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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 第121节

    陆归入宿宫内,各司所也都提前预备了。先前陆归就在宫变之前住未央宫内,有此先例,各方准备起来也都极为顺利。原先陆归在未央宫的值所并未被烧毁,几只旧箱笼早被移了出来。如今执掌长乐宫宫女的乃是皇后的大内司公孙氏。既为陆皇后办事,公孙内司也是有心,命人将箱笼里的旧衣拿出来量尺寸,早在几日前便让织局赶好了送了来。说是即便今日不留宿宫内,日后太子妃出嫁,车骑将军这个亲哥哥总是要入宫观礼的。皇后当时也笑着应是。

    几名内侍另并宫人搀扶着陆归回到住所,陆昭这方也赶紧派人随从护卫。所幸常在军中,陆归酒量涨了不少,因此回到居所时酒已经醒了大半,便不敢劳用宫中内侍宫女,告谢屏退后,自己回房休息。陆归小憩了片刻,睡梦中只觉得外面淅淅沥沥,似有雨声。待起身披衣,见窗外银线飞落,凉风袭人,便觉心中畅快。反正再睡也睡不着,陆归恰巧想起方才换衣服时,旧箱笼里还存着几卷旧书尚未读完的书,便颇有兴味地去翻找。果然箱笼内有卷《列子》,连书签都未曾动过。旁边还躺放着一只精致的宫灯,樱红色的灯纸,金色的灯尾上没有流苏穗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小巧的蜜色珠花,璎珞打成飞鸟的形状。灯上写了两句四言:乌头半白,最苦参商。槟榔一去,已历半夏。

    陆归忆起那正是前年宫宴猜灯谜时自己所得,如今相关者,保太后已逝,贺丞相已死,诸多赫赫人物如沙一般沧浪淘尽,倒是这只精巧娇弱的宫灯保留了下来,心中不免珍惜万分。陆归遂寻了一支蜡烛置于灯内,点亮后将那卷《列子》揣入怀中,径自出门,沿着回廊在不远处一个小亭内坐下。几名宿卫也知不便打扰,便在不远处戍卫。

    雨越下越密,陆归却沉心数卷,不知何时眼前竟站了四五名女婢,身后则拱卫着一个明妆靓饰的娘子。陆归乍一看觉得有些眼熟,然而宫中走动多皇帝妃嫔,他也不敢贸然直视,遂连忙起身行礼道:“臣车骑将军陆归,见过贵人。”

    几名婢女面面相觑,她们侍奉雁凭公主已久,一向深居简出,也不曾见过什么朝臣,更不曾见过车骑将军这样的权臣。几人一时间有些惊慌,参差不齐地回了个礼。其中一个胆子较大的年长宫女出列,施了一礼道:“婢子因兰,侍奉公主。回宫路上遇到大雨,我等失职并未备雨具,所以来此处暂避,叨扰将军雅兴,还望将军见谅。”

    如今多事之秋,陆归入宫居住也是留心谨慎,见对方无怪罪指责之意,心中也舒了一口气,转身便向不远处的几名宿卫招手。待宿卫前来,陆归便吩咐道:“托劳壮士去看苑所里有没有油毡和雨具,若没有,方才送我回来的那顶矫舆有油棚,先给公主用吧。”

    几名婢女连忙施礼告谢。陆归却仍告罪道:“如今典礼甚多,人物繁杂,舍妹或有安排不周之处,在下先替舍妹请罪。”

    因兰笑这车骑将军也太知理,其实女眷车舆本不是殿中尚书府所管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陆归桌子上那盏宫灯竟是自家公主先前所制。因兰到底忍住了,没有露声色。恰巧几名宿卫拿了油毡和雨伞过来,因兰与几名侍女纷纷接过,而后纷纷前往车舆处打点。

    此时亭中只剩下陆归和那名丽服娘子,陆归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也不敢正视,遂伸手引道:“请公主稍坐吧。”

    丽服娘子闻言却不曾移步,陆归也自觉尴尬,不好说什么,只想先稍退几步至廊下。却听那位公主开口道:“听闻车骑将军曾与太子征战西北,甚是骁勇,不知车骑将军可曾听闻太子麾下有一姓郑的将领?”

