌生虫也尊敬有礼，“看阁下的服侍应该是联邦的高官吧？我都不知道自己曾经认识这么厉害的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