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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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动作似乎也不快,但所有的落石与木人的动作在他面前都似放慢了,容许那块牵系着他们性命的玉母矿在间不容发的时机中穿透所有阻碍,准确地落在她的面前。 “一切,交给你了……” 阿南心口一震,尚不知他的意思,只下意识地抓住了玉母矿,紧紧抱在怀中。 那是地洞坍塌前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玉母矿飞出洞口的刹那,木人密集失控的手臂,齐齐压了下去。与此同时,巨响在耳边轰然响起,上方洞壁彻底倒塌,坍塌的乱石与扭曲的手臂瞬间便被黑暗吞噬。 那最后残存的阵法,已被彻底填埋。 “傅阁主……他、他……”廖素亭盯着那坍塌的洞穴,声音颤抖。 尚未等众人反应,更来不及回答,周身已传来沉闷的一声巨响,随即,是巨大的轰鸣声夹杂着呼啸的浪涌声,让整个山洞隐隐震动。 阵法坍塌,圆盘被撕裂,湍急的水流自下方迸射而出。 一直推动机关的长江水已经倒灌进来,这勉强支撑了二十年的地下空洞,终于到了最后一刻。 众人立即转身,向后方夺路狂奔。 身后的阵法轰然爆裂,惊涛骇浪从裂开的洞口疾冲而进,巨大的水流在洞内回旋,撕开裂口,疯狂加大。 朱聿恒的日月与阿南的流光同时绽放,紧紧地勾住上方的石头,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武器会不会受损了,两人拼了命地抓住彼此,免得在水流冲击下骨断筋折。 “殿下,南姑娘,这边!” 廖素亭的声音仓皇传来,他是八十二传人,最懂逃命,迅速寻到了洞中一道最为稳妥的裂隙。 冰冷的江水冲击倒灌,很快便彻底淹没了地下空洞。 众人在裂隙中互相拉扯借力,抱成一团,强行扛过巨大的冲击。 待水势稳定之后,他们立即潜下水,重回阵眼中枢。 首当其冲的阵眼早已彻底溃散,只留下布置机关的通道。他们顺着裂隙拼命向外钻去,挤出裂口,浮出水面。 冒出头后,他们才发现这边已是长江岸边。 不远处是几艘正在竭力维持稳定的渔船,因为刚刚骤然的旋涡动荡,江面水波还在剧烈动荡,不远处更有几道水柱喷薄而出,差点掀翻了江上船只。 他们七手八脚爬上了渔船,让他们划到芦苇荡去,找官兵接应。 水下坍塌已经结束,水波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水面的漩涡一一消失,只有浑浊的黑水还在江面久久不消。 雪后天气严寒,坐在小舟上的阿南与朱聿恒都是浑身湿漉漉,冻得瑟缩不已,唯有靠在一起互相贴着,勉强稍微暖和一点。 岸边枯黄的芦苇丛上,忽然有只金碧色的辉煌大鸟飞掠而过,仿佛迷路的幼鸟,在寻找自己的暖窝,久久盘旋。 阿南怔了怔,摸向自己的袖袋,发现傅准给自己的那个哨子居然还在。 她对着空中的吉祥天,吹响了哨子。 在江面上久久盘旋的鸟儿,听到了她的召唤,以机械却准确无比的姿势,偏转了翅翼,向着船上的滑翔而来。 朱聿恒抬起手,将它的足牵住,让它停在自己的臂上。 而阿南将怀中的玉母矿拿出来,鹅卵大的玉矿已在取用时被掏空大半,而在空隙中,被塞进了一枚青鸾金印。 阿南将它拿出来,握在手中看了看,认出那正是历代拙巧阁主的印记。 印上残留的朱红印泥,在她的掌心中,留下了傅灵焰手书的“大拙若巧”二字。 大拙若巧,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这世间种种,阴阳正反,爱恨纠缠,也正如这个道理。 她茫然地抬起头,回望水波渐平处。 