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这样一双手,自然不可能干任何粗重活计,也不适合给主子按摩。 实际跟在熙沅公主身边,竹青日子过得很舒坦,好吃好睡,她性子懒散,偏生最得公主宠爱,琼华殿掌事姑姑梅染便也对之多有纵容。 虞莜朝她勾勾手,示意附耳过来,“若将来……你家公主我远嫁,你可要跟着呀?” 竹青刚才在太极殿就听她说过一回远嫁,立刻来了精神,“您真要嫁给谢世子啊?” 虞莜明眸流转,比了个口形,“谁说的?” “怎么不是呢?”竹青小声嘀咕:“您选的三个人,朱小郎君和祈公子,家都在金陵啊,那不只有江左才算远嫁么。” 虞莜跟她咬耳朵,不让一丁点声音漏到车外去,“那……要是比江左还远的地方呢?你就说要不要去吧。” “那是肯定的啊。”竹青很不满她的小瞧,“奴婢虽说笨点儿懒点儿,但忠心绝对不容置疑啊公主,您去哪儿我去哪儿,天涯海角,一辈子跟着您。” 她没口子赌咒发誓,虞莜笑吟吟一根手指抵在她脑门上,把人推远点,这小懒鬼哪里笨了,分明是知道跟着她才有好吃好喝,聪明着呢。 上辈子她时常忙得吃饭都没个准点儿,这家伙抢在她前头,小脸先就瘦了一圈,蔫巴得像旱地里的禾苗,没奈何,只得挑个人家早早把她嫁了。 既然这一世她已打定主意,跟秦昶去北齐,那种地方冬天滴水成冰,可比不得金陵暖和,若到时竹青真不愿去,她也不会勉强。 刚上路时,秦昶还有些气血不稳,随后很快平复心绪,掩在须下的唇角紧抿,笑容阴恻恻冷得瘆人—— 小爷我这趟专为搅和而来,不成功便成仁…… 虞莜,你瞧好的吧。 他被安排在马车后随行,不远不近,刚够把竹青一惊一乍的私语听在耳中,刚顺下去的气,这会儿又哽在喉头,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前方,宏伟煊赫的祖庙映入眼帘,秦昶一肚子憋屈,戚戚哀哀诉苦:老师,您英明神武大显神通,快给你家嬿嬿掌个眼吧,那些猫嫌狗不待见的玩意儿,到底哪点儿比我强? 他倒是忘了,金陵子弟眼中,他自己才是那个最神憎鬼厌的家伙。 进了祖庙,宗正令迎上前,笑容可掬请熙沅公主前往高坛焚香叩拜,虞莜一语不发,径直往家祠走。 “殿下……这、怕是不合规矩。” 公主纯孝,时常过来祭拜至亲,今日又是她的及笄礼,想必是要来跟先帝说一声,皇亲宗室进祖庙,按礼需先至祭坛焚香。 宗正令神情疑惑,被姜皓等侍卫拦在殿外,不明白平日最循规守矩的小公主,怎地今日举止怪诞。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只剩虞莜一人。 她抬头扫一眼上方密密麻麻的牌位,高处那些,说不准跟她家有没有亲戚关系,是阿耶登基后,为彰显皇室正统,东拉西凑来的。 近的这排,正中是阿耶和阿娘,边上三座小的,是她素未谋面的三位兄长,其实阿娘与她也仅一面之缘,这里唯一熟悉、亲近的,只有阿耶。 阿耶不仅是南康的一国之君,也是她头顶的天,是她性命骨血、尊荣富贵,乃至胸中见识、所思所想,一切的根由。 在虞莜眼中,那个男人身躯伟岸、无所不能。 她并未拈香跪拜,随便踢了张蒲团到柱子边,盘膝坐上去,身子倚着宽大的殿柱,像过去挨着阿耶,听他讲故事那般。 仰头望着正中最大的牌位,虞莜展颜而笑,“阿耶,嬿嬿好久没来看你了。” 记忆延自前世,那些年她疲于奔波、周旋,苦心孤诣,实在挪不出时间来家祠,同阿耶说说话儿。 她记忆超群,幼时把这项天赋看作一种新奇的乐趣,每日所闻所见在脑中走马观花,周遭一切事物在她眼中,与常人是不一样的。 结果,她很快遭到反噬,被这种能力弄得头疼欲裂、生不如死。 是阿耶教她视而不见,将一些不必要的事物排除在记忆之外,逐渐掌握这项技巧后,她的人生重归平凡,却也得到安宁与喜乐。 前世为辅佐皇兄,批阅各地奏折、处理朝堂大小事物,她迫不得己要关注的东西是旁人数倍之多,所承受的负担,更是无法想象。 