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穿好了衣服戴好了冠,秦四喜双手拿着花棍,站在了八鬼将之首。 她的身形中等偏瘦,款式利落的花袍往她身上一裹,衬出了几分与众不同的英姿飒爽。 鼓乐再起,她一个起跳翻身,动作利落有力,稳稳当当地站回了地上,赢了满场喝彩。 秦四喜嘿嘿一笑,花棍抛出去,打着转儿飞了回来,这下小孩子激动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再来一个!” “这才开始呢!都留着嗓子!” 只见她一转身,先是一个团身后空翻,又是一个团身后空翻,再来一个团身后空翻,最后是直身的后空翻落了地,还是稳稳当当。 更妙的是,她每一下都打在了鼓点儿上,真的是又精彩又好看。 再来一套抛花棍、侧手翻、接花棍,围观的人已经是要把嗓子喊哑、巴掌拍断了。 花袍翻飞,花棍飘转,花冠上长长的翎羽在半空中如雀尾一般轻盈划过,这位新来的“大鬼将”轻易挑动了山海镇所有人的心弦。 “主祭,咱们今年偏巧是游神的时候看见了神鹅,这又来了个这么厉害的大神将,可见是骑鹅娘娘显灵,咱们山海镇明年肯定风调雨顺!” 看见镇长笑得见牙不见眼,上了年纪的主祭也笑了笑,手中捧着“沧海神君秦绿柳之灵位”的牌子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骑鹅娘娘的神号还是神鹅说的呢。 身后一阵阵的鼓噪喧哗仿佛震得她脚步颤抖。 要是阿婆能看见神鹅就好了,神鹅说,骑鹅娘娘在天上过得很好,会找人打叶子牌,会赚很多钱。 这么想着,她就笑了。 能看见神鹅,让神鹅知道她们武家一直维持着骑鹅娘娘庙,她这一代武家女儿死也瞑目了。 身后又是一阵热闹的欢呼声,有人大声说: “主祭你快看!大鬼将爬旗杆了!” 迎神用的彩旗被戴着红色面具的大鬼将拿在手里,只见她一个用力,旗杆稳稳扎在地上,而她已经借力腾空而起,直接翻到了旗杆的另一边。 这本就已经是难得的把式了,这大鬼将竟然还单手握着旗杆的顶端悬了一下,亮了个相。 哪怕半边脸上戴着面具,旁人都能看见她双眸明亮,神采飞扬。 实在是让人喜欢得不行。 游神的队伍沿着山海镇唯一的一条石头路从山脚走到河岸,略作停留,听着主祭把祭文念给了河与海,又抬着神像原路返回到猫耳山的“骑鹅娘娘庙”。 庙门上的空空的,没有牌匾,山海镇的人都在偷笑。 神鹅好大的脾气,幸好和秦娘娘一样和气善良,哄一哄就好了。 庙门口支着六口大锅,正是准备好的肉菜,秦四喜这个今天大出风头的大鬼将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被人簇拥到了大锅的跟前儿。 “快快!多给咱们大鬼将几块肉!” “大鬼将!明年游神你还来吧!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的大鬼将!” “大鬼将,尝尝咱们这山海镇的胙肉,当年骑鹅娘娘就为了这口肉能从南江府的府城跑回来当大鬼将!” “吃了我们这个胙肉就没有说不好吃的!” 秦四喜甚至没有碗,她的手里被塞了一个比头还大的陶盆。 所有人都笑呵呵的,拼了命往她的碗里塞肉。 “也不用这么多!” 秦四喜平时好占点儿便宜,但是别人这么热情的主动给,她反倒会觉得不好意思。 “怎么多了?不多!” 笼屉上的盖子早就打开了,蒸好的肉外面还包着纱布,一块块码放的很整齐。 大大的木夹子夹着肉,五六个木夹子一起往秦四喜眼前的盆里放,很快就把盆给填得满满当当,高出盆口一尺。 “多谢多谢!” “哎呀,大鬼将你客气什么?今天真是帮了整个镇子大忙了,来来来,那边儿还有胙鱼,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客气我们这的胙鱼也是一绝……” 镇长生怕这个大鬼将客气,忙不迭地介绍他们山海镇特有的胙鱼,说着说着,他发现人已经没了。 镇长原地转悠了两圈儿,才看见那位刚刚一直在婉拒的“大鬼将”正在分胙的锅前举着大陶盆排着队。 