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故事

    入伏以后，天气愈发燥热起来。

    隐剑山庄地处山中，暑气不似别处那般逼人，对于成长在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的灵秀而言，没有制冷设备的酷暑尚能忍受，而没有魁陪伴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

    灵秀抱膝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怔怔望着窗外。今天是魁离开后的第十四天。时间似被什么拉长，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却漫长的像已过了好几个月。由于魁此次秘密任务事关重大，为免走漏风声，他和同行的影卫都不能通过隐剑山庄的情报网络传讯。是以，自魁走后，灵秀还未得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虽然魁是这次世界改写任务的攻略目标，但因灵秀的权限等级只是最初级的见习改写者，只有当他性命垂危或死亡时，任务系统才会通报他的状态。随着魁抵达临川城的日子逐渐逼近，灵秀的心情也一天天焦虑起来。铲除叛徒一事她还不是太担心，真正令她忧心忡忡的是，是自己临时布置给魁的任务，会不会令他身陷险境。

    从一个月前开始，灵秀就设计将南宫隽的把柄暗中透露给与他旗下私产水火不容的竞争对手。她计划先通过一连串的布局牵制住南宫隽的手脚，只等他露出狐狸尾巴，再施以致命一击。然南宫隽贵为王爷，又蛰伏多年培植势力，羽翼渐丰，无论武林各派还是富商巨贾，能对他造成的打击终归有限。唯有皇权，才能彻底摧毁他！

    所以，当灵秀得知魁要去临川时，马上就想到这是个向某人借势的大好机会。那个人，就是南宫隽欲除之而后快的头号心头大患、正奉皇命前往临川城彻查贪腐的三皇子——南宫昀！

    当今圣上年轻时也称的上明君，然而几个儿子却大多资质平庸，唯三皇子青出于蓝，自幼聪慧过人，行事为人却低调谦逊。甚至有传言若非当初圣上立储时三皇子尚年幼，大皇子还未必能当上太子，顺利入主东宫。原文中，南宫隽在对皇子们出手时，第一个就利用太子布下连环局，趁南宫昀前往临川期间构陷其意图谋权篡位，并在皇帝将信将疑把他软禁时，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毒杀，可见南宫隽对此人忌惮之深。

    越是南宫隽要毁掉的，灵秀就越要想方设法保下来。她必须与南宫昀搭上线，将已知的南宫隽的底牌统统告诉他。幸运的是，南宫隽为了陷害南宫昀，在临川所布下的种种陷阱，正好能成为她初步获取南宫昀信任的契机。

    灵秀明白自己并不以头脑见长，顶多有点小聪明，无法像智谋型人物那样轻松把控全局。而通晓原文剧情这个最大的优势，也随着主线剧情的改变逐渐丧失。所以，她要在局势彻底脱离掌控前，将棋盘交给真正有资格与南宫隽对弈的棋手。

    然而，距离原文中魁的死线只剩大半年，她内心深处一直恐慌着自己哪一步走错，非但不能改写魁的命运，反而害他提前踏上必死的结局……

    笃笃。

    直到敲门声第二次响起，灵秀才意识到自己又盯着魁最常栖身的树枝出了神。她幽幽叹了口气，道：“进来吧。”

    随着一声吱呀的轻响，一名蒙面黑衣人提着食盒推门进了屋。他走到矮榻边，低头恭顺的道：“主人，请用午饭。”

    灵秀没有回头，蜷着身子懒懒道：“先放桌上吧。”

    因连续两月没有去药谷泡药浴驱除寒气，前两日来了月信后，她小腹痛的死去活来，就差没像上个月那般晕厥过去。今天虽已好多了，但依然没有什么胃口。精神的焦虑加上身体的虚弱，让她整个人都恹恹的。所以这几日，除了去净房，她几乎整日都闷在房里。

    碟碗放在桌面上的轻响持续了好一会，灵秀有些惊讶的转过头，发现各种粥面糕点已经摆了大半桌，而黑衣人还在继续打开食盒的第四层，端出一盘色泽鲜妍的五彩鲜花饼。

    “魑，这些都是为我准备的？”

    魑停下手中的动作，关切的目光落在灵秀憔悴的小脸上：“属下见主人近日胃口不佳，身子清减了不少，故多备了些花样，请主人多少用些饭食。”

