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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脑后松松垮垮地绑着一条长辫子,一直垂到腰际。下巴支在左手肘上,上半身没骨头似的趴在座椅上面,右手里抓着一支毛笔,正在写字。 他身穿白色的半臂长袍,翠绿色的内袍袖子则很长,却被他嫌麻烦似的拉高到手肘,袖缘团在肘间,那里有金丝绣的华美花纹,枝叶藤蔓那样纠缠在一起。这团明艳的翠绿和金黄中间,露出少年稚嫩的小臂和手腕。 沈夜心下叹息,往日必当已经进去责问,此时却只想远远站着,多看片刻也是好的。 也许是因为少年周身沐光,漂亮得不堪惊扰,就像是从这珑光之中凝出来的,若是自己稍为一动,他便会散了一般。 沈夜记得了,那是谢衣。自己的弟子,唯一的弟子。 何时才能见他长大成人,坐在那张座椅上,身着与自己不同的圣白法衣,和自己所不喜的半面的面具——若是他的话,即使同样穿着,也必定不会与自己的父亲相似吧。 不过,想象这些为时过早,他早上又犯了错,沈夜罚他跪在大殿抄书,抄一百遍,等晚上回来检查,少一遍也不行! 看来自己前脚走,他后脚就给自己找了个偷懒的地方,倒是机灵得很。沈夜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进去,幽暗顺着他的脚步而后退,整个大殿未被光照亮的角落也都隐约露出潜藏的形貌。 走到不远的地方,谢衣仍然毫无觉察地写写画画,被沈夜看到了,他根本就没有在抄书,那是一张图谱。 越来越放肆了!沈夜心里骂了一句,实则心里却并不真十分生气。 沈夜想去捉住他那只纤细的手腕,将他人赃并获。然而,他刚想举步,却站住了。 那里,他忽然看到了第二个身影。 在那座椅旁,未被日光照射到的暗角,同样有个小小的背影,披着一件黑衣,脑后束着长长的辫子。他端正地跪在那里,低头一直在写字,但奇怪的是,好像不需要光线一样。他的身边整齐地堆着一摞竹简,还有几份摊开着,似是等墨迹晾干。 那正是沈夜所交待的处罚篇章,即使没有光照,他的字迹仍是端正整洁,似是从头至尾都专心致志。 沈夜站在原地,这两个少年的背影看上去如此相似,他竟然分辨不出。 “谢衣。”他终于迟疑地出声。 “师尊!”那个孩子回过头来,吓得一通手忙脚乱——那是谢衣,他匆匆把自己的图谱收起来,可是哪里还来得及。 “你在干什么!”沈夜声音严厉。 “我…我……”谢衣张口结舌,奈何坏事铺得太开,自知是瞒不过,干脆老实地低下头,“师尊,弟子知错了。” 这时旁边抄书的黑衣少年刚好又完成了一卷,端端正正地搁下笔,歪过身子,将竹片搁到旁边晾着,又取了一卷新的,在面前摊开,伸手重新执了笔。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似乎完全没听到周围发生了什么。 沈夜走过去按在少年的肩上,一碰上就明白了,隔着黑色的布料,里面是木质硬冷的感觉,那不是一个人的身体。 他便也不再顾忌手劲,抓住它的左肩,便把它拎了起来。这个粗糙的偃甲人背后看虽然像谢衣,但是它没有脸,只在面板的地方被孩子气地画了五官。那眉眼隐约有些像谢衣,嘴巴抿成一线,右眼下面还落了一两滴眼泪——大概是他正哭着在抄书的意思吧。 沈夜被他气得都快笑了。 这些都是真的,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这具偃甲虽然做得仓促,却能完全模仿谢衣抄书的动作,肩头的关节何其精密脆弱,被沈夜这么一扯便发出似要断裂的脆响。 谢衣着急地叫起来:“师尊师尊,你不能这么搬它的!” 沈夜一时没理他,那个偃甲人竟然真的这么不牢固,只听咔嚓一声,它的左臂竟从肩部断开,身体一歪就掉了下去,沈夜急忙用另一只手向下一揽,将它捞起,幸好它轻得很。 沈夜把它靠在身上,它的头搁在他的肩头,沈夜低头看到它尚且完整的右手下垂着,仍握着毛笔不放,并且不断地游动着,若是放在竹简上方,必然仍是不绝的篇章。 他盯着那支笔,那不是他让谢衣罚抄的文字,不知为何,他忽然仿佛能读出它在空气中写出那些无色的文字…… 枝叶藤蔓一般生长开来,如水流一般蜿蜒不去,幽幽环绕在他的身侧。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抑或 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师尊……”而他面前的少年,白衣上突然迸出血色,如妖异的花朵一般大片大片地绽放。 谢衣!沈夜想要叫他,却发不出声音。 谢衣仍是少年的模样,捂着自己的左肩,在靠近心脏的位置,不断地涌出血来,他晃了晃,不支地跪倒在地,仍努力抬起头看着他。 沈夜已然想起来了……这已经不是现实,乃是梦境。 谢衣的嘴角也绵绵地流下鲜血来,顺着侧颈流淌下来,染红了他的衣襟,染着血的唇微微开合,静静地说,“……我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 他说完,似是向沈夜微微笑了一下,眨了下眼睛,然而从他的右眼里却滴下血色的眼泪。 他便如沈夜所想的,由那珑光凝成实体,也回归天地之间,轻轻散成了细碎的光点,只余下那一身衣袍,失了支撑,骤然委地。 沈夜手上抱着的那具偃甲,却在他耳畔发出一声叹息,突然软化下来,贴在他的身上,一丝缝隙也不留,它的手臂不知何时可以动了,小心地环住他的肩头,搂住他,微凉的嘴唇似是在轻轻地吻着他的额角和发鬓。 这个动作非常熟悉…… 其实沈夜一直都清楚那些……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那些细小的动作…… 他在与自己做爱的时候若有似无的亲吻,被握住右手的时候若即若离地回握,以及,就算给了他自由,他仍然偷偷地,隐藏着身形永远地跟着自己…… 然而,这并非现实,乃是梦境…… 谢衣也是……初七也是…… 终究,不过幻梦一场。 沈夜用力地将初七推开,他掉到地上,似是没有力气移动身体,只能躺着,他的脸不再只是一个画出来的木板,有着与真人无异的肌肤和灰色眼睛。 他看着沈夜,眼睛像死物一般的安静,好像只是在等着他说什么。 沈夜便走到面前,脚尖几乎就停在他的头顶,低头对他说了一句话。 ◇ ◇ ◇ 沈夜突然睁开双眼,深吸几口气,梦境结束了。 他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偏头看到初七退后几步逐渐消失的残影。他并没有叫住他。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看到初七的衣襟直到腰际都是松开的,只是用手拢着,似是还来不及整理。 沈夜一手扶额,为何会如此…… 床的一侧,仍有余温。沈夜想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