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嫁良缘 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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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说完这句便飘然离去,怀钰亦步亦趋地跟上,她越走越快,快到辛夷和杜若都跟不上,仿佛要乘风而起。 怀钰感到心惊,一股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拉住她,小心翼翼地问:“珠珠,你累了,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沈葭呆呆地看着他,没出声。 沈如海小跑着跟上来,气喘吁吁道:“火葬还是不好,人死后讲究一个尘归尘,土归土,我请阴阳先生看过地脉,替我在京城西郊选了块风水宝地,本来是打算等我百年之后用,谁想到……” 他鼻子一酸,几乎堕下老泪来:“不如……不如将你姐姐葬在那里?” 沈葭望着他,忽然问:“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沈如海一怔,不自在地摸了摸头,他如今已经是满五十的人,头发白了一半。 正不知如何作答,沈葭面色突变,喉间腥甜,“哇”地呕出一口血来,软软地瘫倒下去。 “珠珠!” 怀钰大叫一声,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鲜血盖在雪地上,红得刺目,怀钰的双眼似乎也被这血染红,他将沈葭打横抱起,疯了一样地怒吼:“去请大夫!快去!” 第87章 心疾 自这日起, 沈葭一病不起。 她很少有清醒的时刻,只是不停昏睡,像被梦魇住了,又像个贪睡的孩子, 不管怀钰怎么呼唤, 她也不肯醒来。 她不再主动进食饮水,无法咀嚼, 只保留了部分吞咽本能, 只能吃一些流食,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睡梦中, 她时常大喊大叫,四肢抽搐, 身体时而寒冷如冰, 时而滚烫如炭,全京城的大夫都被怀钰抓来给她看病, 圣上也派了太医来给她诊脉,可无人弄得懂这怪病因何而起,也不知如何医治,有人说这是心疾,无药可医, 惹来怀钰的勃然大怒,将这群庸医统统赶出门去。 他不再请医生,只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像条忠诚的狗。 十一月过去了,十二月也过去了, 瓦檐上的积雪落了又融,融了又落, 王府的梅花开了,红艳艳的一片。 在沈葭昏睡的这段时间里,京城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 首先是沈茹和玲珑的丧事办完了,就在扶风王府办的,葬礼上来了不少宾客,连宫里的皇太后和皇后也送来挽幛,百姓中也有不少来观礼的,一百零八名高僧齐诵《往生经》,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葬礼过后,沈如海上疏乞休。 圣上经过再三挽留后,批准了,他正式致仕,成了北京城的一名富贵闲人,每日不是在家练练书法,就是提着鸟笼去茶馆里喝茶。 陈适被授国子监祭酒,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儒雅的状元郎全然变了番模样,他开始酗酒,成日在酒肆喝得烂醉如泥,前几日还仗着酒意,跟几个无赖地痞打了一架,被揍得鼻青脸肿。 年前,圣上颁布了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将立扶风王怀钰为皇太子,激起朝野轩然大波。 有人马后炮,说早看出圣上有立扶风王为储的意思,这些年,圣上为达到这个目的,完全是在步步为营,从怀钰满十五岁那年起,多少朝官上疏奏请,督促扶风王早日离京就藩,可圣上从未理会过,折子要么是留中不发,要么是轻描淡写地批上一句“朕知道了”,久而久之,朝臣们心灰意冷,竟渐渐接受了亲王留京这件事。 今年圣上龙体不豫,深居宫内休养,已停了早朝,除了几位辅臣阁老,无人能得见天颜,几件要露脸面的大事,诸如奋威将军入京,百官郊迎、冬至祭天典礼,都是怀钰负责主持。 只要是有一点政治头脑的人,就能嗅出其中不同寻常的意味,这根本就是圣上在为侄儿铺路。 圣意如此坚决,若还有人提出反对,那就是官场上的愣头青了,是以这道钧旨一经发布,百官钳口不言,虽有零星几个言官发出不赞成的声音,也被圣上贬的贬,斥的斥,有此前车之鉴,其余官员更不敢做声了。 如此一来,还政于侄的事就成板上钉钉了。 正旦日,国朝举行了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太子册封大典,许久未露面的延和帝头戴十二旒平天冠,身穿天子衮服,手执玉圭,率领百官亲赴太庙祭告列祖列宗。 高顺宣读完诏书,捧上金册宝印,怀钰跪接,延和帝亲手给他加冠,戴上象征太子身份的九旒冕,然后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当着诸臣的面,宣布新年改元升平,群臣三跪九叩,山呼陛下万岁,太子千岁,大礼完成。 入夜后,怀钰回到王府,脱下衮冕,坐在床边,给沈葭擦洗身子。 她清醒着,但也跟昏睡没什么两样,两眼空洞地瞪着帐顶,毫无反应,别人说话也听不见,像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怀钰将帕子绞干,轻轻地托起她的手臂擦拭,她瘦得厉害,原本丰盈的身体,如今只剩一把骨头,他的动作很小心,生怕重一点她就会碎掉。 “今天皇叔册封我当太子了。” 他一边擦,即使知道沈葭听不见,也絮絮述说着:“那些礼节很枯燥,我总是走神,连皇叔喊我平身都没听见,想着你要是在这里就好了。皇叔告诉我,有些事他不能做,我却可以做,还对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姓陈的赐死,给你出气,好不好?你放心,我一定不纳妃,我只要你一个,马上就到你的生辰了,你快点好起来,我骑马带你去郊外放灯……” 他说到这里,垂着头,喉腔发出一声呜咽,滚烫的热泪一滴滴往下落,滴在沈葭枯瘦如柴的胳膊上。 沈葭的眼睫扇了扇,轻轻道:“怀钰,我要走了,你好好的……” 怀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这是沈葭生病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的却是这种令他肝胆俱碎的话。