    “全是你自己做的么？”灵秀早就知道魑的厨艺不错，之前在药谷待的那两日，饭菜就是魑做的，味道颇可口。回到山庄后，因有专门的大厨房，她又没再出过远门，倒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尝到魑的手艺了。

    “只有一半是属下做的。属下不知主人想吃什么，便拣着当季的新鲜花果做了些汤水点心，请主人先尝尝，若有合口味的，属下再去多做点。”

    “你有心了。”灵秀冲魑笑了笑，转身换了个姿势坐好，用热毛巾擦了擦手，在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中扫视了一圈后，拿起一块粉色鲜花饼放入口中。刚咬开薄薄的酥皮，一阵清幽的荷花香顿时盈满口腔。馅是由新鲜的荷花做成，香气四溢，甜而不腻，顿时勾的她胃口大开。待整块荷花饼下肚，她舔了舔手指，抬头真心实意的赞叹道：“味道极好。魑的手艺完全不输大厨呢！”

    魑弯了弯眼角，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主人谬赞了。喜欢的话便再多用些吧。”

    在灵秀兴致勃勃的将目标转向一笼精致的小包子的同时，魑微垂下眼，目光不由自主飘向她裙摆下露出的一对莹白如玉的脚丫，在少女圆润粉嫩的脚趾上停留了须臾，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几日不曾好好吃饭，灵秀原本还没感觉有多饿，此时空空如也的胃在食物的刺激下重新开始工作，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她专门拣着魑做的糕点每样尝了些，又喝了小半碗莲子羹，才心满意足的摸了摸小肚子。桌上的食物还剩了大半，她转头迎上魑欣慰的目光，微笑着道：“魑还没吃过午饭吧？剩这么多太浪费了，你就趁热在这吃点吧。”

    魑一怔，随即感激的道：“谢主人赐饭。”

    他解下面罩，露出一张五官周正的脸，正要伸手去拿筷子时，余光却扫到一双正无意识在榻边晃动着的嫩白脚丫。纠结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道：“主人身娇体弱，还是穿上袜子吧。”

    灵秀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脚，眼前却不期然的浮现出前些日子魁每天单膝跪地，温柔的捧着她的脚套上鞋袜的画面。魁每次都做得那么自然，就好像为她穿鞋袜，本就是他的职责……

    少女脸上浮现出一抹怅然。过了一会儿，她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将双脚缩回裙底，牵了牵嘴角道：“还有谁在当值？叫他一起来吃吧。”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就从屋顶落下，自敞开的窗户掠过灵秀身边，轻盈的落在榻边的地上。此人比魑要高一些，身量与魁仿佛，蒙着脸时，除了那双总是盈着笑意的大眼睛，乍看之下与魁有九分相似。他一把扯下面罩，清秀的娃娃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多谢主人体恤！属下正饿着呢。”

    这个尚未脱去少年稚气的影卫名唤魅，灵秀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时，有一瞬间差点将他错认成魁。不过，他和魁只是身形相似，长相气质都相去甚远。

    说着，魅扫了一眼满桌的吃食，又道：“主人才吃了这么点啊？你知道吗，魑天天忧心主人近日吃的太少，昨夜交班后彻夜未眠，特意去采集了好些食材，在小厨房捣腾了大半夜，做了十来样面食点心呢。端上来的还不是全部，小厨房还有不少呜……”

    话未说完，魅嘴里就被塞进了一个包子。魑一脸“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的无奈表情，自己也拿起包子默默啃起来。

    灵秀不禁莞尔。魁没离开的时候，除非有正事，她从不与其他影卫直接接触，除了不想让魁吃醋多心，也因她面对他们时难免尴尬——天知道这些耳朵比狗还灵的影卫，这些天听了多少次墙角。直到魁走后，她整日一个人闷在院里实在无聊的紧，才偶尔唤他们出来说说话。

    魑和魅，分别是白仙仙八名影卫中最年长和最年幼的。魑就像个爱操心的老妈子，成日担忧她吃饱穿暖按时服药了没有。而魅则是个十足的话痨，只要给他机会，他就能一直滔滔不绝的说个不停，灵秀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让魅做个整天猫在暗处不能开口的影卫，着实太委屈他了！

