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岛的人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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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把,手。”任惟一字一句地把这三个字念了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应春和,“你好像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是什么。” 就是四目相对的那么一瞬间,应春和发觉自己听懂了。 手把手不就是老师的手握着学生的手去教吗? 没什么,只是教人东西而已,这样学得更快,一种教学方法而已,应春和一边在心里这么劝慰自己,一边发觉自己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不少。 他勉力稳住心神,嘴上不忘损人,“手把手就手把手吧,要是手把手教你你还是学不会,就只能证明你太笨了,任惟。” 任惟的双眼里仍带着笑,好似已然看穿应春和表面的淡定都只是伪装。 应春和先是将一节锯好的竹子放在地上立着,而后伸手去握住任惟拿着刀的手。 任惟的手是热的,因为忙了有一会儿不怎么干净,掌心手背都有汗,应春和的手则偏凉,交握在一起时,两人都一怔,但谁也没好意思先动作,生怕比对方先露了怯。 “喏,先把竹子立在地上,然后你拿刀对准竹子中间的位置往下劈就是了。”应春和故作镇定地握着任惟的手往地上的那节竹子劈去,咔的一声脆响,竹子被劈成两半倒在地上。 “会了吗?”应春和的手还没松开,偏过头看向任惟,恰好任惟这时也偏头过来,两人的鼻尖相撞在一起,不重,但叫两人的身体都一同僵住,像故障的机器人一般忘记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明明应该先移开或者隔远一点才对,但两人的手上还拿着把刀,一个不慎就可能引发血案,出于谨慎考虑便也只能先按兵不动。 先动的是任惟,准确来说,是任惟的喉结。 应春和清楚地看见任惟的喉结一滚,嗓音低哑地回答,“会了。” 应春和的头皮都被这么一句弄得快要炸开,仓皇失措地扭过脸,将视线错开,“会了就好。” 交握在一起的手总算得已分开,分开时,应春和从来没觉得那把刀有那么重过,手腕有这么酸软过,看来该叫外婆多敷几次药了。 也是因为距离足够近,应春和不经意间发现了任惟白皙的皮肤上冒出来的红包,一个又一个,脖子上有两个,手臂上更多。 应春和皱眉,“你什么时候被蚊子咬了这么多包了?不是每天晚上都给你点了蚊香的吗?” 任惟听着那句“每天晚上都给你点蚊香”心下一喜,面上却不显,对于自己身上新长出来的包不太在意地说了句,“不知道,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没看见,可能是上山砍竹子的时候弄的吧。” “啊?那你在山上怎么没说?你回来也没说。”应春和皱了皱眉,山上的时候他并没有碰见蚊子,但是任惟的体质素来招蚊子,真的遇到了也正常。 何况山上多的是虫子,也不一定是蚊子,兴许还有毒,这会儿还不显,过不了多久就该痒得不行了,指不定还会发脓溃烂。 应春和越想越觉得不行,沉着脸往屋里跑去,留下一头雾水的任惟。 很快,任惟就看见应春和跑着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罐子,近了之后瞧见罐子外标写着“青草膏”三个字。 “给你涂这个,对蚊虫叮咬什么的很管用。”应春和把青草膏递给任惟,任惟却没去接。 应春和看了看任惟还拿着刀的手,以为他是拿着刀不方便,说了句,“你先把刀放了吧,把药涂了再弄。” 任惟把刀放下了,却也没去接应春和手里的青草膏,而是朝应春和凑近了些,“你帮我涂吧,脖子上的我看不见。” 应春和看着那凑到跟前的白皙脖颈,拿着青草膏的手指都不禁一紧,很快垂下眼,边将盖子拧开,边回了话,“好。” 他没看见的是,任惟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让任惟没想到的是,青草膏居然是绿色的。 他瞧着那绿绿的看起来像什么失败的实验产品的膏药,拧眉,“怎么是绿色的?味道也好奇怪,要不干脆涂花露水吧。” 虽说他也算不上喜欢花露水的味道,但总比这个什么青草膏要好。 “花露水的作用没这个好,别那么多话,大少爷。”应春和又恢复了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损任惟是大少爷的样子,不过任惟甘之如饴,被这么说了一句反倒闭嘴不闹了。 手指沾着一点膏药涂在脖子上那个明显的红包处,再轻轻揉开。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任惟却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应春和的手指一顿。 