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镇长才笑着说:“这才对嘛,呵呵。” 宋霜站在山上俯视着并不宏伟的“骑鹅娘娘庙”,摇头叹息: “为了一口肉做到这一步,哪怕过去二百年,秦娘子还是秦娘子。” “她走到哪都是这个样子。” “没错,我就猜到她肯定能弄到肉吃,干脆只带了酒。” “那一盆肉够咱吃的吧?” “不够就让咱们的秦神仙再去卖艺。” “她在这就一天时间了,别卖艺了,我去找我后人拿点儿。” 行了,你就别显摆你那个积富门第了,小心她真的从你身上刮油水。 “秦娘子到底当了个什么神仙?当人的时候就一直不富裕,那也算了,毕竟修水利到处得花钱,怎么当神了还穷,不会是穷神吧?” “你可闭嘴吧!” 宋阴差转身看见自己出现的一群鬼差,不禁头大: “你们怎么都来了?” “七娘,极恶厉鬼都被杀净了,阎君说我们这些没有押解之责的鬼差可以到凡间走走,今夜是除夕,当鬼差的也能得个假。” 十几个鬼差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身上的衣裳都不太一样。 宋霜当差比他们都久一些,其实已经不再是阴差,而是已经位列牛头马面之下,职名“黑无常”,阴差们则称她是七娘。 “别惊扰了百姓,给地府和秦娘子沾因果。” “是,七娘放心。” “骑鹅娘娘庙”里,秦四喜捧着肉盆子吃得正香,穿着黑袍的主祭走了过来。 “今日多谢大鬼将了。” “不用谢不用谢,今日真是收了太多谢了。” 主祭让身后自己的女儿提了一个木盒子过来。 “大鬼将喜欢吃肉,这一盒胙肉、胙鱼和胙鸡聊表谢意。” 哟,这真是让她连吃带拿呀,这让人多不好意思呀! 她接得很快。 “你可真是太客气了。” 今年已经四十九的主祭武粉桃对着她和蔼一笑: “这位娘子你说你是从外地来的,外面可有这么好吃的胙肉?” “那确实是山海镇独一份儿。”秦四喜笑着说,“我记得以前是不放虾仁和香菇的,现在这样倒是更香了。” 武粉桃又点了点头,她今日事多,当面谢过了大鬼将就去忙别的了。 秦四喜抹了抹嘴,把剩下的肉都收了。 “鹅,咱们该拿的也拿了,该吃的也吃了,也该走了。” 听见了四喜的传声,坐在供案上的鹅突然掏出一个口袋开始划拉自己面前的供品。 还在给它剥栗子的春芽儿一回头,发现神鹅不见了,供桌上的东西也都没了。 “呀!姨姨!神鹅走了!” 走出了几步路的武粉桃突然停下了脚步。 “阿娘,怎么了?” “从你阿婆时候起,胙肉就加了香菇和虾仁,刚刚那个姑娘,能有多大年岁?” 春芽儿的声音传来,就像是一条线穿起了很多的珠子。 突然出现的神鹅,惊才绝艳的“大鬼将”,吃过胙肉老味道的年轻女子……她是谁?她还能是谁? 武粉桃如梦初醒,她快步往大门外奔去,却只看见了熙熙攘攘来拜骑鹅娘娘的人。 一时间,这位见多识广的主祭有些恍惚。 “阿婆,秦娘子一点也不像个神。” 年幼时候,她把自己祖辈撰写的书册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秦娘子都更像个人,她会卖艺、会卖药、会打猎,还会砍价,只要她在南江府,每到年节的时候都会来当游神的鬼将,为的是能多吃两碗肉。 字里行间,都是她的斤斤计较。 “有这样的神不好么?”阿婆反问她,“要是神仙都是高高在上的,他们又哪能看得到咱们这些凡人呢?” 她起初是不懂的。 阿婆带她看蚂蚁。 “你之于蚂蚁就是神一般了,你可知道蚂蚁想要什么?” 她觉得自己是知道的,趁着阿婆不注意,她偷了家里的米糖给蚂蚁。 天太热,糖化了,两只小蚂蚁黏在上面,死掉了。 “当了蚂蚁的人,才知道怎么对蚂蚁好,当过人的神,才知道怎么是对人好。” “可是阿婆,当人比当蚂蚁好,当神比当人好,秦娘子当了神……” “她不一样的。”她的阿婆很笃定。 “她不一样的。”四十年后,武粉桃也知道了。 她是不一样的。 “娘!你看咱们的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