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周围人全部塞了耳朵,商溯仍在咬牙坚持。 稳住。 稳住。 一定要稳住。 小姑娘如此喜欢琴,他怎能说她是魔音贯耳? 区区琴音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以超乎常人的忍耐性忍了下来。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 商溯感觉有人在用巨锤砸他的耳朵,砸得他脑袋都跟着有些晕。 过一会儿,巨锤换成了针扎,细而绵长的针一下又一下贯穿在耳朵上,细密的疼让他忍不住攥紧了手。 片刻后,针又换成了剪子,换成刀刃,换成开山斧,甚至剧毒的蛇,撕咬着他的耳朵,让强撑着的神智摇摇欲坠。 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 商溯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嘶——” 相蕴和有些遭不住,抬手揉了自己的耳朵。 酷刑终于结束。 商溯眼前金星乱晃,有些看不清相蕴和的模样,只颤着手,摸到案几上的一盏茶,稀里糊涂给自己灌进去。 方城的水质不错,但没什么好茶,粗糙的茶叶混合着甘甜的水,无疑是一种暴殄天物,但此时的商溯却未察觉这么多,他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强自压了压胸口处翻涌着的干呕恶心。 “累、累到了?” 稳了又稳自己的心神,商溯才敢开口,“你弹了这么久,不妨歇一会儿。” 相蕴和揉着自己的耳朵点头,“是有些累。” 不是手指累,是耳朵累。 ——三郎不是夸她弹得很好听吗?怎么对她的耳朵是一种折磨? 相蕴和心中纳闷,抬头看面前少年。 嘴欠但优雅的贵公子此时脸色微微发着白,额间满是细密虚汗,往日艳丽得女人似的唇像是被人抽去了所有血色,白得像是她前世当鬼的时候见过的馍馍。 “?” 这怎么跟被人上了酷刑似的? “三郎,你怎么了?” 相蕴和关切开口,被少年再三夸赞过弹得不错的她尚未发觉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商溯不敢让相蕴和看出自己的一样,抬手掐了下眉心,故作轻松道,“没、没什么,老毛病罢了。” “要不要紧?” 相蕴和一下子紧张起来,“要不要请军医来看一下?” “不必劳烦军医。” 商溯虚弱摇头。 军医若是把了脉,他听弹琴差点把自己听得上西天的事情还怎么隐瞒? 商溯道,“我歇一会儿便好了。” “可是,你的脸色很难看。” 相蕴和有些担心。 怪不得顾家三郎军事能力如此卓越,世间却没有任何记载,这位漂亮的少年郎除了嘴欠得罪人外,身上竟然还有不为人知的隐疾,似这样比她还差的身体,怎能熬得过乱世,与商溯一样青史留名? “无事。” 商溯摸着茶盏,给自己又倒一盏茶。 连着两盏茶入腹,他才感觉眼前的阵阵眩晕感轻了些,视线开始逐渐恢复。 “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么?” 商溯向相蕴和道。 相蕴和眉头微拧,“现在看起来是好了些,可是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吓人。” “你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相蕴和颇为担心,“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还是后来生出来的?” 是听你的琴听出来的。 但这样的话显然不能说,商溯便道,“不是生来便有的,是近日才开始出现的。” “大抵是水土不服。” 商溯道,“我长在中原之地,从未来过方城,对这里的环境不大习惯。” 相蕴和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位贵公子出身会稽顾家,虽家道中落,又不被父亲所喜,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方城这种偏僻贫寒的地方,对少年郎来讲不亚于地狱,让长于富贵锦绣之中的他极为不适应。 不是隐疾就好。 水土不服好治得很,时间久了,或者生活质量提上来了,便能不治自愈。 相蕴和道,“若是水土不服,倒也不必惊慌,这几日我让庖厨把饭食做得精细些,不让你在吃住上受委屈。” 这话带着十足的关切,颇有那种我虽不富裕,但绝不会饿着你的态度让商溯很受用。 “如此,便辛苦你了。” 商溯笑了一下。 少年本就生得好,眉眼柔软下来如冰霜初融,堪称绝色,相蕴和被晃了一下眼,随即连连摇头,“不辛苦,不辛苦。” “你是我请来的客人,我当然要好好照顾你。” 商溯心头一软。 谁能拒绝这么可爱又对他这么好的小女郎? 当然无法拒绝。 “你想听高山流水吗?” 商溯问相蕴和。 他与相蕴和便是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遇到钟子期。 “想!” 相蕴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谁能拒绝漂亮少年郎给自己弹琴呢? 她前世当鬼的事情,最喜欢干的事情便是在自己墓前看她名义上的面/首们给她吹拉弹唱了。 商溯笑了起来,“我弹给你听。” “好呀,好呀。” 相蕴和起身让座。 商溯落座,微整衣袖。 高山流水自少年指尖流淌而出。 如见高山之巅,如遇云雾缭绕,如听流水淙淙,如轻舟已过万重山。 原来这就是高山流水? 比她听过的那些给她守墓的粉面小郎君们弹得好听多了。 相蕴和双手捧着脸,看少年指尖抚琴。 “这便是以指根发力。” 商溯一边示范,一边抬头问相蕴和,“学会了吗?” 一抬头,便见少女出神地看着他弹琴,水汪汪的眼睛像是染了星辰,璀璨又漂亮。 商溯眉头微动,后面想要问的话蓦地咽回肚子里。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姑娘,继续弹着自己的琴,高山流水弹完,便弹广陵散,广陵散弹完,便去弹十面埋伏与阳春白雪。 兰月来到院子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少年屈指抚琴,身边明明没有仙鹤与云雾缭绕的熏香炉,周围是粗糙的墙壁,与野蛮生长的花,可尽管如此,垂眸抚琴的少年还是将周围衬得如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连带着那张日常刻薄人的脸看着都顺眼不少。 他身边的小姑娘这些时日在方城住得极好,原本因逃荒逃命的而干巴巴的身体养出了几两肉,一张小脸粉嘟嘟,在盛夏的林荫下越发衬得肌肤如雪,眉眼如画,像是观音座下的龙女被琴音吸引得入了世,双手捧着脸,一双眼睛黑湛湛,笑眯眯地看着弹琴人。 兰月脚步微微一顿。 恍惚间,她突然明白二娘曾与她说过的一个词——岁月静好,长生暖阳。 · 但相豫却觉得一点不岁月静好,因为盛军的后来即将抵达大溪崖,兵力三万,比他所有兵力加一起还要多,且大盛皇帝阵前换将,领军之人不是盛军中一抓一大把的酒囊饭袋,换了一位赫赫有名的老将,破虏将军严守忠。 “破虏将军?” 迟钝如杜满,都觉得这个封号是在侮辱相豫,“破什么虏?这不是骂大哥是胡人虏人吗?” 相豫觉得封号都是小事,大事是盛军新降,人心不稳,严守忠宽厚仁和,从不克扣军士粮饷,在军中颇有威名,若他振臂一呼,这些投降的盛军转投于他,自己便是腹背受敌了。 更别提西南诸将多为严守忠提拔之人,若见严守忠战况不妙,必然会出兵来救,到那时,他所面对的便不止严守忠的三万人马,而是五万,甚至十万,二十万。 这群人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不同于安享富贵的世家权贵,是镇守西南之地的中坚力量,更是大盛的中流砥,羽翼未丰之际便与这群人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大哥,要不要给军师去信一封,问他何时回来?” 想了想,宋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