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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 第38节

    谢翊道:“让方子兴去结交盛家两兄弟。”

    苏槐道:“遵旨。”

    谢翊又道:“工部那边已有了,这两把火-器,你且领着内府监试一试,看看能防制出来不。”

    苏槐大喜过望,连忙上前下跪道:“老奴遵旨。”

    谢翊看他如此忍不住笑了声:“你这是心痒了吧。”

    苏槐老泪纵横:“老奴办事不利,陛下尚且将此重任交给老奴,老奴……老奴怎能不粉身碎骨,以报君恩!”

    谢翊哭笑不得:“起来吧,朕自幼就得你照拂,也算跟朕多年,忠心耿耿,不至于为个老无耻的自尽,就迁怒于你。”

    苏槐看谢翊说到此处,越发知道其实皇上心里是极在意此事的,说来说去还是事关许世子,这老妇惧罪自尽,皇上定是怕来日世子心中怨怪,偏又是有什么都不爱说的性子,也并不为此责怪自己,心下更是愧疚,只忠心耿耿,立誓无论如何要玉成此事。

    皇上孤单多年,好歹有个可心人陪陪,有什么不好!

    谢翊拿了笔想写些什么,却又放下了笔。问苏槐:“一会儿是什么安排?”

    苏槐忙道:“巡幸翰林院,谒先圣,赐宴翰林学士。之前礼部递的折子,您圈了的。”

    谢翊道:“吩咐备辇,换衣裳,先去翰林院吧。”

    谢翊因着要行礼谒圣,换了杏黄圆领大衫冕服,宽袍大袖,上辇到了翰林院。掌院院士带着翰林院学士们全都跪迎,谢翊只命了起身,一眼看去人才蔚蔚,满目清华,倒有些欣慰。又看到张文贞和范牧村都在,便吩咐掌院院士道:“三鼎甲只来其二,倒不圆满,前日贺知秋办案颇能,宣他过来伴驾吧。”

    一时便有人去宣贺知秋,谢翊先进去领着众人拜谒了先师孔圣,又命笔墨伺候,御题了“经世致用”,“利济天下”二额,仍用的飞白,枯笔丝连,笔力纵恣雄郁。

    诸翰林学士们称颂不已,却都心下明了,都说这位陛下,寡欲少私,节俭务实,只用能臣干吏,平日对经筵讲学,也一贯不好那道学经理,看奏折亦不看文藻骈俪,只看策论是否实用。

    难怪如今翰林学士,文辞好的,大多都在做些修书修史之事,最多去礼部任一任。但有些实干之才的,很快入六部抚四边巡九州入内阁。

    人人尽皆心思活动,待到贺知秋过来觐见时,谢翊温声命他做诗时,众人又都揣摩着,都说这位状元之前遭了厌弃御前被罚黜落大理寺,这才几个月?又不知何等渠道入了今上的眼,一副简在帝心的样子了。

    却见人人作了诗来,谢翊便命粘到屏风上,带着众学士们一一赏读过去,一一赐下诗集、茶叶、笔砚、锦笺、宫缎等物。又在众学士陪同下,在翰林院内闲走了一走,路过棋室,忽然兴起道:“到宴还有些时间,哪位学士擅棋,且来手谈一局。”

    众人静了静,却见范牧村应声出列行礼:“臣愿奉君侍棋。”

    谢翊面容淡淡:“可,赐座。余者可随意手谈或联诗吧,待棋局后正可赐宴。”

    他坐在榻上,范牧村上前,内侍已搬了一张脚凳过来,他半倚着坐下,请陛下先手。

    谢翊持了黑子落下,范牧村却不假思索跟了一子。他自幼伴驾,这般对弈其实时常有,甚至两人对彼此棋路都相当熟悉。

    一时黑白往来,竟来回了下了十数手,众人都有些眼花缭乱。

    阶下翰林学士们也都各自围着棋几席地而坐,或对弈,或联诗,或品茶。张文贞前早已展过身手,此刻却只拿了一杯茶与贺知秋站到廊下悄悄说话:“都说东野自幼进宫伴读,这情谊果然谁能比得了。”微微露出一股酸意。

    贺知秋只看着御座之上皇帝神态矜持,高挺的眉骨下眼神深邃,眸光冷漠。帝每落子如风雷,威仪若此,而范牧村垂头侍棋,虽也清雅如玉树,但……想到昨日送葬看到那世家少年,一身素袍,虽性如稚子,偏又顾盼生辉,一段风流纯出天然,这一比,高下立见。

