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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 第85节

    然而如今顾承业本人捐输五十万斛粮草却对封赏固辞,那些打成铁板一块的世家也都趋之若鹜,争相效仿,一个个高风亮节得很。不过眼下看来,两袖清风更像是一场妖风。诚然刮取名禄而自肥是枉顾朝法国纲,但是刑名赏罚,国家自有法律,征辟察举,也有常制。像固辞不受,征辟不就这种做法,无疑也是对国家权力挑衅,纲常法度的无视。

    如今最难受的并不是元澈,而是魏钰庭。作为寒门清流,在金城郡的局势平定上,这一回合寒门执政者几乎没有任何亮眼的作为,反而因为积累不够人望不足,难以调用当地物资,致使需要中枢反哺。而唯一能为中枢提供力量的世家们这次又是格外的盛德高标,连他都没有理由对这些人进行攻讦。以往魏钰庭常以清廉仰望,对于赏赐也多以卑微而辞退,因此在詹事府时也算颇有清名。如今他却是比任何人都要痛恨这种行为。

    魏钰庭抬眉眼,不乏哀怨地看了看元澈,也是希望他能够打压打压那个掀起这股妖风的幕后主使。

    正在君臣二人各自长吁短叹的时候,一名议郎禀报入内,呈送新的文移。如今已是傍晚,最后一批文书并不多,但较为亮眼的是尚书令王济的一封奏疏。元澈顺手取出,拿到自己的座位上,解封翻阅。

    元澈观至一半,不由得喜上眉梢,拍案称快:“王济维撼国法,这一节,倒是可称纯臣啊。”

    奏疏中言道,汉中方面已筹措八十万斛粮草,即将运往行台。其中还颇为犀利的批评了时下讳言名禄的风起,并奏请立以法度,若再有征辟不就或是固辞不授的沽誉做法,应视其缘由与任历,三次为之,永锢不用。

    元澈先是一喜,是因此言的确针砭时弊,然而又是一顿,此为世家大族沽名养望的常用手段,被汉中王氏以尚书令之位郑重发书以评,却也是出其不意。待翻至最后,只见中书署衙的封带下,黏着一粒极小的木樨花瓣,在封带垂落之际,坠至了元澈的袖缘。

    元澈了然一笑,粮草所输,绕不过陆家主持的物运渠河,粮草所计亦绕不过中书令谕。她从一开始在淳化为顾承业打造声势,在凉州为其养誉沽望,最后携整个凉州世族之势,可谓处心积虑。

    先前,他得罪世族,情面上便不好再以加官来换取利益,陆昭便让各方先行捐赠,摆出不取官职的姿态,先全了皇家的颜面。随后,陆昭又利用舆论的不利,逼迫王氏加入捐粮的团体。而在王氏融入的过程中,又不得不为益州这个处于边境的世家考量。

    用王氏的家世威望发声,让各家接受官职,先前捐赠各家也能就坡下驴拿到实利,而王氏也能由此重新汇流凉州世族这个利益体,捐赠也有名有份不损颜面,可谓是每一个阶层都是赢家。甚至王济这一番作为还能让整个王氏在自己心中的观感有所提升,此时元澈也不由得想象出当时陆昭给予王济这一提议的时候,对方是怎样的如释重负。

    如今,王济以八十万斛明目而剧首位,顾承业次之。但元澈知道,顾承业将额外五十万斛粮草早以其他名义,提前转入了金城的仓廪之中,因而不夺王家噱名。整个世族现在是被陆昭捆在一起,心甘情愿的为凉州利益与国家利益正向输出。

    至于最大的输家,大概是先前陆昭初任中书令时屡次征辟不就、清誉满载老资历们。因为王氏这次的发声,只怕不得不重新回来给陆昭做陪衬,亦或是永远不触碰仕途,而这些老家伙产生的怨望,陆昭可是半分也不担,全都推在了王济的头上。这算是对当初王济单跑出去自己玩的一个惩罚吧。

