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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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李代嘉神色愕然,双手拽住了皮裘领口,紧紧裹住了身子。 绒绒白毛簇拥着李代嘉的面庞,更衬得他乌发雪肤,娇丽无双。 秦克阵心中一软,问道:“身子暖和了么?”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之情。 李代嘉稍作迟疑,低声道:“嗯,还……还挺暖和的。” 秦克阵点了点头,在桌边坐下,淡淡答道:“这件兔毛轻裘是北境进献的贡品。留守北境的将士们知道我要娶亲,特意给将军夫人送来了贺礼。” 他的言下之意是说,福吉公主也忒不知好歹了,放着荣华富贵的将军夫人不做,竟跑去三清观做什么鬼道姑。殊不知,福吉公主根本不稀罕他秦家的荣华富贵。 李代嘉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原来这是兔毛轻裘,你们秦家人专门跟兔子过不去了,是不是?”他心里头还记挂着,秦克阵方才讥讽他是找相公的小兔儿。 秦克阵不由好笑,说道:“我倒是想效仿哪吒,扒龙皮,剥龙筋,制成龙袍穿在身上招摇过市,可惜世上并没有龙啊。” 李代嘉脸色一沉。 秦克阵继续说道:“千百年来,咱们中原之地都尊称皇帝为真龙天子,可那不过是骗人的鬼把戏。有的皇帝阴险狡诈,有的皇帝无知无能。皇帝也是俗人,割了脑袋也会流血的,我看没什么了不起。” 李代嘉转过头去,冷冷说道:“朕不与叛贼废话。” 秦克阵笑了笑,说道:“凭你还想学你哥哥?你想走他的老路?” 李代嘉脸色一红,低头不语。 秦克阵定定看着李代嘉,半响,忽然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厢房外间,取了一壶干净茶水与茶点。 仆人们见到大将军竟然从洞房里走了出来,无不惊诧。 秦克阵不准仆人侍候,取了茶食,独自回了厢房,给李代嘉倒了一杯清茶,说道:“你喝吧。” 李代嘉惊讶道:“劳您大驾了。”将信将疑端起茶杯,深深一嗅,只觉得茶香宜人,并无异状,这才放心饮用。 秦克阵看得好笑,小东西,现在知道防备了,刚刚喝春药的时候怎么那么粗心大意?看李代嘉咕咚咕咚喝完了一杯茶,又问道:“可还要么?” 李代嘉摇了摇头,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害羞,说道:“你坐下吧,我自己会倒茶的。”说着伸手去接茶壶。 他一条手臂从兔毛轻裘里伸了出来,红烛映照下,腕上的玉镯散发着莹润光芒,手腕宛若少女般纤细。 秦克阵皱了皱眉,说道:“你把衣服穿好了,胳膊赤条条的,像什么样子。” 李代嘉惊道:“我露出一条胳膊也不行吗?” 秦克阵道:“不行。” 李代嘉吐了吐舌头,只好将手臂缩回轻裘之下,心里想着,将军府的门风竟如此端庄,那秦大将军怎能忍受秦二公子整天左拥右抱,游龙戏凤呢? 秦克阵默默提起茶壶,照顾李代嘉喝茶。 李代嘉断断续续喝了小半壶清茶,终于解了喉中焦渴,摇摇手,示意不要再倒茶了。 秦克阵放下茶壶,又将漆盘推到李代嘉面前,说道:“吃点东西吧。” 那漆盘里盛满了糕点果子,李代嘉心里很是喜欢,挑了一只沉甸甸的大核桃握在手中,只觉得核桃壳硬如金铁,便左右四顾,寻找开核桃的器具。 秦克阵忍不住问道:“看什么呢?” 李代嘉道:“这屋里又没有锤子,又没有钳子,我怎么吃核桃啊?” 秦克阵“喔”了一声,伸出右手,说道:“给我。” 李代嘉一怔,不解其意,但还是将核桃放到了他的掌心。 秦克阵合拢五指,紧紧攥住大核桃,手背上筋骨分明,五指微微使力,只听得“咔嚓”一声,秦克阵再摊开掌心,核桃壳已全然破裂,就连壳中桃仁都已经变成了碎屑。 李代嘉见秦克阵竟能徒手捏碎那么坚硬的大核桃,尤为惊骇,呆呆望着他那只宽厚有力的大手,眼神中满是畏惧钦佩之色。 秦克阵将手伸到李代嘉面前,说道:“你吃。” 李代嘉回过神来,忙从秦克阵的掌心捡出核桃仁吃了。 那核桃仁口感陈厚,实为佳品,李代嘉却不敢再劳烦秦克阵捏核桃了。 万一秦家大老虎捏核桃捏得起劲了,狂性大发,要找一颗人头来捏着玩,那就糟糕透顶了。 李代嘉整夜未进水米,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吃了一枚核桃犹觉不足,便俯身挑拣糕点。 将军府的糕点做工精美细致,丝毫不输给禁宫御膳房。李代嘉吃得欢喜。 但每一样糕点,他都只咬一口,尝了个滋味儿便放回盘中,绝不会再吃第二口。 只一会儿功夫,漆盘中的糕点都缺了一角。 秦克阵心中十分不满,虽然知道皇帝进食就是这般规矩,还是忍不住道:“金枝玉叶,当真娇贵得很呐。随随便便就糟践这许多粮食,却不知天下还有多少流民百姓正饥肠辘辘呢。” 李代嘉愣了愣,心道,你秦克阵出身将门之家,你不也是金枝玉叶吗? 再说天下百姓疾苦劳顿流离失所,还不都是因为你秦家军起兵造反? 殊不知,秦克阵自认是将帅英才,不屑与庸庸碌碌的王孙贵族为伍。 