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兄今日脱马甲了吗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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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沸腾的热血早已凉在时光尽头,如今却有那么一丝死灰复燃的意味。 良久,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遮住眼睛,不敢直视过于耀眼的天光。 “殿下。”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在身边响起又停驻,沐景序放下手掌,抬眸对上掌院先生的面庞。 先生姓张,年逾六十,经历过三朝帝王,见证过大虞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与繁荣。 他微微低头,向沐景序见了一个礼,而后也望向那张被放在石台上的策论。 “寒英有治国之才。”掌院轻声说。 沐景序抬眸望他,等他后文。 “庆正二年,南方有一群流民窜乱,烧杀抢掠了无数村民。寒英那时候恰好在南方,见到这一景象,孤身一人不好出手,便直接去了府县,捏着京城柯家的信物将σw.zλ.县令从衙门里提了出来,仅耗时七天,便将祸乱半年的流民全部围剿了住。” 掌院语速偏慢,声音低沉:“人数过多,县令不好自作主张,且寒英在提他之前便写信去了州府,知府正往这边赶,恐惊动了朝廷,谁也拿不定主意。” 沐景序知道他在等自己问话:“后来呢?” “那是一片很贫瘠的土地。”先生低声说,古浊的眼眸里却是青年人都难得一见的清醒:“按理新朝新朝刚定,流民按叛军处理,该诛之。但那里人太多了……” “数百流民,不知起源是何处,也不知是哪一年失去了家园,聚在一起后青壮劳力约八十,年老体衰者四十,妇孺七十,关进衙门的时候,婴儿啼哭声连狱卒都不忍卒听。” 八十个青壮劳力,在贫穷的村庄,足以抢劫一村的钱财再全身而退,无论按哪一朝的律令实则都该斩。 但那是庆正二年,北方刚割让三座城池,南方数座村庄空亡。 不知是哪一年失去了家园……但总归是上位者的争斗,使得他们无家可归。 沐景序喉结微动,先生问他:“若是殿下易地而处,会做如何决断?” 树下光影疏散,沐景序无声片刻,轻声道:“年老妇孺者流放百里,青年按罪判刑。” 掌院:“若是无法界定各自所犯何罪呢?” 这是诛心的问题,却也是量刑者最该考虑的问题之一。 说是烧杀抢掠,究竟哪些人犯了罪,罪行又到了什么程度? 嫌疑人只两三个的时候,就算判别不了,多的是昏聩的县官一下全给定了罪杀了了事,但那是八十人。 若是互相维护,或者各自攀咬,干扰执法者的判辨,那该如何? 全杀了吗? 生杀予夺是上位者的权利,远在京城轻飘飘一个字决定旁人性命。可设身处地,站在牢狱之前,听着高墙内传来的一阵阵啼哭之声时,每一个决断都是将自己剖裂开来审视的过程。 良久,沐景序开了口,声音微哑,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庄严:“那便同罪论处。” 大理寺的案簿里总会有冤假错案,历朝历代总有枉死刀下的魂灵。掌院称呼他为殿下,问的便是他作为大虞三皇子,在那样一个新朝刚定,局势尚不稳固、朝中众人分身乏术的情况下,出现这样一桩大案,究竟该怎么处置。 八十人的性命,换至少未来三年内,再无流民犯乱,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最正确的选择。 掌院似乎轻笑了一声,坐到沐景序对面,将古籍调换了方向,朝着自己。 “当时的知府也是这样说的,消息传到京城,陛下或许尚存了一丝善念,也让他们自行认罪按律处置,但殿下你猜,这句话说完之后发生了什么?” 沐景序望向他。 掌院:“年老者纷纷站了出来,言及所有罪行都是他们所犯,与子孙后代并无关联。当夜牢狱里甚至有三名年逾七十的老人撞墙而死,说是畏罪自杀。” 蝉鸣声切切,沐景序闭上了眼睛。 所以他很难去想那些年发生的事,便是回忆,也不敢脱离开自己亲身经历的那些,再多想一分一毫。 哪有什么“庆正”、“勤王”、“平叛”…… 翻开那两年的史书,每一行每一页涂抹的都是滚烫而鲜活的血液。 尸骨堆成的盛世王朝而已。 若无战争,他们也不过是村庄里安居乐业、勤勤恳恳的庄稼汉。 正当沐景序觉出一阵难言的悲凉时,掌院却说:“束手无策之际,寒英写了篇折子送到京城交给了柯太傅,又由太傅呈给了陛下。”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无论出发点如何、因何缘由,那毕竟已不是律法混乱的战争时期,若无警醒,必然后患无穷。他先说此事一定要重罚,随后却又向皇帝讨了个恩典。” 沐景序:“……什么恩典?” 掌院道:“杀人者死、抢劫者刑、偷盗者罚,至于老弱病残妇孺者,若无切实罪行,可否在服完苦力后,由他处置。” 沐景序瞬间眉头紧锁,冷声道:“这不算恩典,这是僭越。” 他柯寒英凭什么处置罪犯?既无功名在身,又非皇子龙孙,他哪儿来的胆子跟皇帝说这个? 纵是有柯太傅作保,仁寿帝一旦触怒,等着他的就是杀头死罪。 掌院闻言却笑了笑,慢声道:“殿下莫急,那小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沐景序微微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确实着急失了态。 “咱们这位皇帝,小老儿不愿过多评价,但殿下您应该也是知道的。”掌院先生抚掌道:“寒英手里有座庄子,就在南方,离事发的那个府县有些距离,但也不至于太远。” “他问陛下,能否将犯人亲属赶去庄子上耕种,庄子每年钱粮收成七成上交国库,三成维系庄内众人生活。”先生说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说不上是赞赏还是无奈:“叛乱刚平,正是人力短缺、国库空虚的时候,他这一招算是光明正大地给陛下送了份大礼,又不至于让后世给皇帝扣上暴政的帽子。” 沐景序已然愣住,眼眸中流露出些许不解,低声道:“他为什么呢?” “谁知道呢。”掌院反问,视线却有意无意地看向了沐景序。 谁知道呢?大概因为三殿下始终仁善,始终心怀愧疚。 但先生没说,开口只道:“这样一来判刑就好解决得多,本来就是为了维系生存才犯下的罪行,如今告诉他们只要犯事者服罪,其余一干人等皆有去处,且能维持温饱,不至于四处流窜,自没有不应的道理。” “从围剿、到擒获、再到最后处决,寒英那时候才十九岁,已做的非常漂亮,回京之后陛下大悦,问他愿不愿意入朝为官。” 沐景序刚有些茫然的心又提了起来。 在今天这篇策论前,哪怕亲眼见过阿雪如今的模样,他也始终觉得这人终究还是小时候发了烧要他抱、受了委屈会红着眼睛找他哭的小雪人。 如今听掌院三言两语一笔带过那些故事,却恍然发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阿雪面前早已摆了太多陷阱,只要踏错一步,他都不可能是现在这般模样。 朝堂是一口吃人的穴,行差步错间都足以要人性命。 “但他推了,直言自己尚且年幼,不经世事,古人圣贤学问尚未学懂,哪有资格站上朝堂与一众文官武将辩论时事。这次是圣上仁慈,心系百姓,本就不忍见血流漂橹,才给他钻了空子卖弄机灵;若是真的腆着脸入了朝堂,怕是日后就算说出愚见二三,也不过纸上谈兵惹得哄堂大笑罢了。” 掌院提及柯鸿雪的时候眸中总噙着几分笑意,这时笑意更甚,皱纹都更加明显了起来,他问沐景序:“殿下你看,他真的很机灵。” 总之到了最后,皇帝既没有怪罪他,也没有心生不悦,反倒被逗弄得哈哈大笑,直言:“无论何时,只要你愿意做官,这金銮殿上总有你柯鸿雪的一席之地;便是不想走朕这个捷径,待你科考殿试之日,朕亲自考教你的学问,看你有没有资格做朕的状元郎。” “至于这策论,则是陛下要求的,每月送上一篇,送去宫里给他过目,好的留下来供皇子们品读,不好的重写。”掌院顿了顿,“当然,不好的少,有也是他故意的。” 既说才疏学浅,总不能每篇策论都堪称治国良方,那样还不去报报效朝廷,岂非存了反心? 一年有个三四篇就够了。 权衡之道被他琢磨得相当透彻。 沐景序听完,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手边有凉茶,日头偏西,学府钟声敲过三遭,午学下了课,山道上便多了许多声音。 朝气蓬勃、心怀抱负,这世上最令人心动的理想和心脏,在这座京嘉山上都能看见。 过了许久,沐景序说:“我曾说他适合去大理寺断案。” 一丝不苟、沉默寡言、严肃正经……大理寺卿都没他这么老成。 “但他不适合。”过去这许多年,沐景序否定了当年玩笑话一般的判断。 “适合、但也不适合。”掌院却道。 先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半盏润嗓,意有所指:“将遇良才,良臣择主,寒英太过心善,不适合如今的官场。但——” 他顿了顿:“百姓大概会很庆幸有他这样的父母官,只可惜时局不好。” 这两个人,一个不适合当帝王,一个不适合当相臣,归根到底总绕不过一个心善。 可又是谁规定,为王为相者,必须冷血无情? 掌院说完那句话便再无声音,放了茶盏借着尚且亮着的天光研究古书。 天边晚霞换落日,他听见沐景序问:“他当时为什么会南下?” 掌院手指微顿,摇了摇头:“不知道,一年总要去几次,或是为了祭祖。” 抑或为了找故人骸骨。 总有些缘由,就像他听了一夜婴儿啼哭,便冒了天下之大不韪送往皇城一张折子。 现在的柯寒英风流多情,可在掌院看来,他这些年走的每一步中,似乎都带着死志。 能达成目的自然最好,达不成…… 便达不成吧。 大不了去死。 第11章 沐景序亲耳听见柯鸿雪说他每年南下去寻故人尸骨过,但那不过轻飘飘几个字,从口中说出,没有任何附加的场景词汇描述,便是当下心中震颤不已,其实很难有实感。 而掌院今天说的这番话,才是真正向他展开了一副画卷。 ——一副在他离去后,这些年阿雪孑孓独行的样子。 策论告诉他,阿雪已非当年盛扶泽视角下,需要他时时保护、生恐一点朝堂腌臜污了他耳朵的纯白雪人;掌院则又跟他说,柯寒英是这世间难寻的良臣名将,是天生的相臣。 聪明人之间说话多数情况下是无需点透的,沐景序明白掌院语中未竟之意。 他若称帝,柯鸿雪合该是他的丞相。 但是…… 沐景序起身,负手看向西天的云彩,夏日的天空色彩最为浓烈,火烧云铺散半天,霞光都透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这是他的归途,赴死的旅程,实在没缘由,再将旁人牵扯进来。 无论那人是不是阿雪。 沐景序入学府以来,第一次怀疑自己踏出的这一步是不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