    元澈抬起头,再次望向陆昭,目光中满是温柔的赞许。

    十月好事连连,粮草既已到位,那么大军开拔武威也就提上了日程。在此之前,元澈也批复了不少大议。

    江恒与彭耽书所撰的律令刚要已初现雏形,但最先推出的乃是凉州目前可以试用的漕运新法。条目简洁明快,阐述后令附上了人员选用的一些建议。漕运人事执掌仍是以参与的世家为主,对此陆昭等人自然是无从反对,魏钰庭也只是心有微词,但也不置一语。在寒门官吏们的翘首以盼中,元澈也是大悖其意,选择了批允。

    若是以往,元澈心中或许仍有偏见,但此时他心中所想,倒是与陆昭先前所言不谋而合。高门未必尽盗,寒门未必尽忠,为家为国之责任,治事治民之才功,才是断定高低的唯一准衡。对于世族,倒不必完全抹杀,在为政施政的过程中将那些蛀虫剔除即可。其实陆昭此次所为也给了自己不小的启示,譬如这一次,在兴修水利的过程中,不愿出力任事的,也自然会在今后的势力争锋中被一一抹去。

    暴力的血腥清洗固然爽快,但血腥仍无法治愈权力架构上的顽疾。寒门崛地而起,俨然会成为新的世族,而前朝的北府军与流民帅便是如此。这些人获取权力的模式其实更为可怕,未必就比门阀执政要高标清白。寒门一旦发起斗争,需要顾及的东西会更少,动作会更为畸形,与仍需依托乡里,倚靠清望的世族相比,对小民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如果这一次元澈要寒门贸然插手世家建立的漕运架构,寒门为了巩固自身而易于分取漕运事权,不知道要推着自己对多少人家进行武力镇压。在镇压的同时又有多少小民因没有扛住动乱的能力,而失去原本生存的机会。而这样的世道,元澈明白,并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现在他既需要秉中而执,也需要为自己之前的矫枉过正作以补救,而他的昭昭也让他看到了一个二者共存的美好愿景。

    第197章 深水

    乌云自西北滚滚而来, 托住天日,如同明珠浮于浊水之中。暴雨倾盆,地面湿滑, 长乐宫的宫人们在廊下脚着蜡屐,发出苦涩地声响。

    如今三公之中, 吴淼以太尉之尊而隆遇非常, 被安排在皇帝居住的永宁殿附近。然而虽然衣食无缺,甚为优厚,但四周戍卫皆是崔谅的荆州嫡系, 平日吴淼便被禁锢于此处,禁止接触更多的外人。

    原卫尉杨宁已被架空, 跟随在皇帝身边暂时充当护卫。现下永宁殿已被三派监守,一者乃是身兼丞相府东曹掾与左卫将军的陈霆, 二者是崔谅的嫡系将领许平纲假卫尉,三者则是崔谅的内侄崔孝任右卫将军。

    如今许平纲总领殿前事, 由于先前有吴淼当年的故旧情谊,现下也充当着崔谅与吴淼的沟通桥梁。关于京畿附近的一些庶务, 崔谅还是依礼命人向吴淼请示, 以示尊崇。然而吴淼却仍未表态,这不禁让崔谅大为光火。因此纳了陈霆之议,速命人去信去吴淼的陈留老家, 要求其子入长安,然而也是等了许久方有回信。

    相较于以往的沉静少言,吴淼的面容上多了几分煎熬。早年受易储之变影响, 为防止唯一的幼子困在长安, 便以老母孤苦为由,让儿子在陈留照料。这些年来他如履薄冰, 深怕陷入长安涡流难保自身,致使牵连家族。因此,即便他的母亲早已于年前故去,但他也只能选择秘不发丧,并在乡中寻到一个孤苦老妪,令人奉养在家中。