    因不想把打败南宫隽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三皇子身上，魁走后没两日，灵秀又为四名影卫安排了任务，包括刺探情报，深挖原文中的蛛丝马迹，以及将已掌握的南宫隽的一些底细，通过精心的布局，巧妙的透露给白叡派去调查南宫隽的影卫……而如今留在她身边的，只余第一批被派出去的魑魅魃三人。自从余镖头勾结南宫隽一事被坐实，近日隐剑山庄不甚太平，为了避免影卫们每日独自回庄外居所休息时遭遇伏击，灵秀让三人暂住在自己小院的厢房里。并非她草木皆兵，而是面对南宫隽这条阴险狡诈的毒蛇，再谨慎也不为过。

    魑魅二人进食的速度都很快，等他们吃的差不多了，灵秀看着魅问道：“昨日我让你编的故事，想好了没有？”

    魅灌了一大口汤压下喉咙里的食物，才抹了抹嘴回道：“想好了。主人现在想听？”

    “嗯。”

    半刻钟后，当白修踏入房门大敞的屋子时，一眼就看到自家小妹正歪在窗边矮榻上，一手支着下巴，微仰着头聚集会神的听一名影卫说话的画面。一袭单薄的夏衣勾勒出少女玲珑有致的迷人曲线，袖子滑落至手肘，露出一截白嫩的耀眼的手臂。记忆中清纯秀丽的容颜略显憔悴，弱不禁风中透着似有若无的妩媚。

    见少女一副举手投足皆散发出诱人气息却又不自知的模样，白修的心湖蓦然泛起涟漪。他敛了敛心神，温和的唤了一声：“小妹。”

    灵秀闻声转头，似才发现白修的到来，急忙直起身子，惊喜的睁大了眼睛：“大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修脸上带着温雅的笑意，走到灵秀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刚回来不久。听说小妹身子不适，来看看你。”

    灵秀有些羞涩的眨了眨眼：“不过是老毛病罢了，不打紧的。倒是大哥哥怎么忽然回家了？爹爹前些日子还特意叮嘱我这段时间不可出门。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吗？”

    “家里的事有父亲和哥哥会处理，小妹养好身子就行，其他事情不必操心。”白修安抚的摸了摸少女的头发，又搭住她的手腕，凝神把了把脉后，柔声道：“你已两月没有药浴，如今体内寒气又开始积聚，不能再拖下去了，过几日大哥陪你去药谷。”

    待灵秀乖顺的应下，白修的目光扫过桌上还未收拾的残羹，又落在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一旁的魑魅二人身上，奇道：“小妹的影卫站在这做什么？”

    “仙仙不知大哥哥今日回来，嫌一个人用餐实在寡然无味，所以传他们二人进来作陪。对了，魅前段时间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了好些故事，大哥哥要不一起听听？”

    见少女兴致正高，白修到底不忍说出“主仆有别”之类的话来扫她的兴。他温然一笑，道：“好。大哥也想听听，是什么故事让小妹方才那样入迷。”

    “魅，就将那才那个故事再讲一遍吧。”

    魅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但他自然不会揭穿灵秀的说词，当即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的讲述起主人叫他编的那个故事来。

