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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旧山河

    

春满旧山河



    和宣仪分开后,江容远乍然感受到了冬夜的寒冷,他紧了紧衣袍,向坤乾宫走去。尽管还不曾想好见到父皇时该说些什么,但他还是揣着忐忑和担忧去了。

    只是没想到候了半晌,出来的却是母后。母后卸去妆容,穿着单薄的衣服,随意披了件袄便出来了,她脸上带着两分红晕,似酒后醉态,又似少女娇羞。

    母后?江容远愕然,你怎么在坤乾宫?

    皇后奇怪地看着他:今儿本就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我和你父皇夫妻一双,在一起有什么好诧异?

    可是江容远被她反问得有些茫然,心有疑窦,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按下不提只问,今日父皇身体不佳,儿臣是来探望的。母后,父皇他怎么样了?

    皇后将耳畔垂下的发丝拢起,慵懒地倚在座椅上,倒是笑了:你父皇没什么大碍,已经歇着了。你若是能把这份孝心放到平日里多争口气去看着面前抿唇不说话的儿子,眉头还是蹙了起来,你是太子,未来的储君,这般唯唯诺诺的算什么?

    被骂习惯了,江容远也不反驳,只低着头等母后骂个痛快。

    许是在坤乾宫的缘故,皇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厉声责骂,但目光还是如刀子一样剐在江容远身上:把头抬起来!抬头挺胸!就算是低头行礼,你那股为太子的精气神也不能折!

    江容远赶忙挺直了腰板,母后显然还是不甚满意,皱着眉看了他半晌,似乎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得内室传来一声唤嫣儿。脱口的话都收了回去,母后拂袖起身便要回内室去。路过江容远的时候,突然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你可曾想过那朝堂之上的个个都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精,以你这个模样坐在那个龙位上镇得住谁?再不想想就来不及了。

    母后的话轻飘飘的,可那最后一眼落在江容远肩上却是意味深长,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杵在原地久久思量了好一会。

    母后想说什么?藏在她眼神中的是什么意思?江容远大脑发麻,外面白雪飘飘,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真的会是一个好年吗?

    江容远还没有想通,内室兀地传来一阵喘息声,身为天乾的江容远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隔着帘幕传来的火热气息,脸一红,什么也顾不上想,逃也似的走了。

    父皇母后感情变好,他理当感到开心,可不知为何,江容远总觉得惴惴不安。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胸腔里那颗心还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找不到让它平静的方法。明明是年三十,却让人如此不得安稳。

    回到了府上,便听见炮竹的噼里啪啦里混杂着嬉笑声,分外热闹,年味一下子就浓郁了起来。迈进门,江容远惊讶地看到,林桓宇竟然提着大红灯笼领着下人们在院子里放炮竹。

    江容远素来对下人宽厚,见太子回来,一院子正是贪玩年纪的下人行了礼,没舍得放下手中的灯笼炮竹,你瞅瞅我,我看看你,意犹未尽,最后把目光投向了林桓宇。

    林桓宇迎了上去,没有问宫中的事,反而把一个炮竹塞到江容远手中:殿下要玩吗?

    江容远看着手里的炮竹,很是新奇。他看过最为绚烂的烟火,却没有亲手点燃过一个炮竹。他自小被规划好的时间里便没有玩乐这一选项。拿着炮竹,江容远有些无措,身份修养告诉他作为太子殿下不应该摆弄这些,但心里又痒痒的,思来想去,犹豫不定,只能轻咳一声:没想到你竟然还玩这个。

    说来的确是,林桓宇不是游手好闲、贪玩之辈,他给人的印象便是刻苦勤勉、手不释卷。他会冒着雪、带领大家玩闹着实让江容远大吃一惊。

    林桓宇不以为意地笑了:大年夜自是要放炮竹的,不然怎么算得上过年?他晃晃手中的大红灯笼,小时候虽然家境不算富裕,但每当过年团圆宴、炮竹、守岁总是不少的。只要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团聚在一起,好像什么困难烦恼都能够在炮竹声中消散,明年一切都能够顺遂起来。

    哪怕未来的一年依然潦倒,但至少在新年的伊始会燃起新的希望。

    可能过年的真正意义就在于此吧。

    林桓宇看着听得愣怔的江容远:殿下不是说视我为家人吗?既然是一家人,殿下不如也放下那些烦忧,一起来过过年吧。

    好江容远心头一暖,起身把炮竹放在空地上,不太熟练地点燃了引线,又慌慌张张地往回跑。还没有跑回林桓宇身边,便听得炮竹升入空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后知后觉地抬头去看,黑夜里只余硝烟,他呆望了片刻,回头又对上林桓宇的笑脸,倏而也大笑了起来。

    江容远从没有这般过过年,他的新年总是和素日无数个紧绷的日日夜夜没有任何区别,这是头一回他品尝到了年的喜悦,品尝到了心头松快愉悦的滋味。

    在年味的感染下,一院子的人没了尊卑之分,玩得热闹又尽兴。林桓宇怀着身子,没那么大精力,早早进了屋、在一旁看着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玩作一团。往年在苏昌,他都是一个人生活,他也很久没有感受到过这么富有烟火气的氛围了。江容远玩了一会,便进来陪他,两人隔着小桌坐着,没有说话,只看着外头,却觉得格外安详。