    对于自己的儿子吴玥,吴淼也谨慎地让他用了化名,为他安排在青州任一郡主簿。至于近年的消息,因绣衣属监察严密,他也难作书信。最近一次见到儿子也只是在一座茶楼上远远观望,虽看不到他面容,却仍能感受到他举手投足之间的少年意气,身边亦不乏朋友,也是暗自含泪,颇感欣慰。

    “太尉,逸璞兄昨夜已至长安,丞相虽未见,但是让崔孝安排的住所,现下居住在长乐宫附近的逍遥园里。”一名戍卫匆匆行入吴淼的居所,向案边枯坐的老太尉行了一礼,方才道明事况。

    吴淼缓缓起身,神色疲惫道:“有劳光奕了,逸璞他初入京都,许多人事皆不熟悉,若非光奕照顾,我也难以心安。”

    “太尉言重了,晚辈受太尉提携而至今日,此乃分内之事。”

    来通信的年轻戍卫乃是隶属于中营副尉刘茗山麾下的王赫王光奕,早年在陈留时,自称陈留王氏旁支,却多为时人耻笑。其人孔武有力,是练武的好苗子,吴淼归乡遇见,便助他平息乡议,带在身边。那时,他诸子皆在,王赫为人仗义,性格淳朴,也与小儿子交好。

    如今也混到卫尉营里了啊……

    吴淼看着王赫,心中也不禁想起战死的二子,目中既有无奈,亦是感慨。此时他强忍着泪水,意图再打听小儿子的近况,却听门外戍卫探进头来,低声怒道:“磨磨蹭蹭干什么,速速离去,许将军快来换班了,待将军发现,我等皆要人头落地。”

    吴淼不愿得罪殿前人,也只好强捺内心,略叮嘱了王赫几句。王赫亦回礼道:“太尉尚且珍重保全,来日京畿,尚需太尉总览大局。”

    说话间,一个纸团从王赫手中松下,不偏不倚落在了吴淼上前搀扶的手中。

    王赫离开,又过了许久,吴淼在听到许平纲命侍卫换班后,方才悄悄打开手心里的纸条,读完之后,面色大变。

    “贺祎之死,王泽之噩,呵……”纸条被慢慢投入火炉,火光刺亮了几许后,只剩灰烬蜷缩在炉底,“陆中书也是个狠人啊。”

    临近冬日,长安的各个配给也不如以往充沛,大部分朝臣困居在深宫之中,每日只食两餐。对于其中不大配合的人家,崔谅也给予了特殊关照,那就是断粮。饥饿而食乃是人之本能,除却一两个真有为国死节的人饿死之外,其余人还是表现出了遵从的态度。

    此时,仍任少府监的陆振也就颇受欢迎,由于长安仍需要泾水沿岸的各个码头来输送物资,所以陆振虽然也受崔谅监管,但是活动范围相对较大,唯一的禁区乃是皇帝的宫室。

    不过对于外界消息,由于陈霆这一关系在,陆振也算是颇为灵通。西北整合,金城攻克,武威危在旦夕,此时陆振也知自己最终会受到崔谅的禁锢,因此借此机会,周转于三公九卿之间,至于所运作的事情,乃是要拟出一份各方署名的奏疏,提议秦州分州之事。

    秦州分州看似大势所趋,但陆振明白此时女儿在中书之位上顶住了怎样的压力。如今凉州世族已打成一块铁板,但以太子振兴皇权的最终诉求来看,秦州分州并不会太过顺利。分州乃是大事,行台虽有太子加录尚书事以及中书印,但仍不具备独立决定分州的权力。

    秦州之所以名秦,乃是依据秦岭来划分州治,这意味着京畿西北最近的防线要交给陆家。这件事如果没有皇帝的首肯,那么在日后可能会牵连出无数的问题。

    而与陆家对立的寒门执政小团体,在大势难当的情况下,也可以利用各州掌权者的反对,来讲秦州分州无限拖延下去。譬如,在并州、平城等地的旧鲜卑贵族以及赵安国,是否会允许陆家借由安定的地利将北部通道横腰拦去大半?荆扬的苏瀛是否会顾虑秦州太过迫近京畿,陆家可能会在日后勾连中枢把自己的扬州刺史运作掉?