朱聿恒轻轻揽住了她的肩,低声道:“拙巧阁会安然无恙的,傅准不会枉死。” 阿南低低地,却固执地道:“祸害遗千年,像他这种人,怎么会这般轻易死去呢……我想,他应该也和我们、和他之前在渤海时一样,逃出了舅舅的钳制、拙巧阁的重任、朝廷的制裁,如今终得自由了吧。” 他们都没再说话,任由船家顺着芦苇荡,带着他们向江岸划去。 滔滔江水,蒹葭初生,去年残存的枯黄芦苇已经在雪中折损倒伏,新生的碧绿叶片已经从水下抽出,过不了多久,马上这边又会是绿压压一片青纱帐,满世界生机勃勃, 阿南望着面前这苍茫水云,将头轻轻靠在了朱聿恒的肩上。 而朱聿恒抬起手,用自己那双劫后余生,沾染着沙尘却依旧令她心动不已的手,紧紧抱住了她。 两人依偎在这小小的船尾,身影在水中相融。 前方是春江潮水,万里江山,而他们得脱大难,相拥在小小的船上。 他不问她去哪儿,她也不需要问他想去哪儿。 毕竟,她是司南,她指引的方向,就是他前进的方向。从今以后直到永远,他们将相依并行,永不分离,永无相悖。 ……第241章 杨柳依依(1) 阳春四月,天蓝如海。 福州闽县,中国塔依旧高高伫立于回转激流之上。 顺流而下,山崖礁石直插入湛蓝大海,嶙峋之中村落散布。 阿南久久望着这片海边小渔村,这个她追寻了十四年的家乡,明明就在眼前,却又显得渺茫虚幻。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朱聿恒握住了她的手,带她向海边走去。 迎接他们的渔村里长黑瘦硬朗,划着一条窄长的尖底小船,送他们穿过狭窄水道,来到一片临海礁石上。 这片礁石形成日久,规模足有数十里。福州府位于东海、南海交界处,气候宜人,礁石上密布螺蚬,岸边生长着繁盛树木。 他们从树下走过,看见岸边零星分布着许多人家,因缺少砖石,多住在用旧船板钉成的木屋中。 此时正值午后,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捧着个缺口大碗蹲在门口吃饭,她头发乱蓬蓬,小脸被太阳晒得黑黑的,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望着生人。 阿南朝她多看了两眼,想着自己小时候是否也是这般模样,而那小女孩怕羞,捧起碗转身就溜回屋内去了。 破木屋内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护着身后怯怯露头的小女孩,打量面前陌生面孔,等看见里长,才赶紧打招呼。 里长应了一声,问:“梁贵,近日没出海啊?” 梁贵抱怨道:“嗐,前两天出海,拖上来的全是蟹爬子,网都烂了。我老婆笨手笨脚,两天了还没补好,你说倒霉不啦?” 里长指指前方被丛生杂草淹没的道路,说:“既然你也出不了海,就领我们去看看当年老李家的屋子吧。” 梁贵迟疑问:“李家人不是早死了么?如今他家那屋都被草给淹没了,里面全是虫鼠蛇蚁……” “叫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等梁贵用柴刀劈开灌木,几人走进去才发现,那居处比梁贵说的还要衰败。 道路尽头的屋子早已不见,李家没人了之后,屋瓦梁椽土灶门槛全都被人拆分光了,只剩残存的桩基和灶台痕迹。 依稀痕迹之旁,一棵柳树长得尤为高大,垂柳丝绦繁茂无比。 见她一直看着这棵树,梁贵在旁边说道:“这是老李女儿小时候折了村口柳枝扦插在这边的,结果现在长这么好了。” 原来这棵树,是母亲当年种下的。 阿南抬手抚摸这棵柳树,对梁贵道:“阿叔,麻烦你详细讲讲李家女儿的事情。” “你说那个囡儿啊,她小时候长得又漂亮又伶俐,可惜啊,咱们渔村人家,个个都忙,她刚会走路时摔到炉膛去了,周边没人救护,那双手就残了,落了个残疾。到十八岁时这边大风雨毁了屋子,李家出去逃荒了,就再也没见着他们回来了。” 