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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国师 第405节

    众士子、官吏顿时一怔,这说法倒是新鲜极了。

    “何谓致良知?便是人如何获取天理的工夫论。”

    “那么请问,原来关于理的工夫论都包含什么?”

    郑汉卿旁边的何书良试探着回答道:“所以然,所当然(朱熹对于理的主要解释)?”

    “便是如此了,工夫,两个字,一曰物,二曰己。”

    姜星火缓缓说道:“我的‘致良知’,便是说有两重含义,一是体察关于万事万物所以然的认识论,二是体察人伦秩序内心修养所当然的修养论第二重含义今天不讲。”

    “只说第一重,人想要获取天理,首先要认识天理,那么我们怎么认识天理?”

    宋礼惊讶地看向姜星火,当初他太平街,他可是躲在柳树后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晚上姜星火问了南京国子监数千监生三个问题,即“太极是如何运作的”、“格物该如何格出天理”、“心性论的格心,又该如何使人心天命之性的天理清如明镜”。

    姜星火给出了前两个问题的答案,也就是“以矛盾解太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

    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宋礼觉得,应该就是今天国师不想讲的部分了。

    但比起这部分,宋礼显然对于当下姜星火说的更为感兴趣。

    “国师所言致良知里面的认识论跟理气论里面的对‘太极’和‘矛盾’的格物致知还不太一样吧?”

    “不太一样。”

    “那到底该如何理解呢?朱子所言如何认识‘所以然,所当然’,并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法啊。”

    姜星火却并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这一看,却是把士子们看的有些发懵。

    朱子都没完全讲明白的问题,国师大人您不会指望我们能讲清楚吧?这都等着您传道受业解惑呢。

    事实上,郑汉卿等人,此时已经隐约感受到了什么。

    甚至何书良都从自己身后的书筐里掏出了纸笔,正在记录着姜星火之前的话语,其他士子也纷纷醒悟,跟着记了起来有的人倒也不是记性多好,而是手上有点事干,就仿佛不会被点名了一样。

    但其中有些人却意识到,今天他们带着民意前来拜访国师,或许真撞上了机缘!

    听国师讲道,要是真的撞上了重大的学术突破,那可就是了不得的资历!

    别的不用说,光是说我当初就在这院子里,亲耳听到了国师怎么讲的,那数十年以后,活的长久点,等其他人都死了,直接自封一个国师弟子也足够获得无数荣耀与财富得了,不要脸点,甚至还可以曲解一番,自成一派祖师。

    跟之前太平街与南京国子监生的剑拔弩张不同。

    姜星火在江南杀了个人头滚滚,立了威,这群士子当然有些民意要转达,但却绝不敢站在姜星火的对立面上,去攻击或质疑他。

    而是带着某种趋利的心理,聆听他的“道”。

    姜星火坐在被朱高煦徒手拆下来的石墩子上,沉吟了剎那,方才说道。

    “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这里面的认知论,说穿了其实便是四个字。”

    “咦?”

    前面的八个字显然不难理解,是从“敬义夹持”里脱胎出的,但后面的说法,对于这些士子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有天资有限的人,此时略显迷茫,不知姜星火在讲什么;有稍有融会的人,此时眉头紧蹙,正在细细思索国师的意思。

    但无论是谁,却都没有摸到那层窗户纸。

    直到姜星火的话音落下。

    “知行合一。”

    姜星火的话语,仿佛是一缕清凉的风,拂过了众人的心头,又仿佛是重云乍开了一条缝隙,漫天的金光垂落下来。

    郑汉卿猛地睁大了眼睛,他敏锐地意识到,他好像遇上了什么了不得的、足以载入史册的重大时刻!

    何书良手里的毛笔,更是干脆“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就连叶宗行这种对理学其实不太感兴趣,反而更热衷于水利工程的秀才,也是登时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

    原因无他,这四个字对于这些士子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这种至理的极度美感,就仿佛是完美的欧拉公式对于数学生的杀伤力一样。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黄子威干脆站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思考,结合着这些日子他跟姜星火在乡下的所见所闻,越念叨越觉得自己悟透了什么。

    不顾众人各异的反应,姜星火继续说道。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难,怎么做呢?”

    “可以理解为,我们在行动之前,首先在我们思维层面上进行预演,同时对认识预演的结果进行预判,如果可行然后再付诸实践,在实践中验证和进一步提升我们的认知。”

    “也就是说,我们先琢磨一件事能不能成功,然后再去做,做了(调查)再回过头来判断到底能不能成。”

    “这里便是说,承认实践是判断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是否符合真理的基础,其判断依据是只有在各种实践过程中,达到了思想中所预想的结果,认识才能被证实,这种认识其之所以能实现的前提,是要使自己的思想合于客观事物的规律性,也就是致良知要合乎于天道。”

    工部的水利专家孙坤忽然出声道:

    “那如果知行不能合一,又该如何?”

    姜星火被打断了,但却显得很高兴:“伱举个例子,道理存在于事物中嘛。”

    孙坤想了想,倒也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只提了自己的本行。

    “譬如我们现在计划江南治水是‘知’的第一步,也就是在思维层面预演,是要在下游开吴淞江、黄浦江、浏河,北开七鸦、白茆诸浦等;要修塘浦纵横贯通,形成河网化水道,以调节水流;还要内修围岸,构成圩田,控制排灌;最后要于塘浦入江海之口建闸,以引江水、拦潮水,防止泥沙,利于排泄可这一切,都是咱们在思维,在地图上做的,如果说实地考察发现不可行,那么又是个什么说法呢?按您说的,这该是指导实践的!”