    第289章 婚事

    雁凭静静等待着, 先前她在寺庙中与那位善解人意的将军相遇,对方却只说自己姓郑,在太子麾下任职。她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兄长, 兄长却并不识得什么姓郑的将军。她想或是那人职位没有那么高,或是他本是别部将领, 因要北上讨伐, 太子督中外诸军事,报在其麾下总是没有错的。因此她想,这位车骑将军执掌秦州, 或许知道也说不定。她之所以敢这么问,只觉得这位车骑将军谦和心善, 而且听他的声音,真的和那位郑将军很像, 不自觉地就生出了亲近之感。

    陆归当时本是扯谎,事情过去两年了哪里还记得, 苦思冥想也找不出哪位将军姓郑。感受到眼前公主似乎有些焦急,陆归也不好随意敷衍, 遂问道:“公主可知道具体名字?望公主不要怪臣唐突, 郑姓也是关陇大姓,莫说是整个西北,单是雍州境内便不知凡几。若公主知道名讳, 臣回头去请各州吏员查找军将名籍,一定能够找到。”

    “我不知道那位将军的名字。”雁凭的声音似乎很轻很柔地退远了些,“只知道他在太子麾下任职还是前年的事情, 人很年轻, 说话温雅,脸也生得匀细。”她想着, 若是描述的细致些,似乎就能缩小查找的范围了。

    陆归听完不禁心里一乐,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将军,就被惦记了两年,看来太子对这个情窦初开的妹妹实在缺乏关心啊。他觉得公主这一番的小心思有些可爱,但毕竟公主日后婚事并不由她自己做主,她的父兄绝对不可能让她随随便便找一个姓郑的名不见经传的将军嫁了,倒是她那个不怀好意的未来嫂子有可能愿意促成此事。

    “他……他是不是战死了。”雁凭听陆归许久不再言语,以为他知道了什么,不肯告诉她,心里焦急。原本拿在手中的团扇一寸一寸地向上挪着,遮住了小半张脸,意图让人窥不到神情,眼泪却已不自觉地在眼眶中打起转来。

    “啊,不是。”陆归下意识地回了一句,然而想到公主日后终将嫁人,人选也必是在荆江一带。若是公主自己不大愿意,那荆江人家为求娶公主,就只能献出更大的郡县为公主请封汤沐邑。旁的不说,如今陆家的一众兄弟包括自己在内,封邑都在荆江一带。近日,陆昭也借着录尚书事之便,加大了对荆江地区的军事投入,陆家也纷纷出资开垦田亩,建立坞堡。为了日后少割些肉,他今天还真必须帮着公主开解开解。

    “不过战场杀伐,刀剑无眼,十人……”陆归觑着公主的神色,见那双远山眉忽然微蹙了一下,便赶忙道,“九还。”

    团扇后,雁凭不知怎的,只觉心里一软,竟笑了笑。

    陆归见公主的情绪似乎有所平缓,便继续道:“西北行军不易,冬季风寒,夏季日晒,且毗邻国境,多有战事。因此将士们也大多在此地安家,娶当地良家女,平日屯田耕作,战时披甲上马。郑将军可能也已安家边疆,娶妻生子,轮休时回家抱着郑猫儿郑虎头。”

    雁凭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陆归却捕捉到了,连忙道:“公主看,有的时候人还是不知道名字要好些。”

    雁凭却道:“猫儿狗儿,煞是可爱,足见父母怜意。我倒觉得自己的名字和他们相比,反而没什么意思。”

    陆归道:“陛下深意,臣不敢揣测。但即便寻常人家凭空拣择,臣也觉得,无论是雅言还是俗语,无论是给予厚望还是给予祝福,都需要自己去诠释演绎。”说完指了指天空,“好比雨有千种,嗣宗诗是‘嘉时在今辰,零雨洒尘埃。’,有迎客之喜。张华诗是‘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有处世之悲。雨绝云,细看是分离诀别之泪,远观则是天地相聚之相。雨成流,佛家是皆归无常之理,我云却是万物相聚之情。臣虽不知陛下为公主取名深意,但也知道归信凭雁寄,尺素为鱼藏。这些都是极有深情的寓意。”

    雁凭听了有些愣怔,只觉得这样的开解之语温柔入心,竟太过熟悉。正要待细问,却听到因兰等人回到亭内的声音。“公主,雨似乎是小些了,油毡已经铺好了。公主是否要现在回宫?”