她是真的在为皇兄卖命,透支生命,方能在短短数年间,调合心怀叵测的各大世家。 “阿耶,你说达则兼济天下,但如今嬿嬿只想独善其身,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阿耶说,家国天下,先有家,而治国,方可平定天下。 “可我不过是个小小女子,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谈何国家大义,天下太平? 阿耶生性豁达,他并非野心勃勃的枭雄,私下里常对她说,得之吾幸,失之命矣,只是那头鹿不小心跑进我的怀里,便唯有兼济天下这一条路可走,烹之与民共享。 虞莜清凌凌的水眸流露狡黠,笑靥明璨,“子孙不肖,守不住这江山,可不能只怪我一个人哦。” 自说自话,和阿耶打定商量,虞莜心头一轻,重生回来方才半日,前世五年的付出与背弃,此刻化作清烟袅袅,随风淡去。 心结解开,在阿耶牌位的温和注视下,虞莜面上的笑容逐渐低落。 她抽了抽鼻子,满心委屈无从诉说,杏眸中泪珠悄然凝结,一颗颗如最洁白无暇的珍珠,滚滚而落。 “阿耶,水里好冷……” 秦昶悄悄从后殿的窗户爬进来,借着重重帷幔遮挡身形,探出头来窥视,正看见虞莜抽抽答答哭得伤心,不由神情一滞。 众星拱月,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妖精,竟也有哭鼻子的时候了? 是了,老师走了,往后谁来给她撑腰呢,靠虞岐那假仁假义的东西么? 可拉倒吧。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冒出来——啧,要不我勉为其难……把她娶走算了。 跟虞莜,还有她身后一群小跟班别了这么些年苗头,他那颗争强好胜的心,第一次生出妥协。 作者有话说: 狼崽,今后还有更多妥协等着你。 第5章 良配 都不好,再选别人就是。 午时刚过,公主车驾途经宫门,广场上正是车水马龙、人挤为患。 好逑宴临时改为晚宴,接到消息的人大多不死心,仍旧按时到来,待得知熙沅公主恐怕不会在宴上露面,只有三名好运儿受邀申时入宫,纷纷大失所望,一时间跌足哀叹、捶胸顿足者无数。 今次接到宴帖前来的,除了天下知名的几大世家,其余多是金陵本地,及周边郡县名门望族家中的适龄未婚男子。 诚然,绝大多数并不敢肖想获得青眼,不过有机会一睹熙沅公主的绝世风姿,该当为人生一大幸事。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国君亲临的晚宴,待回乡后对亲朋说起,曾参加过熙沅公主的及笄宴,那也是倍有颜面的。 眼见一驾朱轮华盖骈车由此经过,见过些世面的人立刻知晓,这是公主车驾,人群起了骚动,无数人的视线胶着其上,若目光能有实质,此刻车厢已漏成筛子了。 然而四面锦帘低垂,密密实实挡住里面的人,由始至终未曾掀开一角。 宫门内步出两列禁军,与十几名乌衣卫一道,迅速隔开人群,车毂辘辘,消失在深宫重阙间。 白南从人群里挤出来,远远朝骑在马上的秦昶打了个手势,神情得意,主子交待的差事已经办妥。 秦昶一滞,这才记起刚才去祖庙的路上,叫他去办得好事。 计划赶不上变化,可他现在改主意了呀,他低头琢磨一阵,又觉殊途同归,跟他的新主意……倒也不冲突。 白南赶上前来,翻身上马与他并驾齐驱,眉飞色舞压着声儿说道:“其实眼下这件事已经容易多了,就三个人而已,以三爷你的身手,那就是三下五除二的事儿,总好过……” 他大拇指向后一抻,意指后头黑压压的人潮,都不必他费心。 深觉熙沅公主此举,替三爷省下不少力气,看来殿下对他家主子,还挺贴心。 秦昶指头摩挲胡须,纳罕瞅他一眼,这蠢仆想什么呢?他今儿没打算揍人,那么干多没品啊。 