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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 第152节

    “哪个宋主簿,天下第一才子, 宋之问么?”

    小沙弥老气横秋地点点头,“正是。”

    瑟瑟仰着一张脸,笑靥如花。

    瞧他半大的孩子还知道避嫌,眼神兜兜转转就是不肯看她, 便觉得好笑,故意拿着他问东问西。

    “宋主簿的朋友是哪一位?”

    他认真想了想, “没什么名气,郡主定然不认得。”

    “你老实些。”

    武崇训附在她耳边捉狭道。

    “出家人心静,见不得你这副样子。”

    她反手要打,忽听身后传来一阵佛号。

    回头看,不禁喝声彩,这一队十来个竟更漂亮!

    是才七八岁的小小沙弥,眉清目秀,稚气中夹着佛家特有的宁和端稳,双掌合十,目不斜视,轻飘飘擦着他们过去。

    瑟瑟不住赞叹。

    “小师傅也是七八岁上就出了家门么?爷娘如何舍得你吃这苦头?家中兄弟姐妹几个,你可想念么?”

    小沙弥笑而不答,推开柴门恭敬道。

    “这处院落向来不招待外客,唯有住持清修,每日洒扫,干净至极。绕过竹林有座小庄,鸡鸭牛羊,各样果蔬皆有,郡主要什么,杀好洗净了送来。再有,这池子里养了几只白鹤,偶然夜鹭夺食,半夜鸣叫争斗,郡主不必理会。有什么吩咐,敲院里那口钟,小僧就来了。”

    真是个清净养人的好去处。

    瑟瑟来回巡了巡,越看越满意。

    万万没想到,这荒村野地,竟像是为武崇训度身打造,檐下种的红蓼,窗子挂的竹帘,器具全取甜白瓷与粗陶,比昨晚员外郎让出的地方好得多。

    丹桂指人收拾,她铺了块白狐狸皮,斜身侧坐在窗下,一手拈了颗棋子,另一手勾着琴弦,轻挑慢拢,惹出声声琮琤。

    武崇训耐烦听了片刻,走来俯身压住弦,“琴不是这么弹的。”

    “那该怎么弹?”

    瑟瑟瞄着他,眼中流光盈盈,似只调皮的猫儿,又勾指叫他靠下来。

    “别闹——”

    幔帐外人来人往,谁防备她来这一手,尤其那小沙弥因豆蔻抱怨厨房没有水瓢,也踏进了内室。

    他有些发窘,瑟瑟性子难缠,越不理她,越要百般调弄,一靠近又跑了。

    瑟瑟斜斜挑他一眼。

    “这庙里有古怪啊。”

    武崇训被她逗得笑了。

    瑟瑟望之感慨,武崇训好就好在气度宜人,唇边含笑淡若春风,可是看久了眼中却有些酸涩,仿佛暴雨前憋住水汽压在心头,唯有撇开晾晾再望回来。

    “此处尚属嵩山余脉,太室山上有大法王寺,少室山上有少林寺,皆是名刹大庙,区区一座云岩寺,相形见绌……”

    眨了一下眼睛。

    “怎么就入了府监的法眼?”

    嫌他离得太远,长长够着去踢他小腿,言下之意,你以为我看不出?

    武崇训笑着点头,“那回得女史教训,我便想起一桩旧事。”

    “说来听听。”

    他防着瑟瑟使坏,双手环于胸前,一身红衣比不上她眼神炽热。

    “我嘴笨,三言两语说不清,不如夜里慢慢儿说。”

    “我又不是个傻子,说要紧的!”

    瑟瑟正热的脱鞋,转身拧他一下,来势突然,武崇训差点儿没叫出声。

    “两年前府监回乡探亲,带了几十车礼物散于乡里,地方官耐烦应酬,原是你好我好,谁知回来,却上了一道奏表,说定州官寺的弥勒像生锈,佛头纹路变化,乃是光禄寺疏于照管。”

    瑟瑟听了发笑。

    “他可真会讨人嫌!”

    武崇训把她圈在怀里,不望她双眼,只看外头。

    “寺卿大呼冤枉,不敢跟府监争辩,只得攀咬太常寺与鸿胪寺,大家各据一词,吵闹不休,直到太常寺卿,就是定王武攸暨说,这分明是人祸,应归罪于僧众,即春官失察……”

    瑟瑟哈哈大笑,“一团乱账!”

    “我阿耶原本翘腿看戏的,这一下祸从天降,当殿与他大吵,各领处罚,大家灰溜溜的,没想到隔了几日,圣人另又下道敕令,从今往后,各地弥勒造像的维护,皆由控鹤府监督,并民间寺庙至官民家中供奉,亦可检抄。”

    “——哦?”

    瑟瑟挣开他怀抱晃晃悠悠站起来,玉足蹬在皮毛上,蔻丹鲜红。

    “庙里佛像,大有三五丈供人跪拜的,小有掌中把持的,若是大庙,弥勒像大大小小不下百尊,倘若稍有磨损便算罪过,岂不是人人自危,深恐得疚?”