    雁凭此时也不好再逗留,更不敢细问:“那便先回宫吧,别让李媪等的急了。”然而在转身之际,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对陆归道,“车骑将军,猫儿和虎头乃是我世祖为嘉儿所取姓名,还望将军日后慎言。”

    陆归听了也不敢辩解,连忙下跪,没想到这两个名字过了这么久,拓跋皇室仍有人记得,可见名字奇葩在流传青史方面也是有重要作用的。他没敢抬起头,只见那片裙裾移动的很慢,随后离开了视线。

    次日醒来,他收到了雁凭公主处送来的一缸小乌龟作为谢礼。

    太子既归都,许多大事也都提上日程,六军执掌的人选也要开始讨论。陆昭并未下殿中尚书与录尚书事之职,而在会议上却有不少人提议让陆振出任司空一职。三公看似尊贵,但是否有实权一个是看开府掾属,另外是看是否录尚书事。三公加录尚书事,那就是实权派中的实权派。而加录尚书事是否有效力,则是要看是否掌握禁军。一般加录尚书事都要加领军将军或左右卫将军,最次也是要让自家的嫡系来执掌这些要职。

    一群中枢重臣几番讨论,最终还是决定让陆振任司空加护军将军一职,名为护驾,实为“护嫁”。领军将军依然是冯谏。左卫将军是陈霆,与右卫将军杨宁共掌三部司马。所谓三部司马即前驱、由基、强弩三部司马,系左、右二卫所属宫殿宿卫士,各有督、史,多选朝廷清望之士充任。负责侍卫朝会宴飨,夜执白虎幡监守诸宫城城门。这三部司马分别掌管戟盾、弓矢和硬弩部队,如有事发,攻守城门都是中坚力量。而原本的卫尉也就不置了。

    这样的安排太子一方虽然控扼了司马门与武库,并且有总领宫内禁军的头衔,但是陆昭和魏帝一方都仍具有一定的独立性,至少在武器资源上并不完全依赖武库。三方总体仍是互相制约的平衡局面。原本的北军则被再度拆分,由镇军将军薛琬、中军将军秦轶分掌。中军将军统领京畿周边的骁骑营,而镇军将军既可为中央禁军,又可暂派地方节制,如今暂守扶风一带。如此里一层,外一层,一家制约一家的局面也就完美地敲定了。

    然而众人还未沉浸在个多所需的适意中,汉中王氏的诉求便浮出水面。王济未加三公,那么自然也不会从尚书令的位置轻易退下来。那么王叡的去留便是极大的问题。以其事功,留在中枢,那必是中书、尚书的清贵重职,若是地方,现下有出缺的不是荆州便是司州,而一方太守显然又太轻。如此一来剩下的便只有两个位置,即荆州刺史和司隶校尉。两个位子无论获得哪一个,汉中王氏的实力都会有一个质的飞跃,甚至超越陆家。

    因此这几天中枢台辅们似乎都颇有默契,或告假,或称病,竟将最后的议题搁置不议了。恰逢靖国公府传来消息,彭通亲自登门,想与国公商谈女儿彭耽书的亲事,希望陆昭能够出席。陆昭索性也告了一天的假,归家休沐。而陆归只说要出门办件急事。顾氏想今日彭通必是要来说耽书和儿子的婚事,避见一下也好,遂让陆归早早出去,午饭前务必回来。

    彭通几日都住在官驿,并不随夫人住在靖国公府。今日入府不仅携了幼子,还领了自己族中两名有身份的同辈一起拜访,来时还携带了大量礼货,街上往来人等俱是咋舌。

    陆振既邀彭通入座,随后又叙了些闲话。然而几杯茶后,陆振虽然有意向陆归婚事方向引,但彭通却躲躲闪闪起来。陆振也知彭家似乎有些隐情,虽屏退闲杂人,只留顾氏、女儿陆昭在内。彭通也将带来的人悉数屏退,只留了一位亲长陪伴。

