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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张九四初会沐西平

    第四十九章 张九四初会沐西平

    四月上旬,徐达终于出征,临行的时候悄悄地吩咐留守宅院的人,自己去了哪里绝不许透漏给张士德知道,不过张士德毕竟也是晓得陈友谅的悲惨结局,纵然自己严密地封锁消息,只怕他也能够猜出哥哥九四大事不妙,这便不是徐达能够挽回的了。

    这一战朱元璋也亲自出马,带了军队先击退了张士诚的水军,东吴的人马本来也是拼力抵抗的,只可惜西吴吞并了汉国之后,实力大增,势头异常凶猛,因此张士诚属下的大将吕珍、养子五太子都先后归降,尤其是五太子,有义子之名,格外亲厚,最是爪牙,十分厉害,身材短小精悍,水陆两栖的本领,绝境之下投降了朱元璋,对张士诚的打击不次于当年亲兄弟张士德被俘。

    眼看着周边的藩篱屏障逐块被剪除,平江成了一座孤城,张士诚只得死守平江,因了三弟士德的缘故,他是绝不肯归顺朱元璋的。一直到十一月的时候,平江城终于破了,张士诚听着外面闹哄哄的响动,咬了咬牙,解下腰带挂到梁上,就要把脖子往那套子里面伸,跟从了他许久的老兄弟赵世雄一眼瞧见,连忙上前抱持住他,将他解救了下来,哭着劝道:“九四英雄,还怕不保一命吗?”

    张士诚用手摸着脖项中的勒痕,咳嗽了几声,满眼悲凉地望着他,暗道:“我担心的不是自己会死,实在是我为王这么多年,如今成为降虏,这样的落差让我怎样承受?更何况我家老三九六一直在应天城受苦,我与那朱元璋徐达不共戴天之仇,我岂能安安稳稳地当降王?”

    宫室之中正乱着,一群人生怕出人命,围拢着来劝,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一队西吴的军兵闯了进来,为首一人身材瘦长矫健,只看那一张脸就知道性情坚毅,他进来一看一个人头戴王冠正坐在地上不住地咳嗽,旁边有人在给递送茶水,便知道这人是张士诚,再一看这相貌,与那人颇有相似之处,更是绝不会错,于是饶是他素来沉稳坚韧,第一反应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好悬啊!

    这将领看了看梁上的腰带,转过头来望着张士诚便笑道:“张吴王何必如此?这般一哭二闹的,倘若万一成了真,给亲人知道可是该何等难过呢?好不容易兄弟们可以团聚了,你又闹这一出,堂堂的张吴王这样子寻死觅活,传出去也让人家笑话。好了,这地方如此吵闹杂乱,九四也不必久留,外面已经准备好了船,这就将你送到建康城去。”

    张士诚站起来看着这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笑着说:“我是徐达。”你的弟夫。

    张士诚不听则已,听了徐达的名字,不由得把方才那要死的心全都抛掉,瞬间瞪圆了眼睛,牙齿咬得咯咯的,沉声道:“你就是徐达?”

    “不错,正是区区在下。”徐达点了点头。

    “好你个徐达,我今儿便咬死你!”

    只见张士诚眼睛都红了,扎煞开臂膀冲着徐达就扑了过去,这张士诚虽然养尊处优多年,可是毕竟是私盐贩子出身,纵然养福这么久,终究底子还在,他此时情绪激动,将潜力全都激发了出来,两个人距离得又近,这一下爆发,两旁的人居然没有拦住,给他一把就将徐达的肩膀抓住,那十根指头就跟铁叉子似的,深深地抠到徐达的肉里,再一看张士诚张开嘴露出一口森森的牙齿,这人身强体壮,牙口不错,非常坚固,没有蛀牙,又是在愤激之下,这要是一口咬在人身上,怎样都能咬下人的一块肉来,尤其张士诚的利齿对准的又是徐达的喉咙┌(。Д。)┐

    正当众人惊变之时,徐达临危不乱,身子一抖就将他的两手抖落开来,然后一个闪身来到他侧面,伸出两条手臂将张士诚的身体牢牢钳制住,喝了一声:“张吴王有些激动,快来请他下去休息一下。”这镣铐不上也是不行了,虽然说他此时是因为看到自己而受了刺激,后面给收押在船舱里,冷静下来情绪沮丧或许也未必会有大动作,可是假如万一出事,自己也是要担重责,不仅仅是吴王那边,回到家里也无法交代。

    两旁的西吴军兵一拥而上将张士诚拖了下去,张士诚一边给人往后面拽,一边怒吼不止:“徐达,我与你势不两立,做鬼也不放过你!”