阿南听着他年久模糊的讲述,抬手挽着柳树柔软的枝条,望着母亲故居的废墟。 二十年风雨侵袭,依稀残存的痕迹都已快被草木淹没,令她心口泛起细细深深的痛意。 里长问梁贵:“你说她残疾了,是怎么个残疾法?” “嗐,她的手上全是疤,还缺了两根指节,看着挺吓人的。” 里长看向阿南,她点了点头,说:“确实如此。” 她神情尚还平静,但喉口忽然一阵哽咽,将她后面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心口。 朱聿恒见梁贵他们也想不起什么其他的了,便打发他们先回去。他拉她靠着柳树坐下,在她父母当年生活过的地方,静静坐了一会儿。 “阿琰,谢谢你……”他听到阿南的声音,“不止是我娘,还为了,我那原本不可见人的身世。” 若不是他的苦心遮掩,她在这世上,早已没有立足之地。 “没什么不可见人的,既然你说我的棋九步之力能从世间所有纷纭中寻出最准确的答案,那么你的身世就是这样,若你还介意自己的出身,那就是在质疑我。” 阿南心口涌上浓浓的酸涩与感激,在海边温暖潮湿的风中,她默默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 “走吧,我们去找人,在这里给你娘做法事、建陵墓,让她可以魂归故里,九泉安息。” 阿南紧抿下唇,默然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此生于世间纵横,刀山火海尽数闯荡过,深心里知道,这世上或许并没有来生与鬼神的存在。 可,这一刻她愿推翻自己对这世界的所有成见,只要能有一丝微渺的希望,让厄难深重的母亲得脱苦海,让她下一世终有幸福如意的人生,那么,她愿跪拜于满天神佛之前,豁出一切。 从故乡回来,北上回应天,先经过杭州。 绮霞肚子已高高隆起,脚背也肿了,靠在躺椅上晒太阳。阿南过去时,楚北淮正抱着蜜枣红豆汤过来,说是他娘刚煲好让送来的。 “其实我娘最近身体也不舒服呢,我爹昨天还陪她去保和堂看大夫。”楚北淮有些忧愁,“南姨,他们好像又出问题了!” “咦,还吵架吗?”阿南和绮霞都有些操心。 “不吵架,但是我娘身体不好了,我爹一点都不难过还精神焕发,最近甚至,甚至……”他嘴巴一扁,气愤不已,“他还偷我的糖!偷了不是给自己吃,给我娘吃!” 阿南和绮霞对望一眼,差点笑出声来:“什么糖,是不是梅子糖山楂糖什么的?”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阿南朝他神秘一笑:“小屁孩,等你当哥哥就知道了!” 打发走了一脸茫然的楚北淮,绮霞听阿南谈起要与阿琰一起出海,以后长居海岛的治病的事情,摸着自己的肚子郁闷地撅起嘴:“孩子啊孩子,你太可怜了!你还没出世呢,连干儿子还是干女儿都不知道,你的干娘就要跑啦!” “没办法呀,阿琰这边没法等。”阿南豪气地将一个金锁拍在她的手中,说,“收好,我亲手打造的。明后年我肯定回来一趟,到时候要是这金锁没挂在你娃的脖子上,我跟你算账!” 绮霞看见金灿灿的东西就迷了眼,赶紧打开箱笼妥帖地收了,保证道:“放心,我肯定天天指着金锁告诉他这是干娘给的,孩子不会叫娘之前先学会叫干娘!” 看到箱笼中一包东西,她又犹豫了一下,取出来放在桌上,说:“这个,是白涟的娘上次送给我的。” 阿南打开看了看,是几块未打磨的青鱼石,便道:“这是鱼惊石,给孩子压惊驱邪的,这么大可不好攒呀。江白涟他娘……知晓你们的关系了?” 绮霞摇了摇头,说:“我常去她那里买鱼,所以她认识我了。但我不想孩子一生困在船上,或许……等以后,我再告诉她吧。” 阿南摸摸她的头,说:“那我帮你把鱼惊石打磨好吧,相信它一定能保佑孩子无病无灾成长,成为白涟一样聪明能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