    陆振道:“彭刺史既来,有什么话,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

    彭通听罢,先起身向陆振等人一拜,陆振惊得连忙上前搀扶。彭通情切道:“在下实在愧对国公和夫人,也愧对了陆尚书一番好意。先前太子征战凉州,在下随驾征讨。一日我携亲卫出城勘察,不料一行人陷入雪坑,随后便为邓将军所救。前日归都受赏,宴席上邓将军便私语我,想求娶耽书为妻……”

    陆昭静静坐在一旁,后面的也便没有再听。此时,她知道这件事似乎并没有什么惊诧,其实细细想来,许多端倪早已有所显现。譬如彭耽书曾在邓钧所驻守的华亭待过一段时日;譬如邓钧几次请托耽书,都不敢直接面见,而是让与耽书常年共事的江恒转达;譬如那次彭家家宴,邓钧派人给彭耽书送来的豪华贵重的贺礼。尤其是那一瓶蔷薇水,似乎也有点以香喻人的味道了。

    “不知尚书怎么看?”彭通忽然转向陆昭,征询她的意见。

    陆昭想了想道:“耽书素有主见,此事是否能成,还要看耽书本人的意见。但这件事我建议伯父莫要将救命恩情强加于婚事之上,我想邓将军本意也并非强求。若他真要强求,以救命之恩要挟,当日宫宴便会面奏陛下请求赐婚,哪还有征询伯父意见的时候。”

    室内几人或低头应是,或细细思量。然而此时国公府内忽有门房来报,苑内传出了一个消息,皇帝要为雁凭公主择婿,汝南王元漳希望见国公、尚书一面。

    第290章 入选

    虽然门房通报的时候语气和缓, 但是在有客的时候见告家主,也着实因为汝南王来的急,现在已经在正门前等候了。汝南王既要亲自过府一叙, 彭通也知禁中或有大事,不好意思逗留。倒是顾氏劝彭通留下, 去后院见见女儿。彭通也是与女儿阔别日久, 心中积攒千言万语。在他眼中,女儿比他的那些儿子都有出息,恨不得把所有的家私塞给女儿做嫁妆, 日后选择怎样的人作为归宿,他也是十分慎重。

    今日彭通前往国公府以厚礼以赠, 其实并非不想与陆家结亲,而是太愿意与陆家结亲。但是邓钧毕竟也是太子的人,其人已坐到北凉州刺史一职,如果贸然拒绝, 那么未来的政治风险他也希望与陆家一同承担。这次来主要是要打这个招呼。靖国公夫妇自然也是明白,既未退回这些礼货, 那就表明愿意促成此事也愿意承担这份风险, 但陆昭所说也对他有所触动。

    作为父亲,彭通自有考量,但所有的考量是否皆为爱护也要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对女儿的尊重。

    彭通思忖片刻,先与几位族中亲长作别,随后便到后院与夫人女人商议亲事。

    彭耽书与陆昭一样, 有官职在身, 难得归家,此次也是与陆昭结伴出宫。国公府对她们母女一行人照料得十分周全, 衣食供应皆丰,彭耽书同样也报之桃李。她闲暇时间不多,也难如其她闺阁女一般操持针线。所幸女尚书这个职位月奉不少,素日也常有赏赐,彭耽书便常常托请人去东市置办礼货,时不时送给主人家与照顾她们母女的掌事、仆下,数月相处下来,已如一家人一般。

    一家分别近半载,如今相聚也是感慨万分。彭通先关心了夫人与女儿的境况,也将西北的一些家事说与二人,最后自然也就说到了女儿的婚事和邓钧求娶一节,对于邓钧相救一事果然只字未提。彭通素知女儿脾性,因此也就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的看法。

