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他打断陆瞳的话:“你这是打算去告官?” 陆瞳一愣。 不等陆瞳回答,面前人转过身,看着她慢条斯理道:“告官的话,我可是会说我们是一伙的。” “你!” 他看了看陆瞳身上的医箱:“还有,你偷尸体的事要怎么解释?” 其实偷尸体的事不难解释,那些官差并不会真的将她怎么样,但若与眼前人稀里糊涂扯上一堆…… 谁知道他是什么来路。 陆瞳平复了一下心情,轻声道:“我不会告官,你放心,今日我就当没见过你。” 他有些意外地看陆瞳一眼,又看了一眼窗外,忽而哂道:“外面这么冷,你去哪儿,这里是你的地盘,没有客人将主人赶走的道理。” 他指尖轻弹一下手中刀鞘,声音似带笑意。 “坐下吧,一起住。” 陆瞳紧紧盯着他的刀鞘。 对方神态轻松,语气甚至称得上友善,不动声色的威胁却让人隐隐令人感到心悸。 她半垂下眸,目光极快朝门外掠了一眼。 这里地处刑场周围,除了此间破庙,并无人居住屋舍。她若夺门而出,外面没有可蔽身之所,只有一片大雪,他虽受伤,但眼下看来气息平稳,一个男子想追上一个小女孩,总是轻而易举。 他可以很轻易地杀死她,并将她埋在雪地中,无人知晓。 黑衣人又看了她一眼,道:“外面雪大,关门吧。” 对方这是不打算放她走了。 实力悬殊之下,硬碰硬总不是个好办法。陆瞳暗暗攥紧衣箱的束带,磨磨蹭蹭走到门边,将那扇破得快要掉下来的门推了过去。 风雪顿时被掩盖了大半。 他在蒲团上坐下来,脊背笔直,目光扫过墙角那堆破败木板时顿了顿,随即吩咐陆瞳:“小贼,屋里有木头,你去生火。” 陆瞳暗暗咬牙。 这人要杀要剐,不如给个痛快,偏这样磨磨蹭蹭。 陆瞳疑心他是受伤太重,没什么体力做事,所以将她当佣人指使。 但她没这个胆量去和此人交手,且不提他手中刀,年幼的女孩子与年轻的男子,体力总是悬殊。 若她也能拥有像芸娘一样精妙的毒术就好了,至少能一抹毒灰毒瞎面前人眼睛,好过这样任人宰割。 陆瞳沉默地走到庙中墙角处,挑选几根稍短些的破木头抱到供桌旁,又借着油灯的火一点点烧燃。 这些木头是掉下来的窗框和横梁的木头,时日久了,微微泛些潮湿,陆瞳折腾了许久,总算有了些热气。 她将几根短木头全偎在一起,一簇小小的火堆升起,风雪夜似乎也没那么阴冷了。 她抹了把汗额上汗,一抬头,对上的就是对方看过来的目光。 这人眼睛生得很是明亮,在微弱烛火下像颗清澈宝石,目光却似盯着猎物,侵略性很强。 陆瞳怔了一下。 此人虽面覆黑巾,形迹可疑,但身形举止不凡,并无半分逃犯畏缩狼狈之相,反而从容自在,风度过人。若非陆瞳被他一路要挟至此,单看外表,还以为这人是什么身份神秘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少侠。 着实出色。 不过蒙着面也不好说,说不定面巾底下是张麻子脸。陆瞳恶劣地想。 黑衣人自然不知陆瞳暗地腹诽,瞥了一眼陆瞳后就移开眼。 冲糊了脸的泥菩萨脚下,供桌空空如也,只摆了只生锈铜灯。油灯亮亮的,烛火在这风雪夜里成了唯一的暖色,一朵朵细小灯花从灯芯中爆开,在供桌上落成隐约的花色。 “灯花笑……”黑衣人微微扬眉,“看来你我运气不错。” 陆瞳不明白他的意思,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油灯四处爆开的灯花落在铺满灰尘的供桌上,划出丝丝缕缕细微而纤巧的油迹。 像是瞧出了她的困惑,黑衣人歪了歪头:“你不知道吗?” 他笑:“昔日陆贾说,灯花爆而百事喜。古有占灯花法,灯花连连逐出爆者,主大喜。”顿了顿,又没什么诚意地开口:“恭喜你啊。” 陆瞳蹙眉。 她从未听过什么灯花占卜之术,疑心这人是胡诌哄骗她。何况她日日呆在落梅峰试药,哪来的喜事,真幸运,也不会遇见眼前这人,还被他一路要挟至眼下境况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雪夜灯花 思及此,陆瞳就忍不住反驳:“行合道义,不卜自吉;行悖道义,纵卜亦凶。人当自卜,不必问卜。” 