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节
陆曈低头,咬了一口手中的果子,酸甜滋味从齿间弥漫开来。 “怎么样?”裴云暎在她对面坐下。 “有一种……”陆曈想了想,“银子的味道。” 杜长卿也在仁和店买过糖葫芦,尝起来滋味却比不得手中鲜甜。但又或许并非糖葫芦的缘故,毕竟如今心境,已与初至盛京时截然不同。 裴云暎闻言失笑:“你可真会夸。” 陆曈趴在船沿看向远处,河水之上,画舫中渐渐飘来琴音,花气春深里,如泣如诉,十分动人。 她凝眸听了一会儿,裴云暎也没打扰她,待一曲终了,陆曈仍有意犹未尽之感。 杜长卿曾提起遇仙楼中琴娘技艺超群,上次来时她一心想接近戚玉台,无心欣赏,这回泛舟河上,虽不太懂琴曲,仍觉声声动人。 陆曈侧首,看向对面人。 裴云暎正看着窗外河上,注意到陆曈视线,他回头,有些莫名:“怎么?” “我听云姝姐说,你会弹琴?” 裴云暎狐疑:“你想干什么?” 陆曈指了指船上放着的一架琴:“不知殿帅的琴声,比起刚才琴娘的如何?” 他顿了一下,几乎要被陆曈这话气笑了,“你这要求,是不是也有点太过分了?” 有些富商贵妇在外宴客,常挑生得美貌的少年服侍,途中或歌舞或琴棋,一场宴席办得体面,听得人也欢喜。 在某些特定时候,其实是带有轻侮意味的一个要求。 陆曈托腮看着他:“我就想听你弹。” “我可以私下为你弹,”裴云暎看了一眼远处飘过的画舫,轻咳一声,“在外就算了。” 陆曈不乐意了:“你怎么扭扭捏捏的,难道你弹了,还会有人来强抢你不成?真要有人强抢你,”她讽刺,“我杀人埋尸很在行,一定替你报仇。” 裴云暎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陆曈神色坦坦荡荡,像是明知道这话中意味,却又故意不说明白,一派无辜,宛如故意使坏。 他盯着她半晌,对方依旧坚持,须臾,终是败下阵来,叹道:“行,殿前司指挥使就是给你做这个的。” 他起身,走到一边案前。 这船舫被人租下,原本就是为了供人游船赏柳,长案上摆一架七弦琴。 他在琴前坐下,垂目抚琴。 陆曈并不懂音律。 从前在常武县听陆柔弹琴时,常常只听个高兴。如今裴云暎抚琴,亦只能用“好听”二字形容,平心而论,这与方才琴娘的弹拨她分不出高下,她便只托着腮,静静看着他。 这人从前是拿刀的,然而拿刀的手抚动琴弦时,也仍修长漂亮。他抚琴的时候不似平日含笑时明朗,也不如冷漠时疏离,平静而柔和,若远山静月,淡而幽寂。 此时天色已晚,河上细雨绵绵,沿岸风灯明照。琴声顺着风飘到河面,许是被这头吸引,临近一点的画舫中有人掀开帘帐往这头看来。 不知不觉中,陆曈就想起裴云姝说过的话来。 “阿暎啊,你别看他现在宫里当差,打打杀杀,模样怪凶的,小时候我娘教他音律,也教他书画,他学得很好。说实话,从前我以为他要做个翩翩公子,谁知后来入皇城日日拿刀……想想还真有些可惜……” 她那时对裴云暎正是防备生厌的时候,因此对裴云姝这夸张的称赞左耳入右耳出,如今却在这里不得不承认,裴云姝说的的确不错。 毕竟就连银筝都在背地里对陆曈夸赞:“小裴大人有钱有貌,知情识趣,在如今的盛京城里,确实是罕见的佳婿人选。” 陆曈兀自怔然想着,连琴声什么时候停了都没发现。直到裴云暎收手,看向她扬眉:“你这是听入神了?” 陆曈回神。 “怎么样,”他起身,“比起刚才琴娘弹的如何?” “其实没听懂。”陆曈老实开口:“但你离得近,听起来更清楚。” 裴云暎无言,走到陆曈身边弹了下她额头,“这是小石角九的《喜春雨》。” 他走到陆曈对面坐下,笑着开口:“我还从来没在外头弹过琴,第一次就送给你了,陆大夫打算用什么回报我?” “第一次,”陆曈不以为然,“未必吧。” “什么意思?” “你不是遇仙楼的常客吗?”陆曈轻飘飘道:“既是常客,说不定也曾弹过别的什么《喜秋雨》《喜冬雨》。” 这话就有了些翻旧账的味道了。 “喂,”裴云暎蹙眉,“我去遇仙楼又不是玩乐。” “未必吧。” 他无奈:“红曼是皇上的人。” “哦。”陆曈拖长了声音。 