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离 第1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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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成功的希望也渺茫,但总好过坐以待毙。霍准确然非常,一看见薛凌是个女儿家,就省了一大堆细枝末节,直切要害。倒也说不得江府等人落了下乘,只不过是他们在当时并不急于算计薛凌罢了。 最先倒的那杯茶水或确如薛凌所想,不过是欲盖弥彰,但那只是人对于未知的本能性胆怯,起码霍准的第二杯茶是实实在在的无畏。 死而已,他何曾惧过?他非但不惧,还能理所当然的问薛凌:“你三年前怎么没死?也不怕薛弋寒在黄泉路上等的急。” 他自说自话:“当年老夫还特意应了他请求,留你个全尸。云昇不敢怠慢,连江府小儿要砍一条腿去都没允许,不然也不至于跟江闳冷了脸去”。他倾身向前,移开薛凌左手,将铡刀合上,长者慈意,有殷殷之情。 “你居然没死,我怎么跟薛弋寒交代啊。” ------------ 第417章 余甘 薛凌左手撑在桌上,右手指尖已在平意上嗑了些血滴出来。她直愣愣盯着霍准,不不能动弹分毫。 霍准以为是薛凌不晓当年真相,又道:“怎么,你不知道薛弋寒当年在等你死吗”?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尽是嘲弄。 弓匕与申屠易一直守在门外,屋里说什么二人自是一直听得分明。弓匕当下就要推门而入,申屠易迟疑了一下,扬刀拦了一把,沉声道:“还不到时辰。” 江府对申屠易底细所知不多,弓匕不敢冒然与之动手,道:“霍准老奸巨猾,薛姑娘到底年轻,若是被人挑拨……” 他目光瞧了一眼屋里,又望着申屠易,希望此人让开。屋里里面静的反常,虽说霍准话音落了也没多久,但薛凌一直不吭声,难免弓匕多想。 倒不是真的是担心薛凌被霍准蒙蔽,而是担忧霍准那句“江玉枫当年想从尸体上砍条腿下来”。江府当年是个什么光景,弓匕多少也知道些。 薛弋寒的儿子如何起死回生转性不是他个下人参合的事,但往事扯出来,真真假假八张嘴也说不清楚。他身为江府下人,自然想冲进去把霍准嘴堵上,免得吐出更多要命勾当。 申屠易却作别处想,他对当年薛弋寒之事疑多过信,只想弄个水落石出,是非公道。守在这听墙角,就是要等薛凌与霍准当庭对质。没料到的是,霍准并无半分奸人伏诛相,他没问薛凌是怎么活过来的。 他问的是,薛凌怎么没死。 不是霍家在等薛凌死,是薛弋寒在等薛凌死。 申屠易几乎是和薛凌同一时间想起,有人说过,薛弋寒是为自尽,鲜血涂了大狱一面墙。 他曾比薛凌更不相信,那个人哪会自尽呢。谁不知道薛大将军下狱是享福,新登基的皇帝跟供祖宗似的一日三遍的去看。 这种人,怎么会自尽? 他捏着刀柄,断掉的那截手指隐隐作痛,带着些报复的快感,对着弓匕道:“不必管她”,听上去,像是对自家的主子怀着莫大的自信。弓匕不好强闯,只能耐了性子,继续等着里头动静。 薛凌不敢回头,其实她回头也瞧不清薛璃,数重纱幕相隔,霍准都只当薛璃是樽什么摆设,哪能想到是个活人。 可她还是不敢回头,她怕从薛璃怀里蹦出两只兔子。 好像她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答案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她无数次摇晃着那个孔明锁,绞尽脑汁的想,阿爹怎么会自尽呢,会不会有人做了手脚,伪造了案发现场,想将薛家的血洗的干干净净? 直到江闳又说半块兵符不知去向,她开始怀疑阿爹是畏罪。那也不对,明明阿爹离开的时候,拓跋铣还在京中说醉话。 怎么会,怎么会呢? 她迎上霍准目光,想尽力表现的哀伤些,却言不由衷道:“是吗,劳他久等啊”。说罢又笑笑,侧着头回忆了一档子,道:“记得在平城时,父亲也与我提起过霍家伯父。” “那时,伯父应当还只是个芝麻小官,我都记不得官位了。能得霍大将军念叨几句,想来也有过人之处。” “你们是不是所交匪浅”?薛凌看向霍准道,莫名其妙的问。 