    贺知秋心里微微一笑,要说简在帝心,还得是赤子天成,丹心如故。他意味深长道:“东野品性韶润,确有高韵,但若陛下青眼有加,早该擢拔任用了,何至于熬到今日从科举进身呢。东野不容易啊。”

    张文贞赞道:“见微兄果然卓识,陛下岳峙渊渟,峻貌贵重,极擅御人的,看起来确实不喜藏锋养晦,中庸抱朴之臣。我看邸报,陛下偏好用真率突出,意气超拔之臣。譬如谢非羽。从前闲了家里老人说起当年陛下镇边削藩旧事,都说今上不怕骄臣傲将,倒怕庸官惰吏,才干衬不上野心,不好驱使。”

    贺知秋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对张文贞有些刮目相看,钦佩道:“守之兄家学渊源,亦有一双利眼。”

    两人低低在阶下小声议论,不觉上面棋局已过半,谢翊将手里棋子握在掌心不下,淡道:“范卿已输了,不必再下了。”

    范牧村抬头含笑:“陛下若肯给臣机会,未必不能困局翻生。”

    谢翊将棋子放回棋盒,淡道:“棋局未终,已是朕赐的体面了。”他徐徐站了起来,往窗边走去,看明窗外银杏树已结了银绿色的小果,深绿叶片如蝴蝶翻飞。

    一阵风从小院窗边吹入,范牧村只闻到了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他抬眼看着谢翊正凭窗而立,宽袍广袖被微风吹得飘拂纷飞,人怔住了。

    谢翊却只扶窗看了眼天色,吩咐:“赐宴吧。”

    宴会时间并不长,皇上只略进了进酒,酒过三巡便起身回宫了。

    众学士们散了宴跪送圣驾离开后,在原地议论几句,便纷纷散开回去了。

    唯有范牧村站在院中,久久不曾回神,神情有些怅惘,贺知秋和张文贞看他站着怔怔的,只以为他侍棋时有被皇上叱责,便上前宽慰道:“东野,今日侍棋,君前可有得失?”

    范牧村仿佛被唤醒一般,语声轻悄:“没什么,得瞻对天颜,不逾咫尺,已极欣幸了。”

    他回过神来看向贺知秋:“见微兄,恭喜你又得皇上青眼,简在帝心啊。却不知办的什么案,能让皇上在众人面前嘉许,不若说与我们听,也长些见识。”

    贺知秋拱手:“不敢不敢,东野说笑了,仆朝乾夕惕,如履薄冰,不敢有一日放松,办的都是些小案子罢了,想来陛下是看你们二人在,图个圆满,这才随口传了我来,还当感激两位兄台才是。”

    张文贞刮目相看:“见微兄这去大理寺几日,越发接了地气,这一套一套的官话,真叫人肃然起敬,偏偏又是这样个百折不回,豁得出脸面经得起奚落的人,真叫我想说他俗都说不出口。”

    一时连范牧村和贺知秋都忍不住笑了,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散了。

    范牧村这边出来,却是前去求见了谢翡,恳请一事相求:“这些日子在整理付印父亲手稿,有不少疑问和缺失之处,您也是知道的,从前静妃娘娘得父亲亲自教导指点。想托小王爷替在下请求陛下恩典,能去皇庙见静妃娘娘一面,问一问,若能增补完全,如此也能将诗稿文稿补全,也算了了心事。”

    谢翡有些为难,但看范牧村十分恳切,有些心软,道:“我找机会问问陛下,陛下前些日子还在皇庙斋戒了十五日,兴许会同意,但也不好说。”

    范牧村顿了顿道:“我看今日陛下幸翰林院,意似郁郁,神思不属。”

    谢翡道:“陛下深沉,不敢揣摩,也就东野自幼伴驾,才能于细微处察此了。”

    范牧村苦笑了一声:“昔日伴君对弈投壶,骑射游湖,赏画联诗,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求一局棋终尚不可得,人生际遇不过如是。”

    谢翡宽慰他:“你也是被家里连累,如今看陛下唯才是举,你如此才华,定终能得重用。”

    范牧村拱手道:“有劳非羽兄从中斡旋,昔日陛下待先父,十分倚重优渥,家中尚有陛下亲书赐予的‘尔惟盐梅’横幅,若是先父诗文能整理出来,到时必呈陛下御览。”

    谢翡叹道:“文定公人品端正,学问博洽,可惜天不假年!只是我看许思远那边碰上丧事,你这印书的事,或恐要耽搁了。”

    范牧村道:“齐衰期也不过一年,再则印书也不是他主持,应当不妨事,我看印书坊出来与我交接的管事,极精明能干。”

    谢翡摇头,低声道:“你有所不知,当夜苏槐带人直入靖国公府,次日靖国公府便发丧了,这京城太小了。”

    范牧村面色微变:“此事可当真?可知所为何事?”