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姐姐要来带我走了……”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再度陷入昏睡。 怀钰呆了呆,心像被人挖空了,伏在她身上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太过哀痛,就像失去了伴侣的野兽在嘶吼,吓得外间伺候的丫头们一窝蜂涌进来,看了这一幕,人人都不敢出声。 “不准死,你若死了,我也随你一起死!” 他在她耳边咬牙发誓,目光透露出一股癫狂。 -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深夜的酒馆阒寂无人,陈适一口一口地喝着辛辣酒液,吟诵着谁也听不懂的诗词,又哭又笑,看着让人害怕。 酒馆伙计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小声道:“陈公子,小店已经打烊了……” 陈适趴在桌上,一动不动,鼾声如雷,像是已经睡着了。 伙计没办法,只得伸手推了他一下,却是纹丝不动,他正要再使点力时,陈适突然抬起头,大声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说完拿起酒坛,咕咚灌下一大口,因为喝得太急,不慎呛着气管咳嗽起来,大半酒液都喷了出去,打湿了胸前衣襟。 伙计被他这模样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陈适一抹下巴上的酒液,看着他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伙计结结巴巴道:“我……我们已经打烊了……” “哦,那我该走了。” 陈适拎着酒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伙计赶紧拉住他的袖子:“陈公子,您的酒钱还没付啊。” “怕什么,我还会赖你的账么?” 他从怀里摸了摸,摸出几个铜板,扔在酒碗里,叮叮当当作响。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拿去!不用找了!” 可这也不够啊,伙计数完铜板,苦着脸想。 不过掌柜的说过,陈公子是他们酒馆的常客,还是个官家人,不好得罪,将差的酒钱记在账上,下回再找他讨就是了。 伙计将铜板收了,拿下肩上的白抹布,利落地打扫起桌子来。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陈适醉醺醺地走出大堂,到门槛处时,正好与进来打酒的客人撞上,那大汉见他一句道歉也不说,气得一把拧住他肩头。 “你瞎了?撞到老子就想走?” 陈适回过头来,悠悠地打个酒嗝,醉眼迷离地笑道:“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大汉被酒气熏了个正着,当即大怒:“什么东西!” 他抡起醋钵儿大的拳头,一拳揍中陈适眼眶,陈适只觉眼前漫天星斗,霎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跤跌倒在门槛上,酒坛摔得稀碎,紧接着,雨点儿似的拳头落了下来。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哈哈,惟有饮者留其名……” 身体越痛,他越是笑得开心,忽然肚子被踹中,胃部剧痛袭来,他喷出一口血花,蜷缩着身子,边笑边咳,咳出眼泪:“陈王……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大汉简直一头雾水,嘀咕道:“哪儿来的酒疯子?” 陈适翻了个身子,望着天上月,喃喃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哎,怎么打人呢?” 一名文士打扮的人出现,阻止了大汉的暴行,那大汉也揍够了,便吐了口唾沫在陈适身上,踅进大堂去沽酒。 “陈大人,如何,还能起来吗?” 文士笑眯眯地俯视着他,陈适眯着醉眼,认出这人有些眼熟,似乎是上官熠跟前的幕僚,叫李墉。 在李墉的搀扶下,他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眼眶上好大一块乌青,下巴上还挂着血。 李墉不禁叹道:“天子脚下,还有人殴打朝廷命官,巡城御史都是干什么吃的?” “多谢,多谢仁兄搭救。” 陈适笑嘻嘻地拱手行了个礼,便欲离去。 “陈大人,”李墉在背后叫住他,“我家主人一向赏识有才之士,欲邀大人一晤,不知大人是否有意?”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陈适走得头也不回,身后传来李墉幽幽的嗓音:“人生而有别,岂不见有人今日在南郊圜丘,天子亲自加冠,受百官跪拜,可谓是志得意满,而你却只能在这酒馆独自买醉,来日他若登基,恐怕第一件事就是清算你,刀斧即将落下,大人打算引颈就戮吗?” 他脚步一顿,神色复杂地回头。 李墉站在廊下,头顶悬着两盏西瓜灯,眼底笑意闪动,愈发显得诡谲。 “十年寒窗苦读,学得满腹经纶,却此生都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陈大人,就不觉得可惜吗?大人若愿来我家主人座前效力,在下保证,你不仅可以一雪前耻,还将入阁拜相,公侯万代!” 第88章 驱祟 升平元年伊始, 天下却并不太平,自出了正月,大雨淋漓不止,去年的雨水就很多, 还降了几场瑞雪, 黄河下游已决堤数次,受灾最重的是河南, 数千座村庄被淹毁, 百万生民失去家园,生计无着。 二月, 沈葭的病情不仅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每况愈下, 她再也吃不下东西, 即使怀钰强行灌进去,也会被她吐出来, 任谁来看,都已经油尽灯枯,但没人敢说这话,以免刺激到怀钰。 怀钰不再去上朝,每日枯坐在床前, 除了照顾沈葭,竟一事不理,圣上派人来了数次, 宣他进宫议事,他只当听不见, 身边随时带着绣春刀,没有人怀疑, 当沈葭咽气的那一刻,他一定会拔刀自刎。 远在福建的谢翊接到急信,立刻启程进京,同行的还有谢老夫人。 沈葭连外祖母也认不出来了,不管老太太怎么喊,她也不应,两眼呆呆地瞪着帐顶,手中握着沈茹那支金钗,不管劝还是哄,就是不放手,谁要是敢强行抢,她就会激烈地反抗。 谢老夫人见了她这模样,抱着她大哭:“我的珠儿!她们母子俩带走你娘一个还不够,还要带走你!我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要让我白发送走黑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