梅染在琼华殿外焦急徘徊,终于见到公主回来,急步上前,口中轻声埋怨,“我的好殿下,您可算回来了,今日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您可给奴婢个准话儿吧。” 虞莜挽住她一道往里走,语气轻松,“皇后不是派人来传话了么,就按她说的办。” “可……为什么呀?”梅染一头雾水。 今早公主醒时,进去就听她唤了声“梅娘”,当时梅染就觉得怪怪的。 梅染从前是惠宁皇后的侍女,小公主三岁时就跟在身边伺候,说句僭越的话,打心底将她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疼爱有加。 公主一向唤她梅姑姑,早上乍听得“梅娘”这个称呼,倒是从前惠宁皇后的口吻,可把梅染惊得浑身一颤。 殿下肯定不对劲,“公主,到底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您跟奴婢说呀,再不然,还有陛下呢,无论何事,他都会替您做主的。” “不就是……”虞莜莞尔一笑,“父皇不在了,没人替我择婿,参宴那么些人,我哪只眼睛挑得过来?不如选几个相熟的,从里随便挑一个算了。” 这说法倒也合乎情理,梅染一时寻不出辩驳的词儿,迟疑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嫁人的是我又不是他。” 虞莜笑睨她一眼,脚步轻快进屋,悄悄扯了下竹青,“饿死了,姑姑今天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 竹青反应过来,一迭声附和,“对对对,殿下晨起就什么都没吃,饿一上午了都。” 说着,命小宫女赶紧摆膳进来。 有她这好吃鬼头前顶着,梅染的注意力一下被引开,训人的话也都冲着竹青去,虞莜净了手,施施然在案前就坐,肚里空空如也,胃有点疼。 前世她膳不定时,忙起来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肠胃早就熬坏了,反倒成了习惯,这具身体可没遭过那些罪,少了一顿就饥肠辘辘,大肆抗议起来。 重新拥有年少时的好胃口,眼前是梅姑姑含笑布菜,而非前世倒卧门前的尸身,再不是刺疼人心的冰冷鼻息,虞莜忽然觉得—— 重生也并非坏事。 招呼两人同坐一起用膳,平日无人时,公主并不讲究那些虚礼,梅染和竹青便分左右坐下,后者先盛一碗鲜笋汤,殷勤捧到公主面前。 梅染一面吃饭,拿商量的口吻说道:“奴婢觉得,朱小侯爷恐非良配。” 玉箸戳得珍珠丸子在碗里滴溜乱转,虞莜笑而不语,清亮的乌眸瞥了眼竹青,后者赶忙咽下口中食物,大声抢答: “朱小侯爷跟公主也算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从来得了好东西,头一个惦记着给咱们殿下送来,禀性为人知根知底,我倒是觉得三个里头,他是顶合适的那个。” “吃都堵不住你这张贫嘴。” 梅染瞪眼,挟起个丸子塞在她嘴里,“就知道吃,那成亲过日子,只是吃的事儿吗?咱们公主嫁给谁也不会饿肚子,就是……” 她看看虞莜,苦口婆心劝说:“小侯爷年纪太小,才只比你大一岁,诸事依仗陆夫人替他张罗,就是个孩子心性,虽说心地纯良,到底不会照顾人。” 虞莜就笑了,“梅姑姑自己说的,成亲过日子又不是只顾吃喝,这些事我也不需他照顾,有姑姑就成了呀。” 她咬着箸筷吃吃笑,“至于说陆夫人么,是,朱允温什么都听他娘的,不过陆夫人也挺疼我,到时嫁过去,儿子听娘的,婆母听媳妇的,不是挺和睦。” “对对,就是这个理儿。”竹青拊掌大乐。 梅染在案下飞起一脚,踹得竹青不敢吱声了,可到底被公主拿自己的话堵了嘴,她干脆搁下碗,说起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