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先队员的礼赞

    1998年夏天的一天，瓦斜塬宽阔的空地上，头顶的太阳正热气腾腾。在我们沉浸在干旱的苦恼中的时候，百年不遇的洪水肆意咆哮，祖国的南方顷刻之间在洪水泛滥中挣扎我们以少先队员的名义，神气十足的倡导为南方的少先队员捐款献爱心。

    我们的父母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我们放学归来的路上听见了他们肆无忌惮的狂笑。我们把要捐款的要求提出来后暂时打断了他们的欢乐，攀比的心理在这一刻得到了最逼真的考验，他们在面面相觑之后分别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衣兜。在梅四海的父母拿出一块钱给梅四海的时候，万俟明的父母也丝毫没有犹豫，万俟明于是也得到了一块钱，春甜甜的父亲不甘示弱，他掏出了五块钱

    我们在一阵欢呼声中四散跑开。父母们往常的吝啬和今天的慷慨义举形成了鲜明对比，我们内心欢欣不已。我们的自私和幼稚在我们得到钱后暴露无遗。在闷热的难耐和冰棍的诱惑下，我们把捐款的钱偷偷分了一半买了冰棍。卖冰棍的老猴子爷爷满脸的笑：“吃吧，孩子们，我不会告密的。放心吧，你们的父母不会知道，你们的老师不会知道。”

    我们在炎热的中午“吸溜吸溜”的吃完了冰爽甘甜的冰棍，我们带着酒饱饭足的神奇走进了刺眼的阳光中去参加为灾区小朋友捐款的仪式。我们偷偷摸摸的把钱放进捐款箱，生怕被人看见了我们的秘密。

    1998年的夏天，罕见的干旱和燥热浓厚的裹在我国广大的北方，瓦斜塬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小村，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炙烤。

    烦躁的热让我们承受着难以言说的沉闷，我们的父亲母亲们在大杨树下，用他们肆意的语言和强大的联想，创造着各种各样恐吓的大话，我们恐惧的尖叫在他们放肆的狂笑中形单影只，柔弱无力。夏天的燥热和空闲让他们带有浓厚封建迷信的思想有了施展的机会，各种版本“天亡人灭”的言论淋漓尽致的展示着他们突出的才华，他们大声的笑谈在空旷的原野此起彼伏的四处传播。

    我们远远的躲着他们的谝闲，尽情回味着香甜的冰棍，夜晚的闷热顿时远离了我们，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们在心满意足中贪婪的睡去，怀抱着一个个甜蜜的梦。

    “乡教委下达给我们的捐款指标没有完成。”第二天的班会上，张老师这样说。我们都低下了头，内心紧张。“我们不能失去先进的荣誉。我们一定要挣回来。”张老师声音高昂的补充到。

    我们一点也没有把错误归咎到我们贪了捐款买吃冰棍的错误行径上，我们完全埋怨父母给的钱太少。我们理由充足的返回了家中厚颜无耻的伸出了手。

    田野里的小麦还没有完全生长就在这样一个干旱季节提前成熟，麦秸还没有往年一半高就变成了干黄色，麦穗害羞的遮掩着干瘪的脸庞。

    连续的不下雨和持续的高温让我们的父母做出了抗旱的举动，他们站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他们的焦急跟干枯的麦秸一样，耷拉着奄奄一息的头颅。我们第二次和家长要钱遭到了义正言辞的拒绝。他们战斗在抗旱的战场上，理直气壮地漫骂我们是无理取闹。

    “我们都要旱死了，谁给我们捐款？”我们不劳而获的思想在顷刻间化为泡影，我们开始了左右为难，在我们父母的强硬态度下，我们暂时向他们妥协。

    “向灾区小朋友捐款是高尚的行为，灾区小朋友和我们是血肉相连的一家人啊，乐于助人是我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是我们中华民族精神的体现。当然，捐款是自愿的。”我们看见张老师的眼里溢出了泪花，她的声音变得哽咽。

    “我爸爸不在家。”

    我知道春甜甜没有撒谎。春甜甜是我们班最富裕的人。

    “父母不给钱。”梅四海和万俟明有同样的答案。

    “我们捐过一次了。”我分辨得出来是那些没有买冰棍的同学的嘀咕。

    “乡教委主任要来参加我们的捐款仪式。”张老师这样对我们说“我们提倡捐款，但是要力所能及，我们不能打肿脸装胖子，向父母要钱不是唯一办法——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来劳动，获得我们捐款的资本。”张老师停顿了一下“今天放学我们就去春甜甜家拣杏胡。我们都去。”教室里鸦雀无声，我们把头埋得更低。“你们听见没有？”张老师似乎生气了。“听见了——”我们的回答响彻云霄。

    春甜甜站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我爸爸不要小孩子来拣”她不敢看张老师的眼睛，低着头，两手扭着衣角，脸涨得通红。“我去说！”张老师回答的很干脆“现在我们开始上课，课本翻到：英雄王二小。”