这个人她没见过几次,更关键的是平城是兵家之地,且不说找不出几个和霍准年岁相近的人,勉强拉几个对比,常年长在风沙之地的武夫,面貌神色与京中相国有天壤之别。 她看着霍准的脸,左看右看,都觉得此人,似乎跟江闳颇像。 霍准哈哈大笑,笑完郑重道:“你当老夫戏弄于你”?他轻摇头:“老夫不屑于此。当年薛弋寒找个傀儡扮作你北上,你却趁夜色出门走水路南下,随行有十余人,是也不是?” “魏塱以梁胡战事相逼,薛弋寒自认薛宅满门死绝可平西北之患,保平安二城万余性命。你以为他让你逃?” “不是,那就是个幌子。” “他是让你死给魏塱看。” “薛凌,你怎么不死?” 霍准双手撑于桌上,微抬下颌睥睨薛凌,道:“老夫的手,上撑国祚江山,下抚百姓黎民。”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借老夫的手?” 薛凌迟疑着将手往那柄铡刀上移,她对着霍准,一个字都答不上来。唯一撑着她站在这的,是霍云婉说的那枚扳指。拿到那枚扳指,她才有凭证去到宁城杀了霍云旸。 霍准看着薛凌的越来越近,却并不退后,死死将手定在原地,道:“你以为薛弋寒以死换个数城平安就是千古圣人?” “你以为先帝温良恭俭就是传世明君?” 他语速渐急:“”薛凌,你不过是在平城吃了十来年野草的村夫,安知我大梁江河日下?" “胡人供奉连年递减,朝廷存银每况愈下。人人歌功颂德,个个溜须拍马。风调雨顺,歌舞升平。” “薛弋寒身负西北将袍十余载,不曾降过一匹胡马,未曾替大梁拿下半分疆域。” “老夫不过替天行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损一人而救苍生,痛一时,而成万世。” 薛凌手终于摸到铡刀上,将刀推到桌子中间,拿起霍准手腕,扯了一下,霍准按的紧,只稍稍动摇了些,并没移位。 霍准似乎还沉浸在慷慨陈词里的情绪里没走出来,脸色微微泛红。薛凌抬头看,又低头抿嘴笑,轻声道:“你们当年连手拓跋铣,以平安二城逼死我父亲。又恐斩草不能除根,连带着逼出了我的出逃路线,是吧?” 她似混不在意,瞧着霍准,叹了叹气,道:“我早早便知道了,知道我父亲自尽于当年下狱后的第二日,鲜血涂了一面墙”。说话间,薛凌手指已经摸到了那枚扳指,她在这一刻突然无比想念霍云婉。 霍准一时语塞,当年是霍云昇去收的尸体,牢里什么光景连魏塱都不知道。据说是有几个知情的狱卒,也处理的干净,他实难想到薛凌竟知道的如此详细。既知道薛弋寒是自尽,那多半也已经知道当年薛弋寒出卖了她,再要借此事扰乱其心神,希望不大。 他卸了手上力道,任由薛凌扯着那只手放到了铡刀上。他说:“薛凌,休要妄称大义,尔不过黄毛竖子,牝鸡越俎,安能判我?” “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 第418章 余甘 老李头这一生岁月匆匆,还真没给自己攒下什么好东西。唯有那柄铡刀,虽不是名家造就,玄铁铸成,但自他行医初,就挑了这物件。 每次用完,都要妥帖收着,以羊油养护,逢日常闲暇,还要拿砂石细细打磨,几十年下来依旧光洁如新。 药材类事物大多冰冷坚硬,非得一样利器相助,方可化为一碗热汤。当日薛凌无法拿这铡刀将人参切的合人心意,实则是她买回来的参着实大了些。 存善堂里一闹,这刀丢在屋檐下没收,薛凌便顺手拾了来,倒也确如霍准所想,并不是早存了打算要剁他一只手去。 甚至于,直到刚才为止,薛凌也未必就能亲自将刀口按下,她说了狠话,想从霍准的苟延残喘上获取些许快感,更多的,是要将那枚扳指扯下来。 刀既是连根粗点的参都切不顺手,自然也难以一次性将活生生的人手切断。霍准呼吸一凝,虽有个猛烈哆嗦,却飞快的稳住了身形,并未将手抽回去,只额头可见有细汗渗出。 薛凌又笑,手带着刀柄往下狠压,刀刃又往骨头里深嵌了几分,却还是未能到底,那手也没掉下来,只是血顺着桌面开始往地上蜿蜒。 她终失了耐性,平意滑出来贴着铡刀侧闪过,霍准痛呼出声,血迹喷洒至纱幕上,糊住薛璃所有视线。 他先前听的分明,但看不清薛凌二人动作,心里隐约猜到的场景,远不如前猩红摇曳来的可怖。他挪动着身子要退,腿却不听使唤,连人跟凳子一起后仰跌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 带起的尘风将桌上烛火晃的将熄未熄,屋内明晦交接。