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3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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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岂善?”童瑞说道。 “你是新官,我也是新官。就算如今库中黄册有什么问题,难道归罪于你我?”夏从寿说完,脸色却不见轻松,“我还要拟谢表,诸事都等公文到了,人到了再说吧。” 二两银子一册,比北京那边预算的成本还低,夏从寿和童瑞此前都没想着从这件事里捞什么钱。他们只想着自己既然被放到了南京,只怕再无升迁机会了,南京户部的权柄不能被削——那是他们将来地位和影响力的指望。 可是给了钱,又给了这么多专门办这件事的人,这不是夺权是什么?虽然这权,表面上仍然是南京户部的。 童瑞知道现在不是商量的时候,夏从寿总算还是先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刘东之前被杨廷和在“协调会”上点了名,他现在反倒更加积极地串联。 难道就没人站出来为南京说句话吗?南京才该是都城啊! 大同宣府若有危,鞑子大军顷刻就兵临城下,社稷倒悬! 既要厉兵秣马以待北征,何故先行断了南京后路? 他也回到了自己的衙厅,铺纸奋笔。 如今,只有自己的父亲这样的致仕重臣能够振聋发聩、悬崖勒马了! 姓谢的连侃都不愿侃了,但刘家素有勇于决断之门风! 第308章 开挂罢了 刘健何许人也?《英宗实录》的编撰之一、孝宗皇帝的老师、从孝宗继位就以礼部右侍郎的身份入阁、整个弘治年间都在内阁任职。 正德元年斗刘瑾等八虎失败致仕后,他甚至还曾在刘瑾伏诛后官复原职。 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他还活着。 今年九十四,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八朝元老、内阁首辅、托孤重臣、高寿人瑞,刘健在如今还活着的致仕老臣中,威望无二,比谢迁还要强。 尤其是弘治年间担任内阁首辅后,他是主持了弘治年间改革的事。 其时三个主要举措。 精简机构裁撤冗官:如今新法大增官位,提高官员待遇。 抑制僧道停建寺观:如今朱厚熜天天和道士待一起,禁宫钦安殿都有“真人”在,外间又有多少人知道皇帝与道士走得这么近是在做什么? 开经筵、恢复一日三朝:如今朱厚熜“好为人师”,新学宗师,经筵?照常开,但恐怕有时候是反过来的。至于一日三朝……不好意思,一月两次了。 弘治一朝,凡是选拔或罢黜文武大臣、科税屯田、监税马政等大政方针的制定,很多都是刘健提出并具体组织实施的,不然何来“李公谋、刘公断”的说法? 刘健贯穿弘治一朝所营造的“弘治中兴”,在朱厚熜口中算什么,这些评价早就不是秘密。 讽刺的是,朱厚熜继位之初,照例要遣行人司的行人去慰问老臣。 这些小事,当时是杨廷和负责主持的。慰问的话,是把刘健比作北宋名臣司马光、文彦博。 这两人在熙宁变法中是什么角色? 到今日,杨廷和成了新法党魁,刘健的遗表在八月底呈到了京城。 洋洋洒洒万言。 刘健去世了,在九十四岁高龄。 “……朔日辍朝。” 朱厚熜先吩咐了下去,然后问张佐:“刘公虽年高,但听闻身体一向康健,这回是什么情况?河南府那边怎么说的?” 身体不健康的,能活到九十四? 刘健去世得突然了一些,之前没听说有染病。 黄锦有些忐忑:“没有另外奏报。” 说罢就期待地看向费宏他们:刘健威望虽然高,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五品郎中的儿子还在任职。厂卫在河南府洛阳县,也不会时时去留意那边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家中有何动静。但既然突然去世了,河南府还是要探问情况,有呈奏上来吧? 费宏中进士那一年,宪宗驾崩了,孝宗继位,刘健入阁。 那时,刘健是阁老,费宏只是新科进士。 如今,费宏是总理国务大臣,皇帝的问话是要探究刘健上这万言遗表的目的。 “河南奏报,刘公是酷暑之下染了疾。年纪太大了,病来如山倒。” 费宏说完后行了一礼:“陛下,刘公政见,与如今新法是不可能相合的。病重之时忧君忧国,上这万言表,乃是为人臣者尽忠之举。如今,宜先议定谥号,派员赐祭治丧。” 朱厚熜沉吟一会,点了点头:“那国务殿和礼部就先尽快拿个章程出来吧。” 因为有一道内容很耐人寻味甚至有些敏感的遗表,所以费宏他们要先确定皇帝的态度。 