    “这边是说,如若未能实现‘知’,也就是思维中所预期的结果,知行不能合一,那么则只能修正自己的思想,使之适合于外界的规律性,变失败为胜利。”

    姜星火复又强调了一遍。

    “实践是一切认识的基础,一切否认实践重要性、使认识离开实践的观点都是不对的‘知’离不开‘行’的,认识深化所得的理论是否为真理,不依本体,也就是自己心觉得如何,只依据实践的结果如何来判定。”

    姜星火的话说完了,现场却久久无人出声。

    所有人都在认真地思索姜星火今日所传授的这一套与程朱理学完全不同,但又确实有发人深省的认知论,越思索,越觉得神妙。

    朱熹对于工夫论里面的认知论,只是根据他那套理气论的“所以然,所当然”阐述到了“敬与集义”,算是对二程理论边界的拓展。

    从朱熹以后,理学的工夫论,可谓是再无寸进。

    若是姜星火没有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得等过几十年,才会由湛若水进行下一步的理论推进,然后由王阳明集大成,用这套东西成为儒家最后一位圣人。

    但今日姜星火,却是直接把理学的学术边界,继太平街以矛盾解太极,突破理气论的桎梏后,又一次极大地推进了.如果这还算是理学,而不是披着一张随时可以撕下来的理学皮的‘科学’的话。

    这种程度的理论突破,眼下或许他们即便朦朦胧胧地意识发生了什么,可还没有真的立竿见影地看到反应。

    所以,反响还不够激烈。

    但一旦今日姜星火关于工夫论里面认知论的新突破公诸于世,那么整个大明学术界,都将掀起一阵海啸般的巨震!

    跟之前一样,一定会有很多名师宿儒不认同姜星火的理论,但是这不重要。

    不管他们认不认同,他们都得承认一件事,那就是姜星火确确实实给理学的理论边界,做出了新的突破,而这种突破,或许别人觉得对,也或许觉得不对,可只要争议起来了,有人信这套东西,那么对于姜星火来说,就是极大地胜利!

    要知道,姜星火缝合的这套东西,可不是为了真的当什么“一代儒宗”。

    姜星火从始至终,目的都只有一个,解锢思想!

    欧洲是怎么从宗教思想的禁锢中解脱出来的?

    当然不是直接上科学、自由、民主、平等这些东西。

    而是先出现了宗教变革,有了新教,尤其是其中“路德宗”的出现,方才打破了天主教教廷对西欧人民的思想禁锢。

    在大明,上帝就是孔孟,天主教就是程朱理学。

    做梦的时候,姜星火当然梦到过自己祭出科学大旗,来几次当众实验,整个大明就改信仰了。

    但梦醒了,擦擦口水,还得面对现实。

    这就是‘知’与‘行’不合一的最好体现,想得挺美,实际做不到。

    在这个理学统治百姓思想的时代,直接拿着科学去跟理学对抗,哪怕有着皇帝的支持,成功概率不说为零吧,大概也是无限趋近。

    而且你要敢在思想领域公然树立一个跟理学对抗的派别,那么变法也别搞了,全天下读书人都会马上变成你的敌人。

    解锢思想本来的目的是帮助变法,帮助点化和改变制造力,这下倒好,举世皆敌,点化和改变制造力的难度直接拉满.因为你是思想上的异端,所以你的一切行动都会被人所反对。

    所以,姜星火才找到了这样一个办法。

    打败天主教的,是新教。

    能打败程朱理学的,自然是改造了一部分陆王心学认知论为己用的‘科学’。

    “今日听国师讲道,深感过去数十年,活的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如何做人做事,直到此时,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方才有了新的信念。”

    开口的非是旁人,正是叶宗行叶秀才。

    越接近姜星火,这位黑瘦秀才,就越为姜星火的学识、能力、品格所折服,直到今日,更是拨云见日一般领悟了一番人生真谛。

    故此,叶宗行诚恳地请求道:“不知国师可否给我改个字,便是以知行合一的‘知行’来用。”

    “叶宗行,字知行自然可以!”

    姜星火怔了怔,却是答应了下来。

    在场的其余官吏、士子,也是纷纷和善地笑了起来,这倒是一段士林佳话。

    更有不少士子,请求姜星火给他们的笔记留个名字作为真迹,姜星火也一一允诺了。

    毫无疑问,在场的士子,哪怕有极小部分,心里其实不认同姜星火今日提出的新理论,但也都乐得凑上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在士林里,不怕别人质疑,怕的是压根没人质疑。

    姜星火当然清楚他们的想法,不过对于姜星火而言,这些今日听了他讲道的人,便是相当于他对外界舆论的一张张嘴,会主动替他发声,宣传他的新理论,而后面对别人的反驳,既然是已经参与其中,也会替姜星火去辩论,这正是在舆论场上相对势单力孤的姜星火所急需的。

    一场新理论的讲道,就这么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圆满结束了。

    然而,然而.

    人生哪有这么波澜不惊毫无转折,让姜星火在这里传道受业岁月静好的?

    就在士子们打算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商量,在讨论派谁来说出他们的诉求时,一个意想不到人物抵达了此处,让一切预定好的计划戛然而止。

    许久不见的户部尚书夏原吉,风尘仆仆地亲自来到了此地。

    这是极不寻常的举动,一部尚书,还是户部尚书,用日理万机来形容绝不夸张,怎么可能还跟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一样,亲自跑来江南?

    把姜星火单独拉出去以后,夏原吉直接开口道:“姜师,出事了,李至刚被下狱、纪纲被停职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