    谢翡道:“如何不真,只却不知是什么事,也不敢追根究底。只看礼部仍然主祭,想来也尚未有什么事。靖国公府太夫人这胸痹,十分蹊跷。你看那日去吊丧之日,许菰那面色,再想想当日恩荣宴上,他奉旨过继长房。如今长房嫡母白氏称病不出,长房嫡女嫁入韩家的,也听说一病不起。白、韩两家全都讳莫如深,本是姻亲,却似都与许家隔阂生疏了。细思想来,这一年来,靖国公府上事也太多了些,因此我猜许思远那边未必有心情照管你这刻书的事。”

    范牧村沉默了,知道谢翡其实这是反过来向他探听,拱手道:“此事我倒不知,这等等我书稿都校好后,再见见思远兄,看他意思,再作打算。只静妃娘娘那里,还请非羽兄多多致上。”

    谢翡拱手道:“不必客气。”

    谢翡倒是十分忠于所托,第二日便进了宫禀报谢翊,谢翊道:“文定公的诗文手稿么?是当印的,印好了给朕一套罢。不是马上十五了吗?你去探望太后时,把范牧村带上,让他自去见静妃好了。”

    谢翡笑道:“必是要呈陛下御览的。”

    不过小事一桩,谢翊挥了挥手,谢翡继续禀道:“此前靖国公监造斋宫,如今他丁忧了,这斋宫这边却又暂停了,宗室司那边说陛下让我暂时接手,我那日去看了下,之前靖国公十分精心,倒也修了十之八九了,是否就此收尾了?”

    谢翊随口道:“便如此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卿看着办吧。”

    谢翡心中纳闷,当日据说是皇上亲自交代要修建的,如今自己接了手,又说不重要了?

    既无别事要奏,他便告退出来,果然命人去通知了范牧村做好准备。

    范牧村接了消息,自备好了手稿并誊抄过的两匣,到了那日果然随着谢翡一并去了皇庙。

    皇庙戒备森严,范牧村进去,虽有谢翡作保,仍然上下搜检了一番,又将书匣反复翻检过,才放了范牧村进去。

    静妃见到范牧村,眼圈也红了,姐弟两人痛哭饮泣了一回,范牧村才将书稿之事与静妃说了。静妃含泪道:“父亲手稿,我这里还有许多,待我细细整了,再托亲王世子转达于你。这事早就该做的,只是如今……蒙皇恩在此清修,只能请弟多多用心了。我大不孝,对不起父亲,如今只能竭尽全力,整理手稿,不使父亲著作论述被埋没。”

    范牧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当日,端平王谢翎薨,父亲忽然仰药,姐姐后位被废,腹中皇子落胎,范家从此守孝闭门,如今太后和你又幽于皇庙,至今我仍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静妃面色惨淡:“无非成王败寇,你不必介怀,你才华过人,不必以我和姑母为念,只当继志述事,用心图范家显扬,我们也便心安了。”

    范牧村看着姐姐,虽然在皇庙清修,未戴簪钗,只穿着莲青氅衣,但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丰神淡远,说是国色之姿,也不为过。他悄声问道:“姐姐,皇上,是否并未幸过你。”

    静妃吃了一惊,赫然抬头看他,面色冰冷:“是谁与你说这些?皇上断然不会和你说这些……难道是……难道是父亲有什么手书留下……”她面色惨白,愧惭不已。

    范牧村听姐姐说到父亲,心中惨淡:“父亲只留书让我好好读书,家大业大祸也大,他教我不要入朝,回乡成亲,耕读传家。但我到底放不下你们,还是入了朝,这是我猜的。”他看着静妃脸色,心凉透了:“所以,那腹中的皇子,并非皇上的。因此父亲才自尽以谢罪?”