    “为父明白,你素有几分烈性。因这几分烈性在,夫婿上为父一定要为你选一个能够包容你的人。车骑将军陆归为人温和,但先前伐吴之战中陆归死战不降,想来也是有几分烈性在。而且他从一个降国遗族做到这个位置,其人必然也有强横阴暗的一面。一旦夫妻之间有什么摩擦,你是未必肯吃亏的,他难道就一定会让步?就算人家几次肯让步,但时间久了也会让你二人越走越远。”

    “至于邓钧,与陆归就不一样。邓钧寒门骤起,许多地方都要依赖我家,况且邓钧本人处事较为圆滑,官居刺史从出身来讲基本已经到头了。这样的人对于我家来说好掌握,假使我家女儿稍有不顺,为父举家俱可上阵为我女儿打抱不平。而且邓钧与陆归对你的感情基础也不一样,诚如陆尚书所说,邓钧对你至少是深情爱护的,夫妻之间的包容期也会更长。”

    彭通说完长舒一口气,觉得也算是对女儿交待明白:“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未来日子还是要你们夫妻自己来过。这一次,便交予你自己做主吧。”

    汝南王元漳离开禁中,第一站便是陆家,原因则是陆家也在备选帝婿名单之列,而且皇帝此次用意实在不太明朗。

    元漳以宗王身份入府,陆家连忙在府门设立步障,隔绝一切闲杂人等。随后,陆振携全家亲自由正门迎接,寒暄过后则立马赶到已经准备好的别室议事。

    “我也不瞒国公和殿中尚书。”汝南王元漳饮了一口茶后急忙切入正题,“皇帝昨夜忽然命我等筹备公主择婿一事,听闻太医令褚胤等人俱侍奉在侧,只怕圣躬……”

    陆振点头道:“明白,明白。”

    元漳继续将情况说明:“今日一早,我等为陛下拟选名单。只是这些提名也非出自我等私意,帝后宗亲、三公九卿对此都有提名权。这是名单,还请国公和尚书过目。”

    陆振将名册看了一眼,摇头笑了笑,随后将名册递给陆昭。陆昭展开名册,如今备选帝婿的人选有六家,分别是陈留王氏王谌、京兆卫氏卫渐、京兆韦氏韦崇、陇西祝氏祝悦、南阳陈氏陈霆以及自家兄长。

    从地域上看,此次遴选北人四家,南人两家,因陆昭已定为太子妃,那么此次重北轻南也是应有之意。从官职上看,陈霆、王谌、韦崇、陆归四人,自身或父亲都有禁军背景,而参选之人中只有卫渐一人任文职。但事实上,卫渐与卫冉丧父未满三年,虽然已夺情任官,但是从风评考虑也实在不宜娶妻,可以说是注定落选。如此一来,剩下的五个人都算是时局中执掌军权者。单单透过此节,陆昭便看出皇帝有一种极大的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甚至已经凌驾于对未来开拓的信心之上。

    “未曾想左卫将军也在入选之列。”元漳道,“此次人选与殿中尚书涉及颇多,如今离大议日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殿中尚书若想做布置,也要抓紧时间。对了,此次太子也有提名资格,只是如今未定。皇后那便人选也未呈送。”

    这一层意思便是要让陆昭趁着人员名单未定,可以通过皇后安排自己想要的人参选。

    陆昭颔首道:“大王为我家费心费力,实在感激不尽。此次遴选之事,依我看也是深意莫测,你我两家并非外人,我家若有安排,必然先行告知大王,大王如有所虑,也可直言告诉我家。”

    “那是自然,自然。”元漳又向陆振道,“时辰有些急,京中还有数家需要奔走,恕在下失礼,先行告退了。”

    “无妨。”陆振命陆昭好生相送,又亲自命家中掌事从府库取了大量礼货直接送到汝南王在京郊的庄园中。待陆昭送走汝南王回来,陆振才指着这份名单笑问道:“阿貉觉得皇帝此次何意?”