    王二小勇斗日本鬼子的故事让我们热血沸腾，我们聚精会神的读着课文，我们专心致志的听着张老师讲课，我们把王二小当成了心中的英雄，我们对日本鬼子咬牙切齿。张老师说：“王二小比你们大不了多少，他敢以生命为代价和日本鬼子英勇斗争，他是英雄——生在和平年代的你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成长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报效祖国，你们也是英雄。”

    我们被张老师鼓励得热血沸腾，我们摩拳擦掌，渴望通过自己的双手，做一个王二小式的英雄。

    课后，我们几个少先队的中队长私下开会，讨论重新捐款的对策。我说：“我们这次一定要听张老师的话，遵守纪律。”万俟明说：“不就拣杏仁么，小菜一碟，我们手快得很。”梅四海说：“这次保证不再偷吃杏仁了。”我们笑笑。“偷吃不怕，就不要被我爸爸看见。”春甜甜也笑了。

    我们拉钩表明了保密的决心，发动了全体少先队员的参与。中午放学，在张老师的带领下，少先队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了春甜甜家。

    正是杏子成熟的旺季，红黄色的杏子鲜艳的挂在枝头，散发着诱人的光芒。我们对杏子的柔软甜美丝毫不感兴趣，我们看见了春甜甜家院子里堆积如山的杏胡。春甜甜的父亲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张老师，我们兴高采烈的挤进了杏胡堆里忙活起来。春甜甜的父亲是做杏子生意的。从杏子长到拇指蛋大小的时候卖酸杏到杏子完全熟透做成果丹皮，再到杏肉被晒成杏干，杏胡的外壳压碎压制成光滑的木头和杏仁做成有营养的饮料，杏子简直就是一个宝物，每个时期都可以做成各种食品。

    春甜甜的父亲向我们炫耀：“城里的大工厂用杏仁制成了‘露露’，一瓶卖三四块呢！我们赚不了多少钱，钱全让狗日的工厂赚去了！小孩别偷吃啊——”在村里人的羡慕神色中，春甜甜的父亲每年都干劲十足的做着杏子的生意。现在他把杏胡的硬壳碾烂，让杏仁和硬壳分离出来，我们只需要把杏仁从硬壳里拣出来，每斤就可以获得5分钱的工钱。

    张老师和我们一起拣，快乐的劳动让我们十分愉快。我们眼明手快，不一会儿就拣了多半袋子。在那里拣杏仁的女工们朝我们投来了羡慕的眼光窃窃私语。春甜甜的父亲放松了对我们的监视并且乐呵呵的鼓励我们多拣。我们记起了去年的一个情景：我们一群孩子围在杏胡堆上拣着杏仁，突然梅四海发现了这堆杏仁是甜仁的秘密，于是我们放开了肚皮，大把的吃着杏仁起初春甜甜的父亲并没有发现，他走过来说：“杏仁是苦的，要拿去做露露饮料的。不要偷吃，会肚子疼的。”后来他在过秤的时候发现杏仁被我们吃去了许多，这个重利的商人于是立下了不让我们孩子来拣杏仁的破规矩。

    乡教委的领导要来参加我们的捐款仪式，白天，我们在春甜甜家飞快的拣着杏仁，晚上，我们学唱歌曲爱的奉献，张老师拉着手风琴教大家。我们认真而紧张的排练着歌曲，破旧的手风琴毫不掩饰的暴露出了它漏气的短处，我们五音不全的站在队伍里，用我们稚嫩的嗓音跟着呼出着粗气的手风琴唱：“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这个世界将成美好人间”饱含着爱意的童声在校园上空阵阵回荡，旗杆的五星红旗一动不动，夜晚没有一丝凉意。

    我们卖力的努力终于获得了认可的回报，我们内心甜美的从春甜甜的父亲手里接过了我们的工资，我们欢快地唱起了少先队员的歌曲，为我们的勤劳庆贺。

    张老师把她的工资拿出来了。

    我们说：“张老师，我们的钱够了。”

    春甜甜掏出了五块钱：“我爸爸给的。我再捐五块。”

    梅四海说：“我们捐的够多了。”

    张老师摇摇头：“爱心不能用钱的多少来衡量。但是，多一分钱，就多一点用。”她把钱交给我说：“把钱分给大家，不要弄丢了。”她对大家说；“你们都是少先队员，你们一定要争气，给我们争面子，我们不能失去先进。”

    晚上，我们在老猴子爷爷的商店里把钱换成零钞，发给每个人，我们都仔细的保护着口袋，怕把钱跑掉了。我们的工钱和张老师的工资，超出了乡教委下达给我们的捐款指标许多，我们在雀跃欢呼声中看到了乡教委主任颁发给我们的锦旗在爱的奉献的歌声中熠熠生辉。

    1998年秋天，我以三年级期终考试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光荣地升入四年级。这一年的秋冬交替在我们不经意之间就一下子开始了。

    秋天一下子霸道的带来了和冬天一样的寒冷，农田和庄稼都在寒冷中发抖，来不及收拾的烟杆和没有割掉的黄花菜的茎叶裸露在冰冷的晨雾和刺骨的露水中，凛冽的西北风残酷的把它们一起囚在冰冷的世界里，塑料地膜被尖利的冷风撕得粉碎，塑料碎片随风飞扬，在枯秃的树梢挂满了，小旗一样的在枝头被风拉得呜呜的响着。