    赵世雄见张士诚如此激愤,不由得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之后来到徐达面前,抱拳施礼道:“徐元帅,在下赵世雄,我家王上受的刺激有些大,因此才一时失态,还请元帅宽宏大量,不要计较。”

    徐达点点头:“他的东吴国没了,自然是很心痛的,我不怪他,阁下便是赵世雄将军么?我久闻你的名字,今日方能够一见。赵将军,方才是怎么一回事,张吴王要上吊么?”

    赵世雄脸色凄苦,道:“不错,王上也是个刚烈之人,眼看着平江城破,他万念俱灰,便想要殉国,亏了我手快,救将下来,王上如今这样的处境,也都是我们这些为人臣下的无能,十分的惭愧,这一路还请元帅多多担待。”

    徐达的神情微微变了一变,道:“多亏赵将军忠心机警,否则俺徐达罪过不小。将军尽管放心,我家王上仁慈,绝不会为难东吴旧众,就连张吴王也是不妨事的,定然能颐养天年。”

    赵世雄口中说着“多赖吴王慈悲,全靠元帅美言”,心中却想着,东吴素来繁华,平江城中歌舞升平,九四大哥这么多年来享乐惯了的,一旦身为囚虏,纵然朱元璋能够不去斩草除根,在应天的日子也是难过,实在太凄凉了,即使吃喝不愁,只怕也要短寿。

    徐达看他的脸色,也知道他心中的顾虑,其实自己又何尝不会担忧?徐达安慰了几句,一边转身出去约束军兵不得抢掠,一边将朱元璋属下的那些才俊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暗暗拟定着主意。

    张士诚乃是这一次征战最重要的收获之一,首当其冲的要犯,因此那船舱囚室之中防守得也是格外严密,尖锐的东西一概没有,连喝水都是用木碗,茶壶则是铸铁的,都无法弄成碎片,既不能吞也不能割,这还多亏了李文忠蓝玉闲聊时提起,那陈友谅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什么花样都想了出来,给那两个惹了好大麻烦。

    张士诚给押入船舱,看了这布置就心中暗骂:徐达你是在防贼么?这房间里没有刀子剪子也就罢了,连桌凳都是圆形的,半点棱角没有,只差把墙壁都粘上一层棉花,这是运送怎样的珍禽异兽,这样挖空心思?张士诚拖着脚镣手铐站在船舱中,呼呼地直喘,走了两步之后用手拢紧了衣襟,方才自杀上吊之后,衣带并没有再系上,徐达并他手下那些军士也都压根儿好像没看见一样,就让自己这么敞着衣服给带到这船上来,看来腰带也是不会再给自己的了,当真是防范森严,半点口子都不给留的。

    张士诚满腔的悲愤怨恨,终究无法可想,困兽一般地在舱室中转了几圈,最终颓然地坐在了床上。张士诚抱着膝盖默默地想着,自己从前提领东吴百万兵,何等的威风,到如今却只落得孤孤零零一个人,往日那些亲信文武前呼后拥,只觉得身边满是支撑和臂膀,如今都飘零不见,殉节的殉节,活着的各谋出路,真可谓是“树倒猢狲散”,自己仿佛给撂在雪地里,四顾都是白茫茫一片,又是孤独又是寒冷,然而却又能怎样呢?只能将衣服再拉紧一些,抵挡那种寒意。