    故事的主人公是前朝某个世家大族的一对堂兄妹，分别唤作凌云和兰清。他们二人年龄相近，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好。当凌云长到娶亲的年纪，却渐渐意识到自己对兰清早就产生了兄妹以外的情愫，然二人是同宗近亲，此生注定不会有其他可能。为了不令家族蒙羞，凌云奉父母之命娶了自己不爱的女子，打算将心底对兰清的禁忌之爱带入坟墓。奈何天意弄人，某日凌云陪上峰去青楼作乐，竟遇见一名容貌与兰清有七分相似、名唤青青的清倌。鬼使神差之下，凌云为青青赎了身，为不让旁人起疑，只能将她偷偷养在城郊一处宅子里。后来，凌云将青青当成兰清的替身，隔三差五便与其郎情妾意，颠鸾倒凤。为了不闹出私生子的丑闻，每次云雨过后，凌云都会亲自监督青青喝下避子汤。然而，世间最难测的便是人心。时间一长，青青便死心塌地爱上了凌云，因打听到凌云的正妻一直未有身孕，她开始渴望着为他生下孩子。于是，青青买通下人，换掉了汤药。半年后，她终于怀上了凌云的骨肉，等胎像稳定后，她忍不住告诉了凌云这个好消息。然而，却只等来了一碗汤药。服下那碗虎狼之药后，青青不但失去腹中胎儿，还彻底丧失了做母亲的资格。事后，凌云有一段时间没有去看她，还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的青青害怕彻底失了情郎的心，只好派贴身丫鬟偷偷溜去凌宅附近打听消息，却阴错阳差的看到了回娘家省亲的兰清……当明白了自己自始至终不过是某人替身后，青青终于因爱生恨。她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情找到凌云的妻子李氏，添油加醋的告诉了她前因后果。其时李氏已有孕在身，惊怒之下竟滑了胎。悲痛欲绝的李氏已顾不得为丈夫遮掩，“兄妹乱伦”的丑闻迅速传遍各大家族，包括兰清的夫家。虽然兰清与凌云之间从未有过私情，怎奈众口铄金，兰清在收到丈夫一纸休书后，当场撞死在柱子上以证清白。得知兰清死讯的凌云终日买醉，也在某个秋夜失足坠入家中莲池，尸身第二日才被发现。一段令人唏嘘的错位之情，终以悲剧收场……

    灵秀只是跟魅提了下故事梗概，没想到才过一夜，他就编出了如此跌宕起伏的狗血剧情。而这个故事，其实是以原文中白修的剧情线为蓝本。

    按原文时间点，白修秘密养在外头的青楼女子纤纤，此时应已偷偷怀上了他的骨肉，并将在不久之后被白修强令落胎。而后来白仙仙在南宫隽的陪伴下游历名山大川，顺道探望白修时，被躲在暗处的纤纤看到了她的脸，以致其满腔爱意化作彻骨怨恨，最终在南宫隽的诱导下出卖了白修……

    为了不让魁像原文中那样，为守护落难的自己而屡次受伤直至身死，灵秀就要紧紧抱住隐剑山庄这棵大树，决不能让它有任何闪失。所以，于情于理，她都要保住白修。原本，她正发愁要如何提醒白修当心枕边人，恰好前两日收到消息他今天会回山庄，才演了这样一出戏。她表面上看着正绘声绘色声情并茂说故事的魅，实则一直在暗中观察白修的反应。果不其然，白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都快维持不住向来云淡风轻的表情。见状，她又佯装愤愤不平的添了一把火。

    “这个凌云好生糊涂！若放不下对兰清的执念，就不应娶妻。既然娶了妻，就该爱重妻子，不应去招惹那青青。既已收了青青做外室，就不应一边让她错以为自己对其有情，一边又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此人看似痴情一世，到头来无论他爱还是爱他的女人，他哪个都对不住……大哥哥？你的脸色怎这样差？是哪里不舒服吗？”

    白修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下意识想摸摸灵秀的头发，却不知为何中途收回了手。

    “这种乌七八糟的话本故事，以后还是不要再听了。我一会还有事找父亲，小妹好好休息，大哥先走了。”

    说完，白修冷冷扫了魅一眼，便有些失魂落魄的匆匆离去。

    “大哥哥慢走！”

    灵秀扭头看向窗外，直到片刻后白修走出院子，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她才轻轻松了口气。

    但愿这个法子能起到些作用。灵秀不知道白修以后会怎么处置那个叫纤纤的痴情女子，只希望这一次她能够留住腹中的胎儿……

    回过头时，灵秀见魅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不禁打趣道：“魅做影卫实在太屈才，不如改行当个说书先生可好？”

    闻言，魅俊秀的娃娃脸顿时一垮，忙连声道：“不好不好！属下生是主人的影子，死了也要当主人的守护灵。属下死也不要离开主人身边，主人千万莫赶我走！”

    听了魅的话，灵秀蓦然忆起原文中，他是八名影卫里第一个牺牲的，不由收敛了笑容。沉默一会儿，她重新展颜一笑：“以后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了……你们的命，都好好给我留着。”

    是啊，她将要改写的，不仅仅是魁一个人的命运。至少，她要护住身边这几名忠心耿耿的影卫。她能给予他们忠诚的最大回报，便是令他们此生能够平安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