    当子时的更声响遍大街小巷的时候,一瞬间炮竹齐响、震耳欲聋。

    是新年了。林桓宇转过头来,他需要用很大的嗓门才能把自己的声音传到江容远耳中,祝殿下新的一年万事胜意。

    江容远听到了,发自内心地笑着望向他:你也是。

    再热闹的炮竹声也有消停的时候,世界逐渐恢复了安宁,但那炮竹的响声还在江容远心中回荡,他有些不舍喧嚣的落幕,希望明年也能一起这般过年。

    那是自然,况且明年还会不止殿下与我。林桓宇答道。

    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

    江容远的目光落在他未曾显怀的腹部,心中的炮竹声炸得更响了,他满心温柔与期待:想来明年应该会更热闹。

    可惜新年的祈愿在第一天就落了空。大年初一按照惯例,皇上会带着皇室中人一同前往昭明寺进行祈福仪式。皇上本就身体抱恙,前一晚又有了亏损,一早出发时便面色不善,一副虚弱的模样。又经一路颠簸,昭明寺又在山丘之上,这皇上气喘吁吁地爬到寺门口便径直晕了过去。好在昭明寺的慧通方丈精通医理,皇上吃了药过了小半日也是苏醒了过来,只是没有气力再去进行祈福仪式了。

    江容远一直守在床前,听慧通方丈说着父皇的病情,越听心中越是惴惴不安,脑中一团乱麻,却忽然听得母后点了他的名:皇上病中,理由太子代替祈福。

    什么?江容远错愕地抬起头,对上母后略带冰冷的目光,一时之间竟忘记该如何回答。

    皇后在皇上的病榻旁怡怡然坐下:太子快去准备吧,切不可误了祈福大事。江容远愣愣地看向父皇,榻上的皇上说不出话来,只嗯嗯地应和着。

    一年当头的昭明寺祈福是皇家春节里最重要的活动,人们总会迷信地认为它牵动着新的一年的运势,因为格外重视。江容远以前也主持过不少事宜,虽是叱骂,但他能父皇母后站在他身后。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独自站在山巅,山巅可以俯瞰世界,可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再无后路。

    是,儿臣明白了。江容远攥紧冰冷的手。

    去吧。皇后只把他送上山顶,却不再看他,也不多嘱咐什么,任由她这个儿子忐忑不安地离开。

    这次祈福除了皇上皇后,宫中皇子皇女嫔妃、各路亲王及家眷都要参加。好在冬天衣服厚重,他们看不见江容远发抖的腿脚。站在至高位俯瞰众人的时候,江容远身板挺得笔直,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落下了什么话柄,好在祈福举办得按部就班、不功不过,结束的时候江容远的内衣都汗湿了一层,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

    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可有说错什么话?江容远捧着茶,问玉喜。

    玉喜摇摇头:殿下今日表现得体,并未说错什么。

    是吗江容远看着远方愣神。他是太子,在今日这场面他理当是最有权威的那一个,可他反倒是战战兢兢,比下面的哪一个都更显得卑微。

    他是太子,若无意外未来势必会继承大统,到那时他该如何统御四海呢?江容远陷入茫然,他以前总想着有一颗仁心便好,刻意去忽略很多事情,一些他不愿意去思考的事情。

    况且现在父皇身子不好,说不定不对不对,父皇正值壮年,不会有事的。江容远赶紧把这念头晃出脑袋去。

    他是太子,若无意外未来势必会继承大统若无意外,皇位人人垂涎,自己这般脾性,真的会没有意外吗?

    想来以前自己的压力全来自于父皇母后,自己总困圈于他们的斥责辱骂、他们对自己的否定不认同,好像天底下最大最困扰的事情莫过于此。现下想想,自己真是单纯幼稚得可笑,就像一个只会背书的书呆子,父皇骂得对,他能成什么事?

    寒风透骨,江容远紧了紧衣服,   却更觉寒冷,也不知道冬天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越是期盼着春天的来到,春天便越是姗姗来迟。冬天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格外漫长又异常寒冷。慧通方丈的用药让皇上的咳疾有所好转,但从昭明寺回去之后没出一旬,又复发起来,还没过正月,就重到需要卧榻休养的地步。

    什么恩啊怨的都谈不上了,看着病情一日重似一日的父皇,江容远心急如焚,宫里太医治疗没有多大效果,又特请了慧通方丈,却也没有太大的成效。听着父皇粗重的咳嗽声,江容远唇边都烧出泡来。

    玉喜给他冲泡了降火茶,降火茶弥漫着一股子药香,入口也不是寻常的醇厚绵香的口感。略带苦涩的味道,却让江容远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些尘封的记忆。

    记忆里的他似乎年纪还很小,走起路来还带着蹒跚,但已经被还不是皇上的父皇带着习武练剑了。小小的身体还支撑不住繁重的练习,没练几天就发烧累倒了。他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打滚哭闹,父亲端着药碗在一旁黑了脸,但自己一点也不怕,恣意妄为地撒着娇。最后父皇阴沉着脸给自己取来了蜜饯,一口蜜饯一口药地喂着自己。

    其实那个药一点都不苦,甚至还有点甜。

    江容远从回忆中醒来,一摸脸,竟是一手冰凉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