现在皇帝没有过于多心,费宏等人松了一口气,告辞离开。 毕竟是曾位极人臣的人物啊,就算政见不同,也别在这个时候释放什么不好的信号。 人死为大嘛。 这点讲究,朱厚熜还是知道的。刘健怎么说,也不会影响整个新法的大势。 但这遗表,按刘健自己说的,他已经不能执笔,只能断续口述,由人代笔。 这样的东西,内容迟早是会传扬开的。朱厚熜和费宏他们慎之又慎,自然还是因为刘健在朝野的影响力。 等费宏等人从养心殿离开后,朱厚熜再次看起那道遗表。 而黄锦还在一旁,试探地问了问:“陛下,要不要奴婢让人查一查?” “事先没留意,如今就不必了。”朱厚熜头也没抬,“也不必因为这次没留意,又多派人手留意其他致仕重臣贻人话柄。” “……奴婢知道了。” 黄锦确认了皇帝并没有怪罪之意,这才真正放下了心。 看皇帝皱着眉头细读那遗表,黄锦先静静地离开,去安排饮子和点心了。 八月里,天气还是很热的。 黄锦抬头看了看天空,轻叹了一口气。 就算威望很高、人之将死,以那刘健的智慧,难道不明白如今天下大势不可能因为他一道遗表有什么改变吗?何必要添这点乱呢? …… 刘健去世的消息既然已经从洛阳传到北京,随后不久也就传到了南京。 据说刘东闻讯吐了血晕倒了,醒来后号哭不绝之余,自然是立刻请假回家奔丧、丁忧。 宽慰之后,夏从寿只问:“如今有恩旨,刘郎中是要守制,还是要我呈书吏部,奏请夺情?” “岂能不孝?”刘东面色苍白,“下官自是要守制的,何况京察之后,本就大有可能另调他职。户部事重,司农还是尽快奏请补缺吧。” “……刘郎中节哀。” 刘东脚步恍惚地离开了户部衙门,在回家的轿子里眼含羞愧,又有悲愤。 刘健是先病了,然后才去世的。 他为何染病,刘东是先接到刘健的家信的。 被他刘东气的,气得摔倒了,甚至已有风瘫之象。 可是怎么会短短数日就又驾鹤西去了呢? 他隐隐知道只怕另有情况,但刘健在信中训斥他的话此刻萦绕在刘东心头。 【新法五年,为父何曾发一语?你位低才浅,焉敢妄议国策?年已鲐背,残躯挡车,你要断绝刘家?为今之计,只有致仕归隐,教养儿孙!】 总结起来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坑爹? 刘东还不知道父亲留下了一道万言遗表,遗表中还直抒己见说了许多如今陛下和朝堂诸公不爱听的话。 就算知道了,他一时也想不明白父亲的用意。 那家信很短,来得很急,父亲似乎来不及对他剖析太多,只赶着时间要他快点请辞致仕。 刘东还在犹豫着,爹没了。 此时此刻,南京户部里,詹荣等人已经来报道过了。 这半个月,他们只是在熟悉部务,和原先户部分管黄册库的同僚交接。 夏从寿宴请过那些“黄册督巡专员”后,他们已经在八月二十三就启程奔赴各府。 现在刘东奔丧去了,詹荣看向了南京户部原先负责黄册的主事。 “罗主事,刘郎中回乡了,这黄册库历年来的公文之事,现在你可暂时做主先理出来交给我了吧?” “……我何来那等职权?刘郎中先是闻希贤公染病,抱恙告假数日,如今更是回乡丁忧去了。这事,还是等吏部铨选之人到任才好。要不,詹主事去问问司农?” 詹荣看了看他,然后行礼:“受教了。” 这么巧。 新设的国土清吏司,要从南京户部把黄册库有关的事务、档案交接清楚,竟遇到这么多波折。 等到接替刘东的人到任,还得多久? 这罗主事推三阻四,有没有夏从寿和童瑞的首肯? 詹荣来到了夏从寿的官厅,通传之后就坐在外面等候接见。 坐着茶都喝了一盏,夏从寿的书办才出来笑脸相迎,请他进去。 詹荣行了礼,夏从寿热情地请他做好,詹荣才说道:“司农大人,下官任这国土清吏司主事,主管黄册库,不敢丝毫懈怠。只是如今刘郎中回乡丁忧,罗主事说诸多公文、旧档,还是需要郎中签押才核对移交。要等到新的郎中铨选到任,只怕要数月。下官怕误了黄册重造大事,特来请示司农。” “不急,急不来。”夏从寿叹了一口气,“谁料希贤公突然仙去?仁甫,这黄册库历年来公文、旧档堆积如山,牵涉又广。不说罗钟玉怕担其责,我也怕交接谬误。凡事都有章程,手续不可或缺。京察之时,还是妥善为上。此事极为重要,我也知道。你且安心,我刚刚就是在行文吏部,请于南京择贤尽快铨选到任。快的话,只是旬月间就能到任!” 詹荣听了他话里的意思,沉默了一会也只能先行礼:“下官明白了。” 夏从寿说他也不会去插手越过应有的程序去直接安排交接,还是走流程,先铨选新官,到任后由他来负责。 但新官到任,什么情况都不清楚的情况下,敢随便签下大名,把这事办得清楚吗? 詹荣只觉得夏从寿这是明确在推阻,但他没办法。夏从寿是户部尚书,他只是在照章办事。 夏从寿看着詹荣沉默地离开后,笑容也收了起来。 南京户部自然要做些姿态,先麻痹外界许多人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