其实是膏药太凉了,但任惟对上应春和询问的眼神,说出的却是另一句,“有点痒。” 应春和了然地点点头,“噢,那我给你多涂一点。” “好。”任惟计谋得逞,心满意足地也点了下头。 涂着涂着,应春和又想到任惟先前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便再问了一遍,“我先前问你呢,怎么在山上的时候不说被虫子咬了?” “啊……本来是想说的,”任惟说一半顿住,语气里带了几分委屈,“但你那时候不都生气了,嫌我碍事了,我就不好意思说了,怕你又觉得我事多,让我直接下山。” 应春和默了默,心里突然生出几分愧疚,同任惟道歉,“抱歉,我那时候语气不好,说的话也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下次有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时间告诉我。” 骗到了应春和的关心和道歉,任惟本应该更得意,不知为何却并不高兴,半天没说话。 就在应春和的手指往下,准备去给任惟涂他手臂上的红包时,被任惟一把抓住了。 “怎么了?”应春和有几分错愕。 “那你呢?”任惟望着他的眼睛,似是要通过这双眼睛望进他的心里去,“你有什么事的时候,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呢?” 第37章 “如果有,那也仅仅是爱情” 什么事? 应春和觉得自己理应知晓答案,但心里却一下冒出来太多他没有告诉过任惟的事情,一时竟不知任惟指的是哪一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可他面上却很镇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很多。”任惟的手掌一点一点收紧,将应春和的手指完全包裹在掌心里,让其逃也逃不出去,“你有什么事都不会告诉我,无论大事还是小事。大到手腕的伤,小到一个风铃,你统统都不告诉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哪怕只是朋友,也没必要如此。我只是希望你以后有什么事都能够跟我说,开心的,难过的,好的,坏的,都可以。我想要知道,也想要帮到你一些。” 应春和心中有所触动,但坚持认为自己不需要任惟的帮忙,也不需要一个人来作为他的依靠。这个话题于是就此止住,他沉默地为任惟涂剩下的药膏。 涂完脖子涂手臂,涂完手臂,应春和又问任惟腿上有没有。 先前为了上山方便,任惟穿的是长裤,裤脚捋起来看了看,发现腿上更是重灾区,几乎没什么好肉,每一条腿上都生了许多血红的包,简直惨不忍睹。 应春和被他这惨状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去,想给他擦药,“怎么咬成这样了?咬成这样你都不吭声,你真是……” 话说一半,应春和的话音止住了,手上的青草膏被人拿走,“腿上我自己够得着,我来就行。” 应春和对上任惟冷淡的眉眼,恍然想起自从任惟来离岛之后,想是他心里也知道对自己有所亏欠,脸上一直是带着笑的,从没冷过脸。不像现在,倒让应春和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他眨了眨眼睛,确定任惟现在不再需要自己后,小声应了一句好。 没多久任惟就涂完药了,回来继续做自己先前没做完的工作,锯竹子,劈竹子。整个过程中一句话也没说,只能听见竹子被刀刃劈开以及砸落在地上的声音。 应春和的话本来就比任惟少,这下任惟不说话了,应春和自然也没话说,沉默地用刀刮着竹子表面的毛刺,再将其分成粗细均匀的竹条。 早在几年前,应春和还只会怎么用处理好的竹条编东西,劈篾做不好,不是粗了就是细了,还会伤到手。故而这活本来都是薛婆婆来帮忙做,但是外婆毕竟年纪大了,应春和不想叫她老人家太辛苦,只好偷偷练习,劈坏了不少的竹子。 都说熟能生巧,勤能补拙,还真叫应春和给学会了。 绝大多数时候,应春和都相信努力是有用的,是会有回报的,比如画画,比如学竹编,但是爱情不一样。 爱情不是拔河,不是谁更努力谁就能赢,应春和像摸黑过河一样摸不到窍门,从前是,现在也是。 应春和看着任惟绷直的背和闷不吭声的样子,妥协一般叹了口气,“很多事不告诉你是因为太麻烦了,你不知道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任惟。如果我要告诉你这一件事,还得跟你解释上一件事,怎么说都说不完。” 任惟的动作顿住,心想又是这样,怒火都快要燃起来,却听到身后又传来一句,“但你如果现在想知道,我可以在你离开离岛之前告诉你一些。你也可以再认真考虑一下,是否还要继续追求我。” 因为紧张,应春和的手掌用力地捏着手中没来得及放下的竹条,掌心被还未打磨的竹条刮得刺痛,同样尖锐的,同样落在手上的痛感,他在四年前也曾体会过一次,后来还因此在医院躺了一段时间。 最初治疗结果并不理想,医生更是直言他以后恐怕不能再画画了。 同一时刻里,上天让他失去了他生命里最宝贵的两样东西——画画、任惟。 “你家里人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也想了很多办法来阻拦我们见面。但那个时候的你和我都太年轻,根本不畏惧任何想要将我们拆开的力量,不仅没有分手,感情反倒更好了,整天都腻在一起。” 任惟甚至离家出走,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过家。 再回去的时候,是不得不回去。 任惟的爷爷病了,被气病的,躺在icu里生死不明。 他们在一起的事,最初只有任惟的妈妈知道,后来家里基本都知道了,除了任惟的爷爷。知道的都瞒着,不敢让老爷子知道,谁也不敢在老爷子面前提任何一句相关的话。 任治诚心底最骄傲的、样样都优秀的亲孙子任惟,在青少年期都不曾做过什么叛逆的事,却在成年已久后干了件离经叛道的大事,跌碎了一众人的眼镜。 任惟,任家的大少爷,任氏集团未来的接班人是个同性恋,喜欢男人。 这样的重磅消息对这样一个权贵家庭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惊天大锤,在家里藏着掖着生怕它哪天给爆了,哪想到还是被人给引爆了,甚至是从外面开始炸的。 那一年,应春和开始在画画的名人圈子里崭露头角,合作的画廊也趁热打铁地帮他办了场画展,想给他再添一把火,能更上一层楼。 没想到,火是火了,却不是因为画。 画展所在艺术馆的后门外,两个男人激情拥吻的照片在网络热搜上高居不下。许多人议论纷纷,很快就有人扒出来照片的两位主角分别都是谁。新秀画家、权贵之子、同性恋情,每一个标签都吸引着看客的兴趣,热度一直不降反增。 正当二人不知如何处理眼前棘手之事时,任惟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应春和从那天开始与任惟失联了三天,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但是热搜被撤掉了,甚至搜都不再能搜出来那张照片存在过的痕迹,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情,那是应春和头一回领悟到权势只手遮天的能力。 三天之后,任惟的家人找上门,用尽手段逼应春和主动与任惟分手,并且离开北京。 他们给他看画展被砸了个稀巴烂的视频,不仅是美术馆的玻璃,画展宣传的海报,还有展出的画作,无一幸存。应春和来北京之后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在顷刻间不复存在,跟他的身心一样,碎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 即便是这样,应春和也没有当下就同意与任惟分开。 他不卑不亢地与任惟的舅舅陶正华,那位据说在商界也举足轻重的人物说,“分手可以,我想要听任惟亲口对我说。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陶正华听后轻嗤一声,笑了,“应先生,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从穷地方来到大城市,遇见个能够让你改变命运的高枝就拼死想要抓住,好让你一朝改命,飞上枝头。但你的算盘打得不够好,任家目前还轮不到任惟来做主。”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您口中的想法我没有过,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任惟身上获得过什么,如果有,那也仅仅是爱情。”应春和深觉受辱,语气却分毫未变,冷静地回话。 “爱情?”陶正华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事一样乐得笑出声,好一会儿才停下。 他信步走过来,一脚将应春和踹到在地,做工精致、价格高昂的手工皮鞋像碾蚂蚁一样碾着应春和的头,一下,又一下。 他问应春和,一句,又一句。 “爱情能让你填饱肚子吗?爱情能让你不用辛辛苦苦同时打好几份工吗?爱情能让你在北京最好的美术馆开画展吗?” “你出去问问,你付房租的时候,买东西的时候,租场地的时候能不能用你口中那没用的爱情付费!” “你去问问,能吗?” 应春和浑身上下都在痛,头被人踩在脚底下,心却不是,依旧高昂地对人说,“诚如您所说,爱情买不到什么,也换不来什么,但同样,爱情也用金钱买不到。” 应春和艰难地喘息着,话语从牙缝里不屈服地挤出去,“您没有,所以您不懂。” “爱情如果真像你口中所说的那么厉害,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像条狗一样,只能被我踩在脚底下,凭我的脸色苟延残喘!”陶正华居高临下地瞧着他,满目嘲讽。 过于密集的痛在身上同时进行时,应春和的身体好似进入了一种保险机制,短暂地感到麻木,察觉不到痛感,因而本应真正难捱的时候反而没有感到多漫长,从头至尾也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