    张老师要被清退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村。这个消息让沉寂的瓦斜塬在这个平常的季节蠕动起来。村支书和村主任不停的代表全村找张老师道歉。张老师在我们村小学教书十几年，我们的兄弟姐妹一茬一茬的受她教诲，她已经成了我们村里的一份子，她给我们带来了荣誉，她让我们获得了希望，我们不愿意让她离开。我们的父母在小学门口和我们一起围住了乡教委主任为张老师请愿，希望张老师能够留下来。教委主任拿着盖了公章的文件给我们的父母和我们看着，宣布了县教育局的最终决定：民办教师必须清退。

    张老师教过我们这个学期就要离开了。那个秋天开始的时候，我们认真的学习，张老师并没有表现出悲伤，她依旧高声的讲解课文，我们朗朗的读书声在寒冷的季节依旧嘹亮在校园上空蔚蓝的蓝天下飘扬。

    1998年的冬天一天天的奔向一年的终点，我们无法抗拒时间的飞快流逝，在每天撕去教室的那一页日历的时候，我们都表现出了恋恋不舍和无可奈何。

    “我们还欠张老师钱。”梅四海一天突然在我撕下一页日历时说。

    “我们决不能要张老师的钱，我们要还钱！”万俟明表示了决心。

    “我们去捡塑料地膜卖钱还给张老师！”春甜甜想出了办法。我们私下里商量着，我们要用我们少先队员的双手，挣回来钱还给张老师。

    我们的想法得到了全班少先队员的一致的响应，我们在放学的路上展开了行动我们每天都看见塑料地膜的碎片漫天飞舞，我们加入了捡塑料地膜的行列。我们对夏天吃冰棍的错误行为一点也不后悔。我们怀抱着圆鼓鼓的塑料地膜团子，朝收购站贪婪的张望。

    村委会后院里塑料地膜收购站的炼油机“轰隆——轰隆隆——”的响着，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在蓝天的映衬下美丽而壮观，浓厚的烟幕竖立的冒起来，直上云霄。白色的碎塑料地膜片子被强大的炼油机吃进肚子，随着轰隆隆的响声，一条条黑色的像粉丝一样粗细的塑料条就被生产出来了。黑脸大叔在炼油机后面，弓着腰，用戴着黑皮厚手套的手，把它们像电线一样盘起来，收拾的整整齐齐。黑脸大叔嘴里夹着卷的旱烟，嘴里冒出不同于炼油机的烟囱冒出的白烟的颜色鲜艳的蓝烟，用手里的铁丝钩子把地上堆集起来的碎塑料地膜勾起一团来，用他有力的另一只手把地膜团子塞进炼油机贪婪的大嘴里，炼油机散发着塑料地膜被烧焦和熔化溢出的臭味“轰隆——轰隆隆——”的声响把白色的烟幕直直的送出烟囱。

    麻雀唧唧喳喳的从烟幕里穿过，扭头飞得高高，蓝天下的白云，渐渐变得的膨胀，烟一会儿就钻进了云里无影无踪，只有轰隆隆的声音连续不断，整日里没有间歇。我们欢乐地奔跑，胸中充满了干劲。

    我们在寒风中奔跑。我们在沙尘暴中奔跑。我们在冰冷的空气中奔跑。我们跟着飞舞的塑料地膜奔跑。我们在奔跑中成长。

    1998年秋冬季节交替的时候，我们在一天天长大。我们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刻，我们在这个学期的尾声道来的时刻，我们捡的塑料地膜堆满了半间教室我们在胜利的喜悦中兴奋的怀抱着塑料地膜跑向大队后院的收购站。

    兴高采烈的我们在黑脸大叔的夸奖中干的热火朝天，快活的我们流淌着幸福的汗水。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轮流把塑料地膜塞进炼油机的口子里，我们看到我们捡到的塑料地膜在炼油机的肚子里变成了黑色的塑料条子，我们激动和欢呼。春甜甜怀抱着最后一团的地膜挤了上来，我们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她。她腆着肚子，脚尖踮起来，把怀里的塑料地膜塞进炼油机。在春甜甜把最后一团塑料地膜放进去的时候，我们胜利的呼喊。

    可是一片塑料地膜飞了出来，春甜甜敏捷的抓住它，却没有留意它一半已经燃着了，燃着的一端一下子粘在春甜甜手上，她没有挣脱掉，不小心连手一起塞进了炼油机，她的手被卷了进去我们听到了春甜甜撕心裂肺的叫唤，我们闻到了臭烘烘的塑料地膜油里喷出的血腥味

    冬天快过完的时候，我们带着温暖的祝福来看望我们的女英雄。我们轮流握着春甜甜缠着厚厚纱布的手，我们都流着眼泪，我们祝愿她早日康复，我们都说：“你的肉嫩，你的手还能长出来的。”春甜甜微笑着，坚强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