    地方上,陆振尚未寻到突破口。不过现下长安尚是乐观。三公九卿中有不少人支持秦州分州,原因无他,还是希望陆家可以全力代表世族一方以及关陇地区的利益,迅速平定乱事。

    当然,在陆振各方游说时也有一些反对的声音,主要还是拿陆振南国遗族的身份进行夸大威胁,然而这样的声音却很快湮没了。先前王谧任安定太守已初见功效,陆家身上的南国遗族印记被渐渐淡化,以侨族合作北人的身份而见重。

    而秦州分州也算是世族在太子进取的过程中,施行的一次突围,也利于整个西北事权的三方平衡。权利永远在生成,在变化,权利分配的方式亦会随之变化。

    在几乎皇帝与三公九卿都乐见的情况下,陆振只有在吴淼那里碰了钉子。老狐狸总是摆出一副孤臣样子,陆振也是不得不去撺掇陈霆,把吴淼的儿子弄进长安。由于自己执掌用度配给,在饿了小狐狸几顿之后,老狐狸也终于点了头。

    带着这份集齐三公九卿署名的草拟诏令,陆振转身离开吴淼的居所。次日,在得到王嶠透露的一个消息之后,前往皇帝居住的永宁殿。

    此时,永宁殿外把守的是陈霆部。陆振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侯在殿外。片刻之后,一名内侍从西侧飞奔而来,值守戍卫立刻认出他:“这不是丞相府的李监么,所为何事?”

    李正监此时气喘吁吁,道:“丞相大怒,即刻要见陈东曹,速放我入内。”

    值守戍卫看了看仍在阶下跪侯的陆振,却不敢私自放人给对方借口,于是道:“李监稍后,容卑职汇报。”

    片刻之后,只见陈霆匆匆从永宁殿出来。先前他来面见皇帝,无非是为主公索要皇帝玉玺

    。如今主公执掌长安,由于没有尚书与中书印,未免大义难足。然而如果将皇帝的印玺直接夺过来,放在丞相府内,也是太过悖逆,难以取得各方的认同以及好感。因此丞相府若有需要,不得不派他来请玉玺。

    不过也不是每次来要玉玺都顺利,近几日魏帝似心情不佳,每每索要都是碰壁。因此陈霆不得不拾着主公和陆振的牙慧,借由给皇帝断食的方法,来逼皇帝交出玉玺。

    不过这一天老皇帝似乎倔得厉害,明明已经饿到虚脱,却仍不松口。而皇帝身边姜绍、杨宁、王谦等持剑拱卫,他也不能强行夺取,若要让兵将冲进去抢夺,只怕要闹出人命,场面十分难看。

    “李监来此,不知所谓何事?”陈霆满腹怒火从殿内出来,然而看到李监后面上仍然是笑意浓浓,不过余光仍看到了在阶下跪侯的陆振。

    李监情急道:“褚家人方才见了丞相,丞相大怒召东曹过去呢,实在事不宜迟。”

    “可眼下玉玺……”陈霆也是颇为无奈。主公既然大怒召自己,那必然是因褚家与汉中王氏联姻一事出了纰漏,此时若再不能携玉玺过去,那他的东曹怕是要做到头,“李监容我再去劝皇帝片刻。”

    说话间,只见陆振起身走过来:“陈令,陛下是否仍未进食啊?”

    陈霆虽与陆家交好,但此时并不愿与陆振表现出太过亲近的模样,为人攻讦,因此忙换了厉色,呵斥道:“少府监何故在此?速离!”

    陆振却一脸无辜支支吾吾,还不忘使了个眼色:“陈令,这……”

    陈霆想陆振来此大概也是找他的,然而面对丞相府的李监,也不得不稍作遮掩:“少府监大概是思君心切了吧。若真有要事,速速禀报。”

    陆振道:“在下身为少府监,也知陈令之难。今日……那件事……不妨交与在下一试?”