薛凌神思跟着飘忽,既没听见身后兵荒马乱,也没听见那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哥”。她蹲下身子,拨弄了两下断手,才在血泊里将扳指扒下来。 甩了甩上头血迹,站起身借着光仍是看不清里头小字,她便将捏着扳指在桌上霍准喝过的茶水里来回淘洗了数下。 是霍云婉说的那枚,紫带黄龙玉,以私胜公,衰国之政。 霍准跌坐在椅子上,用宽大袖袍死死捂住断手处,盯着薛凌手上的扳指粗气连连。仍断续道:“老夫……老夫……”。 他大抵还要说些往事,却见薛凌转着那枚扳指,眼神淡然,也想不出还能说点啥才能勾起面前少女爱恨。 喘了数声,只觉手腕处越发疼痛难忍,不由自主变了腔调,道:“你意欲何为?若老夫今晚葬身于此,明日西北便有狼烟。我儿……” “云昇……云昇……” 霍准本是要替霍云昇御林卫之权,喃喃数回,终未说完。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他跌回椅子上,连捂着伤口的左手也顺势松开,颤巍巍的指到了薛凌脸上。 上头血滴子七零八落往下砸,再开口,霍准语音里已有颤抖:“你知道……你知道……云昇离京”?他并非疑问,而是有些不可置信。 可惜聪明人只擅长骗人,并不擅长被骗。话音未落,他就明白这个不可置信来的毫无道理,今晚恩怨是非,就算不是薛弋寒的女儿一手促就,那她也是洞若观火。 来霍府传信的人明明白白说是云昇路上出了问题,薛凌又怎会不知云昇已经离京,他自问自答:“你知道云昇离京,你知道云昇离京。” “是谁,是谁帮着你暗害老夫”?霍准手指已不能稳稳指着薛凌,手上粘腻未干,甩了桌上一片,他漫无目的的指着一室白纱,开始语无伦次。 这些人知道云昇离京,那霍家与拓跋铣的事……还有希望……还有希望……魏塱不敢动霍家的。他这么久没回府,府上必然已经做了部署。 没准云昇能赶回来,索性他走的不远。前些日子的钱粮都已经到了霍家地头,云旸手上兵肥马壮,拓跋铣不日就能将羯族收入囊中,魏塱不敢动霍家的。 “尔敢……”他失血过多,情绪起落又大,纵不欲屈于人前,眼前光景却开始恍惚。不可避免表现出薛凌所希冀的那样贪生畏死,悔恨不甘,可惜薛凌已无半点看的兴致。 她由着霍准闹了这一阵,自顾将扳指上水渍擦干净,收进衣服里。抬脚往门外走,行至霍准身侧,便附耳上去轻声道:“我知道霍云昇离京。” “我骗他离京的,我与拓跋铣连手骗他离京。” “我不称大义。” “我只要你霍家满门死绝。” 霍准侧脸看薛凌,眼底血红,目眦欲裂。薛凌直起身,又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欢快的拍上他肩膀,顺着在其衣服上蹭了蹭手上血迹,道:“说错话了,也不是,我还得留着个姓霍的。” “皇后帮着我骗霍云昇离京,我得留着她。” 说完她抬头,看着层层纱帐后的那个模糊人影,高声道:“霍伯父就先下去与我父亲打个商量,且叫他多等我几年。” 霍准情急要起身,薛凌亮了平意,轻而易举将人按回椅子上,劝慰道:“伯父莫急,总要带些见面礼去,方不负我与他父子一场。多不过明日午时,我就能将霍云昇项上人头拿回来。” “你抱着去,想必他瞧见了能开心些,免了地底下还要说我的不是。” 她手上动作狠厉,脸上表情却若磐石不改,仍死死盯着数叠寒潭月后,那里薛璃也跟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弓匕推门进来道:“薛姑娘,快五更了”。申屠易亦抱着刀倚在门口,光线昏暗瞧不清表情。 霍准被薛凌按回去后,像被浓痰堵住了嗓子般咕哝着喊了声“云婉”,再未发出任何声响。方才还不可一世的相国大人,就这般瘫在椅子上,出气多而进气少。 一地狼藉之间,薛璃脸色惊恐,可惜隔着帷幕重重,薛凌什么也没看见。她捏着平意,想将二人间隔劈开。 她本不爱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她都没深思熟虑,她情不自禁将薛璃牵扯进来,却又下意识想着万一今晚出了什么岔子,总不能让旁人瞧见了薛璃去。 她想起那年春夜,问自己的阿爹“我是不是那个饵?” 她就是那个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