    陆昭重新接过这份名单,思忖片刻后,道:“女儿认为,皇帝的意思有两层。此次参选之人多是禁军背景,卫氏尚在孝期,注定退选。祝悦如今在北镇,公主也不可能嫁过去。我既已许给储君,那么兄长此次也是陪衬。如此一来剩下的几乎都是禁军背景,且大部分是出自殿中尚书府。如果王谌、陈霆有一人得选,那么日后必然倚重皇室而偏离我家。这是皇帝想要肢解陆家在禁军中的势力。”

    “还有第二层意思。如今王子卿任职未定,皇帝压力也是颇大,因此要借由公主婚事抛出一个震惊朝野的大议题。此事涉及利益甚广,得选者所获利益巨大,因此众人也希望在获取最大利益后,再以此作为筹码与王子卿谈条件。如此一来,王子卿的任事便会自然而然地被高高搁置。只要拖延过这段时间,渤海王能在王子卿离都之前到达洛阳,那么皇帝便可封王叡为司隶校尉,且司州的局势不会让王子卿一人拿捏。皇帝这是在为司州布局争取时间。”

    陆振听罢满意的点点头,继而看着这份名册冷笑道:“既要支离我家,又要我家陪衬。”说完把名册放置案上,随后吩咐一名亲信道,“大郎今日出门,去了哪里,赶紧派人去找,不要声张,把人先带回来。”

    一旦进入了备选帝婿的名单,那么作为参与者一举一动都会受到舆论和时人的审视。这种敏感时期,如果有人借此抨击打压,也是一种常见的政治手段。无论是不是陪着那些人参选,陆家也必须做到无可挑剔。

    “那么我家提名的人选想必你已经心中想好了。”陆振道。

    陆昭走到案前,用毛笔轻轻蘸了蘸笔洗中的清水,写下了两个字。

    王叡。

    陆振看过,笑了笑。

    既有所策应,陆昭也开始为此做准备,除了告知汝南王外,还命人入宫通知相国王叡,安排他明日一早前往殿中尚书府相谈。此外,陆振与顾氏也开始奔走起来,陆家仍有在室女,两口子也想在家族中寻找合适的人选,与陈家结亲。

    之所以选择陈霆而非王谌乃是因为陈霆身具荆州、禁军双重背景,却并非门阀士族,对于皇室来说是最好的人选。不过婚姻之事,总是不好强求。陈霆如今虽任左卫将军,也有着前丞相后裔的底蕴在,但并非显门,并非所有族人都愿意。陆昭则先入宫面见许平纲,询问荆州事宜,以期能够明确日后能在哪些利益上可以做出让步。

    带诸事议毕后,陆昭回到宫中的居所,脑海中诸事纷杂。让她颇为在意的仍是父亲升司空加护军将军一事,还有王叡对设立六君那种暧昧不清的态度。对于那次雨夜北军闹事,她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并且时至今日,这场阴谋的持续似乎并没有结束。身在时局之中,走到他们这个地位的人,对于政治阴谋的猜测已经无需证据,谁获利最大,谁就是主谋。她本以为陈留王氏会拾级而上,但是这一场下来,陈留王氏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只有背叛的骂名。对方以极高超的手段将陈留王氏拉到台上涮了一遍。

    解决一个虚弱的背叛者似乎并没有什么难度,但陆昭隐隐感觉到,有人在期盼她下手。

    第291章 帝婿

    当日, 陆归起了个绝早,从东坊出,先去了护军府通告, 随后便前往上林苑。上林苑残旧,如今已非禁军管辖之地, 朝廷便将此处划至护军府范围, 而南面林苑因养有大量马匹,便划入执掌骁骑营的中军将军府下。此次陆归入御苑,既未着戎装, 亦未穿朝服,而是一身水色鹤氅, 纶巾玉簪。待点了随行侍卫,自西市再向南五里, 过桥转入林苑内。

    如今正值盛夏,草木炽茂, 即便是骑马,也不免枝叶上的晨露打湿衣袍。陆归一路马不停蹄, 直奔那座寺庙。上林苑经历两次战乱, 如今已经荒败不堪,陆归曾遣人几次来访探寻寺庙主人,但是寺庙早已空无人, 就连盘问侍卫,也都说不知。