    静妃却愕然抬眉:“不是父亲遗笔……你如何猜得到?”

    范牧村看着姐姐,心下十分痛苦,又生起了一阵厌恶:“所以那是真的?父亲果然是为了姐姐而死的……我……我这些年一直私下怨怪皇上冷漠无情……寡情薄意……”

    静妃冷笑:“这也没错,他是寡情薄意,他就不是个活人!”

    她想了下却追问范牧村:“你为何这般猜?难道是,皇上身体果然有问题?他一直不曾临幸宫妃,到如今也未封一后妃,我早就猜测,他压根不能人事,因此才如此刻薄寡恩,心如铁石。”

    静妃面色冷厉,想到那日不过是略求情,便招致自己所有宫女全都被杖打,数日无人伺候,更无人敢为她做事,她面上生出了怨恨之情。

    范牧村却低声道:“姐姐,有没有可能,皇上好南风?”

    静妃吃了一惊抬头:“怎么可能?他并未对内侍等有……”她忽然看着俊秀清美的范牧村:“难道……皇上待你有意?”

    范牧村连忙道:“并非如此,姐姐切莫胡乱揣测……”

    静妃却看着弟弟,谦谦君子,如玉如琢,如此风容闲美……她忽然上前握住弟弟的手:“阿牧,范家一门,全系你身上了!你自幼伴驾,与陛下情笃,若陛下果真好南风,当忍辱负重,周旋一二,图救姑母与我!”

    范牧村仿佛被什么烫到手一般甩开,怒而厌恶看向姐姐:“姐姐!你如何能如此恬不知耻!明明已经连累害死了阿爹,如今又要我行佞幸之举,自毁前程吗!”

    静妃却喃喃自语:“难怪他全未把我放在眼里过,阿牧,你猜测极是。”她正颜厉色:“阿牧,便是为了范家一门,你略忍辱些又如何?一时含垢,百年恩荣。陛下心如铁石,已不可转,若等你科举进身,几十年后恐才入阁吗?到时候姑母和我,已老死在这里了!若陛下厌恶范家,我对你亦只求平安,如今既有希望,阿牧,你当把握时机,帝王好恶一念之间。”

    范牧村胸口烦闷欲呕,昔日风光霁月的姐姐,竟变成如此疯子一般!适才还谆谆嘱咐自己不以太后与她为念,继承父志,显扬门楣,如今知道皇上可能好南风,竟然就能立刻撇下廉耻道德,逼迫自己!

    他霍然起身,将父亲的手稿抱在怀里,霍然转身离开了这沉闷令人窒息的监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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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国公府。

    许莼刚刚接到夏潮送回来的回礼。打开匣子,看到里头一个金臂环,臂环为龙形环绕盘旋而上,纹路全为鳞片状,他拿起来套在自己左臂上,刚好。

    他满心喜悦,拿了笺展开,里头只有寥寥数语:“得君厚礼,聊寄一钏,卿卿戴之如我捉臂,正如日日相伴。”

    作者有话说:

    关于龙形龙纹是否逾制的问题:宋代以后,龙趋向世俗化,龙纹开始被民间广泛使用,形象朴实拙稚,多代表吉祥之意,比如龙舟、舞龙等,只是禁用五爪龙、四爪蟒而已。  火铳,我查了下宋朝就有了,明朝已有神机营了,因此这里出现画风应该不会奇怪。

    第59章 选择

    许莼摸着那臂钏, 金臂钏温厚如指掌,紧紧握着自己手臂处,他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信里有邀九哥“把臂同游”的词。想来九哥这是回应自己那一句。

    许莼面色微红, 越发思恋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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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牧村回到范府, 直接冲向书房, 没注意到门房欲言又止带着些惧色。

    待到推门进入书房后,一个背影正站在书房正中, 他愣了,连忙大礼参拜:“臣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背上已透出了一层冷汗。

    谢翊正站在书桌前看墙上挂着的四个大字,那还是舅父教他写的。尔惟盐梅, 汝作舟楫, 看来不大吉利, 还是让撤了吧。他淡道:“这里倒没什么变化。”

    他慢慢从范牧村跟前走过, 并没有叫他平身。

    范牧村汗湿重衣,头都不敢抬,只看到皇上玄缎靴慢慢从他眼前走过:“让谢翡每月代朕去探望太后, 本来就是等着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