若非李真尚迫害将门,秦家军也不会起兵造反。天下兵祸勾连,自然都是李真尚的罪过,秦克阵才不会担这个干系。 秦克阵看李代嘉神情懵懂,便道:“小皇帝,你自小住在宫里,从来没见识过人间疾苦。像我们打仗的时候,哪里有这么好的东西吃?” 李代嘉道:“人间疾苦,我也是知道的……”心里想起了蒋仙亭。 小亭身世是那么可怜,亲生母亲被大娘害死,自己又被父亲送到庙里当和尚,千辛万苦逃到深山之中,每日只能靠挖野菜果腹,这难道不是人间疾苦吗? 秦克阵不知李代嘉心中所想,还以为他在嘴硬逞强,说道:“你一生下来就是六皇子,从未建功立业,却轻轻松松登上了皇位,哪里知道什么叫疾苦?像我,也是南下征战以来才渐渐明白的,尤其是围攻信州城一役,打得太难了。” 李代嘉没料到秦克阵会提起来围攻信州城的事迹,心中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儿。 记得那时,李代嘉还陪在李真尚身边,兵报日日从前线传来,在皇帝的案头堆积如山。 若是信州没有失陷,真尚哥哥就不会兵败如山倒了…… 李代嘉有些好奇,问道:“我只知道哥哥守城很不容易,原来你们攻城也很艰难?” 秦克阵道:“那是自然的。你哥哥麾下官军死守信州城,我秦家军被阻隔在外。疫病肆虐,车马有限。北境运来的补给大都是药材,粮食甚少。军中人人都饿着肚子,连军官都没有饱饭吃,这才叫人间疾苦。”眼光渐渐放远,低声道:“这花花江山,是我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河川里流的每一滴水,土地里长的每一粒粮,都好像我的血肉一样,我怎么舍得浪费?” 李代嘉听得一愣一愣的。 须知民以食为天,饥荒时节,道德必然崩坏,“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可都是书里白纸黑字写着的史实。 军队缺粮之时,秦克阵如何能镇压得住二十万饥肠辘辘的悍勇军士? 这是何等英雄胆魄? 难怪李家天下会为秦克阵所夺…… 李代嘉心中不禁黯然。 但转念一想,打江山与守江山全然不同。 李家先祖当年成就霸业,也是一路坎坷,何其艰辛。如今虽国运走衰,龙旗萎颓,却未必没有重振旗鼓之日。 想到这里,李代嘉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秦克阵回忆起那时南下的艰苦,感慨万千,说道:“那时军中人心浮动,我劝阿晏回去北方。他在北方,照样能为我出力。他却不愿意,一定要陪我攻入京师。” 李代嘉道:“秦二公子很喜欢前线么?” 秦克阵看了李代嘉一眼,淡淡说道:“他是怕我杀了你。” 李代嘉呆了一呆,心中一阵悸动。 秦守晏从前确实说过,是他费心劝说秦克阵,秦克阵才放过了屠戮李氏皇族的念头。 原来这不是妄言…… 李代嘉想到秦守晏,更是心情复杂,爱恨交织。 他爱的是秦守晏一片真情,恨的是秦家人篡夺了李氏天下…… 秦克阵随手捡起一块李代嘉咬过的糕点,干脆利落投入口中,借此展现自己珍惜江山粮食,绝不是空谈而已。 李代嘉却瞪大眼睛看着他,愣了半响,忽然羞红了脸,喝道:“你……你嘴上说着正经话,却做不正经的事!” 秦克阵皱起眉头,说道:“我怎么不正经了?” 李代嘉羞得面红过耳,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秦克阵看他神情古怪,心里一动,忽然明白过来,食用他人残羹可是颇为狎昵的举动,更别说他们俩方才还缠绵悱恻兴风作雨,这……这倒像是自己在故意轻薄他了。 秦克阵看李代嘉满面羞红,心里一动,正当解释之时,忽然外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仆人急切喊道:“二爷,大将军正与夫人洞房花烛呢,您可不能进去啊!” 屋内二人都吃了一惊。 秦守晏怎么来了?! 又听秦守晏怒道:“我有急事禀报,谁敢阻拦!”一把推开佣人,冲到门前,砰砰砰一通乱敲,口中还喊道:“大哥,大哥!福吉公主跑了,屋里那个新娘子不是公主!大哥,你怎么样了?” 李代嘉立即站起身来,颤声道:“他怎么会知道的?他是不是……他是不是抓住了福吉姐姐……” 秦克阵道:“你放心,你姐姐人如其名,福大命大,阿晏拿不住她的。”又高声喊道:“阿晏,进来。” 秦守晏摔开大门,闪入室内。 李代嘉没有料到秦克阵竟会放秦守晏进屋,大为惊骇,连忙环顾四周,却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手脚发凉立在原地,心中惶然难言。 秦守晏进入内室,一眼就看到了李代嘉,一张端丽面容瞬间扭曲,咬牙切齿道:“小龙儿……果然是你!”声音颤抖断续,激愤之情难以掩饰。 李代嘉脑中一片空白。 造化弄人,老天爷为何又叫秦守晏撞破我的丑态? 秦守晏是性子最执拗、眼中最揉不得沙子的人,为何偏偏叫他看见我…… 李代嘉心里叫苦不迭,不由倒退一步,结结巴巴道:“我……我……” 秦守晏哪里还愿意听他解释?大怒之下,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