    陆归至门口飞身下马,嘱咐一众侍卫道:“看守好此处, 若有人过来, 便问问此处寺庙师傅们都去了哪里。”随后他自马上取了一只小包袱,走入寺庙内。

    寺庙规格不大, 虽然坐落在上林苑中。但并不属于皇家兴建,因此也只能自供自养。寺庙后院十分宽阔,除了有菜园之外另有一处藏经阁楼。陆归前前后后又一次寻了一遍,仍然未见一人踪影,心中失落至极,不得已重回到大殿内。

    今日他决定要再来此处,也是因为心中实在放不下那个小师傅。前日他见公主为那位郑将军伤心,后来想想,也是心中感慨。自己婚事将定,这些日夜,他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小师傅清澈柔美的笑容,还有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要强。他只是想再远远地看她一眼,或许因为身份他与她都无法随心所欲。但只有知道她还安好,他才能够放下所有,迈向另一种生活。

    寺庙简陋,即便经过战火的洗礼,却并未遭到破坏,一应陈设都还在,就连那座颇似小师傅神态的小小观音相也还在佛台前放着。陆归自去挑了水,又取了帕子将佛台清洗一新,随后便点了线香,跪在佛前,虔诚叩拜。起身后,陆归静静仰视着神佛,佛祖慈悲垂目,似在怜他。

    陆归笑了笑,遂将包袱放在小观音像旁。里面除了他在金城等地给她买的各色小物件,还有一封信,或许照料她的小师傅会读给她听。在所有的东西安放妥当后,陆归再一次仰视神佛,口中只喃喃道:“请多看顾看顾她。”最后他郑重施了一礼,才离开佛殿。

    元澈既回宫,连着几日陆昭不是有事便是休沐。下午听到陆昭入宫,本想约她去上林苑走一走,却不料殿中尚书府的人说陆昭时间排的颇满,直到明日下午才有时间。因公主选婿,宫中要办文武宴,上林苑有马场,亦有山水,最适合此类活动。且公主近年大半时间是在此处度过的,或许是对此处寄情颇深,平日总是央求他带自己来此处。因此元澈便放在心上,将此处定为宴席场所,并决心修葺一番,让公主能在这里玩得舒心。

    下午的日头被云遮去大半,元澈看太阳不晒,便决定先自行前往上林苑察看,遂点了东宫数百人马和将作大匠陆扩及其僚属,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

    一路上陆扩一面将一些山水地形标注,一面将一些废弃的亭台楼阁记录下位置和失修状况。待走到一座寺庙前,元澈停驻下马,陆扩也紧随其后。

    “这座寺庙要大修。”元澈平日虽少礼佛,但对于此处也颇为寄念,毕竟这座寺庙庇护了妹妹安全。那些负责照顾妹妹的僧尼有的他给了恩典送到皇家寺院修行,有的也辞了田亩金银归家。

    几人从庙门绕到侧殿,一路礼佛,一路观赏雕像壁画,最后进了正殿。元澈笑着道:“昔年陆中书金城辩法盛景,将作大匠是无缘得见了。依我看,此处可作清谈集会之地,届时遍请时流高士,也是一场盛会。”

    话音刚落,元澈便把目光落在佛台上,还有那个颇为突兀的包袱。他慢慢走了过去,佛台被仔细清洗过,供瓶,供花,供果都齐全严整地摆放着。那个包袱则放在一个小观音像旁边,而那个观音像的神态,乍一看竟颇似雁凭。

    元澈示意周恢去拿包袱。周恢走过去,小心翼翼将包袱打开,里面有经匣、钗环、手炉、团扇、丝帕等物。元澈将经匣取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是上好的檀木所造,四角包金,底部刻“灵岩禅院”四字,亦是漆金。

    “殿下,还有一封信。”周恢将信亲手交与元澈。

    元澈将信拆开,然而当他看到熟悉的字迹后却愣怔在原地。他与陆归来往手书信件不下数百封,这封信无疑是陆归写的。写信的对象虽然没有署名,但是信中问“小师傅眼疾愈否”,那必然是雁凭公主无疑。

    “登……”元澈刚要忿忿然开口,但思及当年之事,心中顿时有一种一报还一报的感觉,只好忍住闭嘴。他将信慢慢放了回去,脑海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公主这几日问得郑将军,会不会就是陆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