    武崇训缓缓摇头,赞她精明。

    “这便是府监挟权自重的手段,哪为佛像?这两年来,单是两京地界,控鹤府便时常闯入寺庙检抄,闹得人心惶惶,定罪罚没的却少之又少,可见是得了银钱,高抬贵手——”

    瞥见她脱足衣,忙伸手阻拦。

    “诶,屋子还没烘热的,别着凉。”

    瑟瑟早踹开了,瞪眼道,“要你啰嗦!”

    武崇训沉沉笑起来。

    “再者,那群孩子穿的袈裟,是白色。”

    “难怪瞧着格外出尘……”

    一语未了,瑟瑟警觉起来,“白色不妥么?”

    “袈裟二字,原是梵文音译,意即‘坏色、不正色、染色’。《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记载,复举青、黄、赤、白、黑五方正色与绯、红、紫、绿、磂黄等五方间色为不如法色。就是说,袈裟不能使用青黄赤黑白这五种正色。”

    “还有这说法?”

    瑟瑟吃惊,武崇训兼收并蓄,经史子集皆通,但翻阅最多的还是佛经。

    “房州确是从未见过和尚穿白袈裟的,关中莫非两样?”

    突发奇想,“难道这庙里全是假和尚?”

    武崇训边笑边道,“不不不,白袈裟另有一说。”

    瑟瑟白他一眼,撇嘴道。

    “表哥又消遣我,明知我不懂,虚虚实实,说又不说全,哄我玩儿?”

    “你不就是喜欢人家逗你?”

    武崇训望向她,眼中大有深意,可是转瞬揭过。

    “《佛说法灭尽经》是佛祖离世时的预言,讲末法时期,袈裟自然变白。”

    “什么叫末法时期?”瑟瑟闻所未闻。

    武崇训捧着带来的青玉小香炉搁在瑟瑟手边。

    刮辣的玫瑰香,原是武崇训避之不及,可是这几个月随她闻惯了,便也抻开衣袖,平展在香烟出口。

    杏蕊在外头轻快笑语,拿话堵小沙弥留下吃饭,闹得他捂脸跺脚。

    “中原久有弥勒救世的传言,弥勒佛乃是未来佛,从兜率天宫下到人间,于龙华树下得成佛果,有改天换地之能,弥勒出世,即为末法时代。”

    瑟瑟听得蹙眉。

    “佛经我也念,怎么没念出这许多故事?”

    武崇训道。

    “我方才见他们打扮,便想起北魏、杨隋两朝,有群人自称弥勒教徒,每隔七八年,便以沙门和尚身份举事,白衣肃冠,焚香持花,大业年闹出大动静,从建国门冲入皇宫,过后屡遭朝廷震杀,但余党并未肃清。”

    “原来扮假和尚还有这样方便……”

    瑟瑟自语,一时想起方才杏蕊所谓‘可惜’,大起惺惺相惜之意。

    “可惜如今是我阿耶坐正储位,不然向他们暂借由头,却好行事。”

    “——可惜?!”

    武崇像训讶然回神,想不通瑟瑟这脑子怎么长得?

    怕她埋下这主意,往后不管不顾使用起来,所以语带恐吓。

    “乱臣贼子,花样百出,历朝历代造反的由头可多了!单是本朝,便有什么卯金刀、刘举、刘氏当王、刘氏主吉、伐武者刘……可是故事编的再好听,造反万难成事,九成九都要掉脑袋。”

    “我只知道越王叛案,难道另外还有许多?”

    瑟瑟也很意外,倚着软榻边沿嘀咕。

    “原来武周这般不安稳,就算没我阿耶做招牌,也多的是人不服气。”

    还有句话压在舌头底下没说。

    既然如此,阿耶提心吊胆作甚?再欺负到头上,大不了,就造反罢!

    两人说着话,外头天已昏黄。

    荒村野岭不比侯门公府,别说灯婢、灯亭,檐下连个挂灯的钩子都没有,好在依傍山岭,一重重山影层峦叠嶂,近处尚是苍黑厚重,远则青葱浅灰,仿佛半干的淡墨皴染。

    丹桂预备他们晚上出来瞧月亮,令人抬了几只大水缸在院中借亮。

    至于屋里,怕他们新婚情热,几个丫头互相推诿,都不肯进来点灯,就看着两道影子拥着香炉细微的火光,渐渐隐没于素白的窗户纸。

    瑟瑟隔窗瞧人忙乱,忽地闻见一缕梅香,进来时明明不曾瞧见梅花,这香不知从何而来,暗通款曲,幽浮于室,倒是妙得很。

    “高宗永隆年间,万年县出了一个奇女子,乘白马,著白衣,率领八九十名男子闯入太史局,质问太史令,可知近期将有灾异?”

    武崇训比划了一下,学那女子闯入府衙,咄咄逼人的神态。

    瑟瑟听故事上瘾,追问道,“太史令不捉她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