做好事的人不占卜也会吉星高照,像他这种坏事做尽之人,就算灯花爆上一百遍,走在路上也难免不遭雷劈。 这话里的讽刺应当是被听明白了,黑衣人有些意外地看向陆瞳:“你读过书?” 陆瞳没说话。 他打量陆瞳一眼:“既然读过书,怎么还做贼?” 陆瞳:“……” 她忍无可忍:“我不是贼!” 她很讨厌此人一口一个“小贼”,那种轻慢的态度、揶揄的语气,无不透露着此人深藏于心的傲慢。 是那种即便落到眼下这种需要人帮助潜逃,还不忘摆出居高临下的傲慢。 “偷死人东西,不是贼是什么?” 陆瞳深吸口气:“我是大夫,取那些东西是为了做药引。”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与这人说这些,许是眼前人轻慢的语气令人忍不住想要反驳。 对方似乎来了点兴趣,看向她:“大夫?” 他声带笑意,像是不以为然,“用死人尸体做药引,你是什么大夫,不会是凶手吧,凶手大夫?” 陆瞳:“……” 她决定闭嘴。 与一个陌生人争论这些事没有任何意义。至少目前看来,他没想要她性命,那么这样等到明日一早,大雪停下,她与此人各走各道,再无瓜葛,也算圆满。 风雪从破庙门口经过,雪粒从破窗飘来,呼号风声里,油灯静静燃烧。 在这一片静谧的暗影里,黑衣人突然开口:“小贼。” 陆瞳警惕地望向他。 他看着脚下燃烧的柴火,问:“你说自己是大夫,会不会缝伤口?” “不会。” 陆瞳答得爽快。多说多错,还是不说为好。 “是吗?可是你刚才你挖人心肝时,箱子里好像有金针。”他抬抬下巴,示意陆瞳的医箱。 陆瞳下意识抱住怀中医箱,随即反应过来。 他刚刚就看到针了,还说她是贼? 这人就是故意的! 陆瞳忍着气:“平日里遇见的病人少,没机会缝伤口。”顿了顿,又故意道:“所以找死人尸体练手。” 庙中静寂。 过了一会儿,黑衣人笑了,他说:“这样啊。” 他朝陆瞳勾勾手指,“这儿有个现成的,算给你赔礼,活人总比死人有用。” 陆瞳还未明白他这句话意思,黑衣人便一手按住自己右肩,“撕拉——”一下撕开衣帛,露出血淋淋的肩背。 一刹那,浓重血腥气扑鼻而来。 陆瞳瞳孔一缩。 这人受伤极深,从肩部蔓延至背部,像是有箭伤混合刀伤,皮肉狰狞得不成模样。虽一开始陆瞳已猜到对方身上有伤,却也没料到伤得如此之重。 实在是因为他看起来神情举止都与寻常人无异,没有半分虚弱。 “缝吧。”他侧首,示意陆瞳上前。 箭伤血肉模糊成一团,陆瞳心底有些微微发颤,她虽在落梅峰翻看芸娘屋里的医书,但从未真正与人治过病,于是下意识就要起身避开:“不行,我不会……” 一只手攥住她手腕。 黑衣人坐在原地,一手抓着她手腕将她扯回来,语气平静:“不要紧,死不了就行。” 陆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人受了如此重的伤,居然还能走能跳,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拿着把刀吓唬人,一瞧就是狠角色。眼下她好像是没有拒绝的权力。 陆瞳按捺下心中复杂情绪,看向他:“……我试试?” 他松开手,笑笑:“这就对了,医者父母心嘛。” 陆瞳重新在柴堆前坐下,打开面前医箱。 医箱里有两只罐子,一只陶罐盛满心肝,陆瞳取出另一只铁罐,拔掉铁罐塞子。 黑衣人目光动了动,问:“这是什么?” “腊雪。”陆瞳答道。 冬至后第三个戊日为腊,腊前雪宜于菜麦生长,又可以冻死蝗虫卵。将腊雪封至瓶中,或能解各种毒。 苏南城十年难遇大雪,落梅峰的雪和城中雪又不一样,她本来是想将这罐雪带回山上的,没想到会用在这里。 陆瞳把罐子放在火堆上,那一罐晶莹剔透的腊雪渐渐变成清澈透明的水,又慢慢冒出热气,喧嚣沸腾,像是山涧凝固的云沾染了人间风尘,变得鲜活起来。 陆瞳又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浸在煮沸的腊雪中沾湿。 黑衣人静静看着陆瞳做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