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善与恶（小麒麟的选择）
灵气盎然，宛如仙境的邻水楼阁里面，一位身着霞羽鹤氅的年轻人目光深沉地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 水阁的门扉咯吱一声打开，从外面走进一个人。 这人面貌温雅俊秀，只是透着一种苍青色的死气。正是本应早已死去的霍移觞。 身为七月灵祝的霍移觞在鹤氅青年面前没有一丝倨傲，他甚至不敢抬头注视青年的背影，只是恭谨异常地行礼之后侍立一旁。 “说说情况。”青年没有回头，淡淡道。 霍移觞躬身道：“大人，跟您计算的一样，奚狝下了红泉。他们杀死博比特妖虫，中了毒素，但并未被骸骨门攻击，他进入骨门，却没有神智失常，回到灵川宫后也没有任何异常。” 青年轻轻抚摸手中沁凉的玉骨折扇，漫不经心道：“听说那眼高于顶的颂蓝也跟着他下去了，美人投怀自能冲淡往日旧怨。这位陛下……从来不是好对付的。也罢，之后都按着我的安排做了？” 霍移觞眼睛盯着自己的鼻子，一板一眼道：“陶锦帷依约留下暗阵，一共八位七月妖灵一起点燃血气灵力，启动灵阵，已经将奚狝传送到锦霞岛。我们在红泉岛的所有暗线这次都保不住了。而且……一只麒麟幼崽也跟着他传送到了锦霞岛。” “哦？是那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麒麟？”青年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明显的惊讶，“也好，人间炼狱，更能激发善恶之别，也许这小麒麟，就是扎到他心口最疼的一把刀。” 霍移觞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问道：“大人，为何不直接取这孽畜性命？还要牺牲这么多精英人手？” 以这位大人的手段权势，杀死奚狝，也不是什么难事。 年轻人袍袖微微一抖，语气带着淡淡的不屑：“你懂什么？谁能正面杀掉他？杀掉他又有什么用？只有他自己不想活，才是真的陨灭。” 青年眼中泛起冰冷的极致憎恶。“奚狝……什么时候你才能乖乖去死呢？”青年从牙缝里慢慢挤出无声的话语，“享受我给你准备好的礼物吧……” * 眼前亮起一片泛着血色的乌光，陶獉搂紧了奚狝，一阵失重的感觉让他站不稳，他费力地维持平衡，怀中的身体却突然软下来，无力地靠在他怀里。 陶獉心底一惊，搂紧奚狝的腰撑住他，掏出一根战术绳索，把奚狝小心地绑在自己身上，蒙蒙的防御白光覆盖住奚狝全身，陶獉眼底闪烁着既纯净又凶狠的光芒，提防一切有可能出现的攻击。 血色乌光散去的时候，陶獉鼻子里面最先闻到的就是一股烧焦的烟尘味，夹杂着浓厚的血腥，还有恶心的皮肉烧焦味道。 周围明显已经入夜，黑蒙蒙一片，天上无星无月，但是却一点不影响视物。 因为远处燃烧着一大片熊熊烈火，浓烟一直冲到天际。远处传来恐怖的灵力波动，那边至少是八月的妖灵在战斗。还有兵器交击声，喊杀声，惨叫声，鸟兽的哀鸣，以及如同恶鬼的桀桀笑声。 陶獉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麒麟的天性让他对这种声音有着天然的生理厌恶。 顾不上别的，小麒麟抱紧奚狝热乎乎的身体，小心地隐匿两人的灵力波动，无声无息地躲到一处隐蔽的地方，才有机会检查奚狝的状况。 奚狝双目禁闭，面色极差，惨白的额际透出汗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仿佛陷入梦魇无法解脱，身体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 陶獉一向认为自己是钢铁一样的男人，从来流血不流泪。可是看到他放在心里小心揣着的公主殿下这个模样，一颗心像是被什么猛兽咬住嚼来嚼去，眼睛立时就开始发酸发热。 他狠狠吸了口气。 他可是保护殿下的骑士，是英雄，怎么可以这么没出息地掉眼泪？ 陶獉仔细回忆种族技能和奚狝教给他的种种检测身体异常的方法。可是他一碰奚狝，奚狝就皱眉，陶獉两手发软，哪里忍心动手？ 后来实在担心得受不了，闭着眼睛，咬着牙探查了一下奚狝的身体状况。结果发现没有任何异常，只是寿元生命力看不出来。 陶獉倒是没什么怀疑，妖灵都会将自己的寿元隐藏，不让别人轻易探知。他也不敢随便乱动，只能心焦地守着奚狝，警惕四周的动静，等天亮了，再仔细看看两人到底来了什么地方。 