    第198章 深网

    陈霆情急, 却不敢自己做主,只焦急看向李监:“李监,这……”

    崔谅心情不佳, 然而玉玺若未能带至丞相府,李监也怕受波及, 因此微微叹气道:“既是大事, 速去速回。”

    陈霆通过给皇帝断食来索取玉玺,身为少府监的陆振也是知道此事。此时陈霆也是情急,见陆振肯出面, 又是当着李监的面,有一个公证人, 也就示意戍卫放行。

    永宁殿内弥漫着浓厚的药味,如今大殿内外戒严, 煎药等事一律不让出门。两名小内侍蹲在墙角,一人看着炉火, 一人负责看守半开的窗子,一旦起风, 便将窗子关上。

    永宁殿旧为保太后居所, 但魏帝身为太子时,亦在此处受经筵讲。东南一隅乃是一副立轴翰墨,上书孔圣之言, 笔墨则是出自前丞相陈凝之手,以此贺东朝开学明经。如今物是人非,陈家破败, 连同陈凝的族人也都变成了事贼从逆的叛党, 这不免令魏帝心中更加唏嘘。

    “哎,先丞相何故送孔圣人言与朕。”数月以来, 魏帝的面容早已不似先前,缺衣少食令颧骨下原本微薄的颊肉更加凹陷,刻缩成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目光也无往日的神采,莹莹火光中,只有如炉上青烟一般虚无模糊之色。“送朕一人圣言,何不送与万千世人。若人人皆从孔圣之迹,朕又哪能沦落至此。”

    杨宁自幼随魏帝长大,闻得此言初时愕然,随后也是慨然良久:“江山至此,绝非陛下之过。贺氏祸国,不行臣节,崔谅兵迫,亦是德行有缺。我等尸位素餐,不能护陛下以周全,更是罪该万死。陛下宜好生保养,等待太子东归。”

    陆振依礼在刘炳的指引下解履入殿,待面见皇帝时,也不由得惊愕万分:“未曾想,他们竟苛待陛下至此。”

    自崔谅执掌宫禁后,魏帝已有数月未见陆振,然而多多少少也从旁人那里打听到陆振任少府监一事,想起先前种种饥饿与不快,不由得闷声道:“崔逆效仿高贤,陈霆踵迹前人,只是终究未成靖国公青蓝之冰也。”其实这几日,他对陆振所为通过杨宁也略知一二,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满腹牢骚之语没有意思,遂道,“靖国公来此,可是有事?”

    陆振道:“回陛下,前几日少府监奉送秋装三套,不知是否合陛下尺寸?”

    魏帝覆在绸褥上枯苍的手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旋即冷笑道:“朕的身量,已不复往日,少府监何至于失察如此呢?”

    陆振笑道:“陛下常不肯加餐,想来是怕少府多耗费。只是来日西府若让臣为陛下制金缕玉衣,却不知可省下金玉几两?”

    王谦此时忽奋起拔剑,怒喝陆振道:“老贼,你竟敢口出逆言。”皇帝入殓着金缕玉衣,前言所透露出的威胁之意,饶是王家与陆家交好,王谦也难以冷眼旁观。

    “臣不过据实而告。”陆振慢慢起身,只肩抵开王谦的剑锋,走过时仍斜首垂视,嫌弃鄙视有如厌见梁上落灰,待走到魏帝身前时,慢慢托起魏帝那只粗糙的手掌,“陛下,臣为陛下重新量衣。”

    永宁殿外,李监与陈霆收回探至窗边的半个身子,相视一笑。“虎露獠牙,今始知矣。”陈霆慨叹摇首,下乔入幽的欷歔,自勉自警的惴惕,皆而有之。

    待陆振走出殿门,已约莫一柱香的时间,然而对于曾与皇帝对峙日久陈霆来说,却如人间一瞬。陆振手奉托盘,将沉重的玉玺举过额头,天光下是迥异于暗室迫君的人臣之范。李监腹诽一番,也只得依样接过。