裴云暎看陆曈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眉眼一动:“你不会是在吃醋?” “没有。”陆曈答得飞快。 他笑了一声:“我不是说了吗,日后我有了夫人,就不逛花楼了。” 陆曈盯着他:“我记得我也说过,我不如殿帅大度,日后我未婚夫逛花楼,我就杀了他。” 裴云暎:“……” 他叹息一声:“陆大夫的杀伐果断,殿前司加起来都拍马难及。” 陆曈坦然接受了。 他瞥她一眼,悠悠道:“放心吧,我喜欢陆大夫比陆大夫喜欢我多得多。不过这样也好,纠结失落辗转反侧的是我,你也就不用这么多烦恼了。” 陆曈微微蹙眉:“你烦恼什么?” “很多,比如,纪珣。” “纪医官?”陆曈一愣,“和他有什么关系?” 裴云暎轻哼一声:“他不是日日都要来登门给你施针?” 常进先前与陆曈商量好,陆曈身子尚未痊愈前,纪珣每日都要给她施针。如今她离开医官院,回到西街,纪珣也决定日日来西街为她施诊。 陆曈一开始也觉得太过麻烦纪珣,然而纪珣很坚持,委实拒绝不了。 但纪珣如此热心,是因为纪珣是君子,当年在苏南桥上偶然撞见都愿伸出援手,何况如今有同僚之谊。 “小人之心。”陆曈反驳:“纪医官心系病者,你不要胡说,玷污他名声。” “玷污他名声?”裴云暎看向陆曈。 陆曈微皱着眉,认真点头,言辞坦荡间好似他这话十分不可理喻。 裴云暎抬起眼皮看了她好一会儿,确定她心中确实是这么想的,唇角一扬,语气有些幸灾乐祸,“说实话,要不是立场不同,我都有点同情他了。” 陆曈懒得与他说这些:“就算不提这些,我与纪医官,也是同行不同志。” “哦?”裴云暎挑眉,“怎么个不同志法?” “你不是知道吗?”陆曈道:“我已经离开医官院了。” 裴云暎神情微顿,一时间没有说话。 陆曈离开医官院了。 虽然早就猜到她有这个打算,真正得知消息时,裴云暎还是有些意外。 实在是太快了,他原本以为陆曈的这个打算会晚一点。 “我进医官院,目的本就不纯。”陆曈说起此事,倒是十分坦然,言语间全然放下。 “如今心事已了,再留下下去非我所愿。我和纪医官不同,纪医官心怀天下,我却只愿守一方安隅。与其留在医官院,去给金显荣那样的人施诊,不如留在西街。至少没有冗杂的吏目考核。” 裴云暎望着她。 她说起此事,语气平静,俨然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虽然借口寻得很是拙劣。 他便笑起来:“不错,比起皇城里的人,西街庙口的平人们,显然更需要陆医官。” 陆曈一怔。 裴云暎笑吟吟看着她。 她没说话。 医官院有常进、有纪珣、有林丹青,还有太医局进学的许多学生,如她这样的医官有很多很多。 但西街却只有一个仁心医馆。 她喜欢做医者,但更喜欢做皇城外的医者。 皇城里对医官的需求,比起皇城外,实在是太轻了。 “不过,”耳边传来裴云暎的声音,“纪珣那种心怀天下的君子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陆曈抬眼。 这人手肘撑着头,望着她笑得揶揄,唇角梨涡若隐若现,像在故意逗人。 她便平平淡淡地开口:“我这人比较肤浅,喜欢长得好看的。” 裴云暎一顿,佯作惊讶:“这话里意思听起来像是表白。” 陆曈一本正经:“毕竟殿前司选拔一直靠脸。” 他盯着陆曈,忍不住笑了起来。 外人总觉得陆曈冷漠疏离,常武县的那封密信里却称陆三姑娘骄纵任性、古灵精怪。他曾遗憾她最后变成了截然相反的性子,如今却庆幸在某些瞬间,她渐渐找回最初的模样。 “陆曈,”裴云暎突然开口,“我们成亲吧。” 四周骤然一静。 陆曈懵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垂眸,从怀中掏出一只翠色的青玉镯来。 “这是我娘留下的玉镯。”他拉过陆曈的手,将镯子套在陆曈腕间。 “我外祖母将这玉镯留给我娘做陪嫁,后来我娘留给了姐姐。告诉我,若我将来有了想要相伴一生之人,就将这玉镯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