无尽的哀伤，绝望，挣扎，惨痛，生离死别，种种凄怆到极点的情绪像是黑色的浪涛把奚狝卷入其中，如同怒涛里面的一叶孤舟，浮浮沉沉，随时都有倾覆的风险。 这是什么地方？ 这么多负面情绪汇集到一起，也不容易…… 这是谁给他准备的？真是打蛇打七寸呢。 奚狝有些漠然地想着。 思维在怨念的冲击下，仿佛沉重的磨盘，一寸寸吃力地转动。真是累，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就很舒服。 安静，漆黑，无声的宁和安平…… “殿下！殿下！” 是谁？真是吵闹。 “殿下，呜……” 哭什么啊？他还没死呢。 就算死了也别在他跟前哭，没这个必要。 什么东西缠住他，热乎乎的，扑通扑通跳得欢，还越勒越紧了？ 奚狝实在不堪其扰，被迫睁开眼睛。 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只眼睛红通通的小麒麟。 小麒麟胆子不小，手脚都缠在他身上，抱得紧紧的，身上火力那叫一个壮，抱得他都有点出汗了。 这家伙看见他醒过来，眼睛欣喜地张大，越发的红。 奚狝知道，陶大侠一向信奉真男人流血不流泪。就见小麒麟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硬是把泪水憋了回去，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殿下，你怎么了？怎么才醒过来？我……我一点都不害怕！” 后半句硬是把“害怕撒娇”拗成了“坚强勇敢”。 奚狝神智慢慢清醒，发现两人正在一座隐蔽的住宅里，身下的铺盖都是全新，看得出是陶獉特意找来的。奚狝的五感异常敏锐，不过片刻，已经大致判断出现在的状况。 “抱上瘾了是吧？”奚狝不咸不淡地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缺水的喑哑。 如果是陈黜衣，立刻就能听出来奚狝需要喝水。但是小麒麟心思没那么细，只是有点不好意思，恋恋不舍地放开奚狝。 他脸上罕见地泛起羞红，小声道：“你……你身上发凉，又在发抖，我就想帮你暖一暖。” 小麒麟很心虚，因为抱着抱着，他就觉得殿下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清甜又甘冽，像是他偷偷喝的美酒。 他也不敢做什么。 虽然进行了一些系统的技巧学习，准备将来当了守望，好好伺候他的公主殿下。但是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奚狝深呼吸，无力地平躺着。这好像是一个专门针对他的困局。 他敏锐无比的灵觉依旧能够感受到铺天盖地张牙舞爪的负面情绪，彷如地狱恶鬼的哀嚎。这个地方，甚至整个岛屿好像都被封入了某种阵法，这些恶毒的怨念无法散开，灵觉敏锐的普通妖灵都会不由自主地狂躁绝望，精神失常。 更不要说灵觉异常敏锐的奚狝。 应对最开始的恶念冲击几乎耗尽他的灵力，此时依旧浑身发软。意识深处，从成年开始一直纠缠他的阴冷黑暗雪上加霜地让他的精神更加紧绷。 “这里是……星关海锦霞岛？”奚狝并不是疑问，而是确定。 “是。”陶獉点头，他家殿下就是这么聪明，什么都知道。 奚狝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离开的传送阵用不了了吧？” 陶獉点头：“我刚刚背着你去看过几处，灵力启动装置都被破坏了。” 小麒麟生怕自己不在，奚狝出什么意外，出去探查情况都背着。反正他背着他家殿下就跟背一只烤鸭差不多。 “通讯全部断绝，听说锦霞岛外圈还有大量高阶妖灵狩猎……这里已经成了一座孤岛，血腥狩猎场……那些家伙……肆无忌惮地屠杀……”陶獉脸色沉下来，明亮的眼睛里面浮现出从没有过的冰冷厌恶。 奚狝当然清楚，他的脑海里正上演着一幕幕让人撕心裂肺的惨剧。 十有八九有人就是想用这种方法影响他的心智，让他崩溃。 陶獉突然露出警惕之色：“殿下，有高阶妖灵过来了。” 奚狝慢上几秒才感受到灵力波动。 陶獉这小子战斗直觉比一般人强了不止几倍，奚狝在这方面都比不过他。 “殿下，咱们先撤，等你好了，再收拾这些杂碎。”陶獉迅速拿出柔软的绑带，再次把奚狝固定在自己背上。毛糙小子在这一方面显示出罕见的细心，仔仔细细争取不让奚狝有一点点难受。 “你怎么没出去惩恶扬善？”奚狝软绵绵由着他忙活，语气带上几分揶揄。 小麒麟生来正义感爆棚，平时经常路见不平一声吼，今天却一直忍着没出手，也是少见。 “我出去了，你怎么办？” 陶獉回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清亮亮看着奚狝，里面明晃晃的“这还用问？”。 奚狝仿佛没什么力气一般额头靠在陶獉肩膀上，唇角似有似无地一翘。 “殿下啊，我跟你说，你就像现在这样闭上眼睛，什么都别看。你看了会吃不下饭。”陶獉嘴里说着，肚子就十分应景地咕咕叫起来。 “你还有吃不下饭的时候？怕了？”奚狝懒懒地靠在陶獉肩上。 “我怎么会害怕呢？殿下，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只是被恶心到了。”陶獉振振有词地辩解，“而且我现在已经习惯，马上就可以吃饭……殿下你还有吃的吗？我好饿。” “没有。” “殿下……”陶獉委屈，“你又在逗我玩对不对？你从来都带着好吃的。殿~下~我饿死了~给点吃的吧~” 开始拉长声音讨食，就差唱一曲莲花落——在这方面陶獉一向脸皮厚度十分稳定。 奚狝：“有糖球，你要吃么？我亲手做的糖球。” 陶獉不由自主地一抖：“糖……糖球啊……那个什么我减肥，最近不能吃糖。” 奚狝从善如流：“减肥？哦……正好，这几天多吃青菜不吃肉，你长牙呢，省得上火。” 陶獉：“……” 陶獉：“殿下我错了，我吃糖球，别让我吃素行不？” 奚狝：“还想着吃肉，都长痘了，你是我见过的第一只长痘的麒麟。” 陶獉这两天因为奚狝着急上火的，白净俊秀的脸蛋冒出一颗青春痘，红亮亮一小颗。小麒麟心宽得可容下整个天末海，根本没当回事，被奚狝一提，才有点紧张。 “长痘了？不好看了？殿下你不喜欢？” “那……那我吃几天素吧，再找几根苦瓜。”陶獉痛苦不堪地叹气。 他家殿下对颜值的要求之高实在令人发指。如果他不能保持青春美貌，威武雄壮，殿下一定会嫌弃他。 万一不让他侍奉了怎么办？ 陶獉就这么背着奚狝，动作敏捷得像一道一闪而过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临时落脚的屋子，朝着更加偏僻的无人处飞掠过去。 锦霞岛是星关海域的王都岛，面积虽然比不上红泉岛，但是发展得不错，人口稠密，千万妖灵在这里居住修炼，繁衍生息。一旦王庭失守，王都岛首当其冲，成了最大最肥美的狩猎场。 星关王庭崩溃得太快太突然，只有少数高阶妖灵及时逃离，大部分中低阶妖灵都困在岛中无路可退，成为被杀戮的猎物。 一路上原本整齐宽敞的街道一片狼藉，随处可见的杂物，垃圾，到处都是火焰，浓烟滚滚。地上时不时出现死状凄惨的妖灵尸体。妖丹被挖，甚至妖身都被吃掉一部分，有些长相出众的妖灵明显遭受过暴力凌虐。 血流遍地，让人想要呕吐的血腥气浓得像要把气管堵住。 还有无处不在的，阴郁的，翻滚的，哀嚎的怨气，把一切都蒙上了沉重的阴霾。 陶獉身上的清正气息让他丝毫不受影响，奚狝却皱着眉，眼中翻滚着子夜般的黑暗。 “殿下，闭上眼睛，不要看，不要听，有我在，我们什么都不怕。”陶獉清亮活泼如同山间溪流的声音稳稳传进奚狝耳中。少年的身体暖烘烘，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热力。他似乎已经察觉到奚狝的状况，却没有丝毫惊惧，只有坚定不移，百折不回的信心。 “这是什么人干的？”奚狝抓住陶獉一撮乱乱翘起的头发。 通常情况下，即使王庭崩灭，也不会有这样大规模的残忍屠杀。 “诶殿下别毁我发型！”陶獉惊呼——陶大侠管他自己那头经常睡得乱七八糟的短发叫天然“凌乱美”。 “是其他海域的一伙鲨族。”陶獉早就打听清楚了状况，他的语气沉下来，“他们似乎早就听到风声，在这布下天罗地网……这些畜生，杀人不说，还要虐杀，连幼崽都不放过。” 陶獉轻巧地背着奚狝来到一片平民居住的住宅区，声音轻快：“我看准机会救下了几个孩子，让他们帮我打听消息。” 奚狝抬头，就看见两个七八岁的男童从屋子里面跑出来，惊喜地对着陶獉喊哥哥。 奚狝手中突然出现一道金线，灵蛇一样缠绕住两名幼童，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就把他们割成了尸快，滚烫的鲜血流了一地，刺得人眼睛发疼。 奚狝割断了将他固定在陶獉背上的绑带，慢慢踩在地面上，对着脸色发白，怔怔瞪着幼童残尸的陶獉一笑。 这个笑容极美极艳极其残忍，仿佛带着无边血气。 “小桃子，”猫爷深不见底的黑眸森冷冰寒，“你忘了？我也是屠杀幼崽的畜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