    陈霆心中仍有存疑,命左右道:“且去查查少府监出殿有无夹带。”

    几名小侍依命上前,告了一声得罪,旋即托起陆振的两臂,另一人则负责察看袍袖以及配饰。“仅有这一张纸。”小侍将翻查结果呈上,陈霆皱了皱眉,似是记录衣服的尺码,不过仍收到了自己的袖内,“先带回去,待查明无误后,再交与少府监吧。”

    陆振点头表示并无异议,甚至仍提议道:“中贵人是否需要再检查一遍,或有疏漏啊。”

    几名小侍此时也不愿意上赶着去查,这靖国公又不是什么美娇娘,方才他们搜身时,一股药气苦香,隔着衣服摸一把,也能感受到布料下的瘦骨嶙峋,枯皮皱纹。

    陈霆不想再与陆振多做纠缠,便一道与李监折返西边的丞相府。

    待二人走远后,陆振也便离开,路过王峤的中书衙署的拐角处时,一个端着茶点的小侍劈头撞来。小侍慌忙扶起陆振,连连告罪,却已见陆振身上满是污渍,斑斑点点。恰逢王峤乘轿辇路过,遂玩笑道:“国公何故退任少府,转迁虎贲骑啊?”

    虎贲骑,著斑衣,陆振也是自嘲一笑。王峤既近衙署,也就下了轿辇:“署衙中尚有备用衣物,还望国公勿嫌鄙陋。”

    陆振走出大殿后,魏帝缓缓走至窗边。窗页微启,雨水淋淋,醉眼之处,正是西北天边。黑云翻墨,白雨跳珠,那是数年前,自己的异母兄弟曾经征战的一方天下。

    他六岁曾听闻,西北的风霜飙凛冽,那时他正练字,命人寻来褚碑,后来,他的草、正用笔,皆令笔锋透过纸背,犹如风刻沙蚀,成功极致。他十三岁曾听闻,西北之兵精悍,不用马鞍,亦可骑射从容,那时他跟着杨宁的父亲杨宣习武,命侍从将马鞍取下,摔伤数次之后,终也有得正果。再后来,他已二十岁,父皇要对西北用兵,他主动请缨,然而得来的却是父皇在朱雀门为元祐送行。

    十二卫禁军御道开路,行在正中的是父皇的爱子,百姓心目中的英雄,雄姿英发,岸帻迎笑,仿佛征讨西北并非刀尖舔血的危险之事,他只是去圆一个英雄梦。而自己,只能身披绣着暗纹的青色深衣,戴着微暗的旧铜冠,目含艳羡地站在众人身后,看着这一切。

    现在他已经近五十之寿,西北仿佛还是凉王元祐的西北,但很快亦会成为另一个年轻太子的西北。似乎他一生都未曾真正踏上那片土地,看看那梦中的山河与风月,少时未曾得到的东西,他原以为自己会怀恨在心,可是当他看向西北的天空时,这种感觉却极为淡漠。

    英雄暮年,壮心不已的人从来都不是自己。说来好笑,自己年近三十方才征战匈奴,方才有了自己的将领,那也不过是封为太子之后,父皇于政治上所下的功夫而已。他从来都不是英雄,又何来英雄暮年之说?他熟悉的是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宣室内的宫香,云靴下的丹墀,子夜斜垂的斗柄,倾侧反复的人心。

    他终究关上了窗子,回到案前喝掉剩下的半碗汤药,那一丝渗入喉底的冰凉,早已与体内冰冷的血液相得益彰。

    在一度苦涩与冰冷的梦境中,魏帝仿佛看到了金城的城墙上,亦有一人负手而立,面容曾与年轻的自己有着三分相像,器宇轩昂,东望长安。

    长安已经陷落了。

    凉州是北方最后一方无主之地,是他的儿子在即位之前发展北方势力的最后机会。

    “澈儿……”梦境中,魏帝虚弱地呢喃,“不必急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