    张士诚正逐渐进入僵死的状态,忽然舱门一开,有人走了进来,张士诚闭着眼睛,眼皮动也不动,想着应该是监守的士兵来查看动静,瞧瞧自己喘气是否好好的,下一秒却听到徐达的声音响起:“九四,我心中有一句话,也不问你当港不当港了,你到了应天,在吴王面前不要逞强,他给你衣服食物,你只管接着就是了,我也会为你说话的,先保全了生命,回头便让你们兄弟相见,否则纵然你是我的内兄,我家吴王有时候也是个爱较真的人,难免有些妨碍。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家就白好了。”

    张士诚本来是打算这一路对着朱元璋的人都不睁眼的,结果此时听了他这一番话,登时倏地一下挑起眼皮,眼中冒火地瞪着徐达,口中却只说得出一个“你”字,这人是生怕自己不知道是他羞辱了九六,还要这般直接挑明了来说,何等的肆无忌惮。

    徐达见他气得脸色都绿了,顿时也有一点满地狗血的感觉,自己本来是一番好意,不过看这样子倒是好像把他的脾气更加激了起来,自己向来谨慎,做事很少出岔子,这一次可千万别弄得好心办坏事,若是这张九四在吴王面前不顾一切地撒泼,那可是有点要麻烦。

    不过现在徐达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看张士诚此时的情绪,再劝下去也是无益,只怕激得他更加抗拒,徐达只得憋着胸中那口气,怏怏地出去了,当天抽了时间便开始写信。

    从平江押运战俘财货的船队一路来到了镇江,镇江的守将乃是朱元璋的养子沐英,此时他正展开手中的书信来看,一边看一边抿起嘴唇,他虽然年纪轻轻,可是平日里表情总是十分严肃,此时这种算是微笑的神情就罕见得很。

    沐英叫了一声门外的人,唤他进来,问道:“平江过来的船可是都已经入港了么?”

    那侍从答道:“都已经停靠在港内,都尉可要去看看么?”

    沐英点点头,道:“这里面有一样极珍贵之物,却是要亲自去验看一番才好。”

    关押张士诚的船舱内十分昏暗,房间内连灯都没有,只是从栅栏窗口射进来一些光线。张士诚瞑目和衣而卧,僵硬地躺在床上,仿佛一条冻僵的蚕,那脸色都是灰扑扑的,死气沉沉,透露出一种衰败的气象,配合着那暗淡的光线,格外令人感到压抑,沐英一进入舱室,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唤人点亮了灯烛,坐在床前仔细地看着张士诚,这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张士诚既然做过私盐贩子,当然带了一种强悍之气,这几年又当吴王,居移气养移体,也有了一点高贵的气质,不过此时因他战败,这些气息就都如同落花流水,浇了个七零八落,仿佛给雨水淋得败了色的花瓣一般,色调惨淡凄凉,人也明显消瘦,脸上胡子拉碴,让人愈发感到败落潦倒。

    本来这样一个本身青春不再,又事业失败的人是引不起旁人兴趣的,不过沐英看着看着,目光却渐渐柔和起来,很温和地说:“张吴王,我是沐英,听守卫的人说,殿下这两天都没有吃饭,莫非不饿么?”

    张士诚听到身边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说话,平心而论那音色倒是非常好听的,斯斯文文,十分清润,与监守的军兵大为不同,只是他此时心如死灰,直把自己当做半个死人一般,沐英说了什么话,他哪有心思去多想?因此只顾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点反应也没有,如果不是还在喘气,简直就是一具尸体。

    张士诚将头微微转向床里,沐英的眼神不住地在张士诚侧脸上转着圈儿,十分和气地劝慰道:“张吴王不要这样难过,我家王上不是苛酷狠毒的人,到了应天,王上自有安排,你如今不肯吃饭,瘦成这个样子,倒好像是我们这些路上负责之人不尽心了。吴王喝一点粥汤可好?”

    这一回张士诚干脆把整个身子都转向床里面,他两天没吃饭,翻起身来颇有些沉重,那镣铐也在被子里哗啦啦直响。沐英拿着粥碗坐在床边,看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地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