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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余雪 第45节

    “我真的每天都在按时用药……”祁宥低声道,“只是……”

    只是那个时候心中惶恐不安,别人送来什么他就机械地吃下什么,根本没心思管自己。

    少年抬起头,眸色干净认真:“我以后一定不会了,老师也要按照答应我的去做。”

    崔锦之轻轻地“嗯”了一声。

    杜怀舟在一旁看得牙酸,忍不住破坏眼前师徒执手的温馨场面,一把扯过少年的后领将他往外揪。

    “别腻歪了,老夫给你扎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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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尖利的寒风吹得枝头蓓蕾初绽的红梅瑟瑟,细雪在天空簌簌扬洒,如同迎风而起的柳絮,没入地面,转眼间结起一层薄薄的银霜。

    崔锦之昏迷了数日,如今醒来,才发现京城早就笼罩在一片清冷的素白之下。

    她被祁宥和杜怀舟勒令不得下床,好不容易趁着月色推开窗看了一刻雪景,就被急急而来的祁宥打横抱起,一把放到了床上。

    崔锦之都忍不住纳闷了,她不过是被淮王踹了几脚,就引得旧疾复发,倒头昏了过去。祁宥可是实打实地顶着血流如注的三刀六洞,从兰若寺抓来杜怀舟为她治病,又干干净净地处置了淮王一事,最后还能神色如常、不眠不休地照顾她这么久。

    不是……现在年轻人的恢复能力都怎么强的吗?

    “老师,来喝药了。”祁宥端着碗黄澄澄的东西过来。

    喝了十几年中药都面不改色的丞相大人眉峰微微拢起:“这是什么药?”

    少年摇摇头,“是杜公新研究的。好像放了当归、川芎……还有一点酒?”

    崔锦之咬咬牙,听这些药材都是用来行补活血、治疗血瘀气滞的,也没说什么,拿过来一气喝了。

    “咳、咳咳咳……”

    这个睚眦必报的小老头,果然还在生气她没照顾好自个儿身子!

    “先生……先生没让你喝吗?”

    “没有……”他迟疑地回答着,下意识没说这几天杜公为他施针时,那虎虎生风的气势。

    那针扎的,怕是来块石头都得被杜怀舟扎透。

    少年将碗随手搁在一旁,又用拇指缓慢地摩挲了一下崔锦之的嘴角,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

    丞相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身子,心头生出几分微妙的异样来。

    可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思绪就被祁宥自然地牵扯上朝堂去了:“朝中倒是安稳极了,老师先前对闽州的敲打还历历在目,如今淮王又出了这样大的事,父皇正恼火呢,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撞上枪口。”

    崔锦之柳眉轻蹙,“闽州之行让萧氏一党元气大伤,他们如今这样安静,我确有些不放心了。”

    “时近年关,老师干脆养到年后再上朝也不迟。”少年神色淡淡,“开春后又要殿试了,到时候还有的忙。”

    “还有淮王府中的人,父皇的意思是想要流放或者没为官奴,御史台倒还有不怕死的,认为此举过于苛刻,毕竟是淮王一人所为,何必牵连妻儿。”

    她温和地笑了笑:“那么殿下以为呢?”

    “自然是赶尽杀绝了。”少年冷峻的下颚轻轻抬起,眼底寒意滚动,“不过御史台聒噪的很,怕是还得争吵很久。”

    “殿下若多留意,实则可以发现,淮王看似唯唯诺诺,实则骄矜比肩三皇子,对弱者更是动辄打骂。淮王府内众人都怯懦怕事,淮王妃是小吏之女,平日里更是谨小慎微,这样的对手,掀不起什么风浪,何必下这么重的手呢。”

    一讲起政事,崔锦之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至于御史台,殿下要始终牢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决不可堵了言官们的嘴。”

    “御史台内存忠厚,外振刚直,敢于直言国害,为君者可以借助极谏之士救失补过,扬美明功,更能知道民心向背,做到用贤纳谏,广开言路。”

    到底是大病初愈,说了一长串,崔锦之脸色都微微苍白,略喘了口气,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如今御史大夫由叶榆统领,叶老厉志忘生,是个忠勇的诤臣,殿下日后为君,定要善纳良言。”

    少年眸色一凝,“若我此时上奏劝父皇免于淮王亲眷的责罚,既能让父皇博得好名声,也能让御史台注意到我。”

    淮王失德无仁,竟敢魇咒亲父,而令和帝若只罚他一个,既全了作为帝王的威名,又博得一个仁爱良善的名声。

    在其他皇子都噤若寒蝉,不愿加入到这场争斗中来时,祁宥此时站在御史台这边,更能获取清流的赞赏。

    崔锦之被他这奇特的思路震惊地哑口无言。

    不过好像……是挺有道理的哈?

    无奈地摁了摁额角,崔锦之闭了嘴,闷闷地躺下,翻过身不想理会祁宥了。

    方才还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少年突然一顿,安静下来,蹑手蹑脚地想往床上爬。

    丞相大人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飞快地转过身子,指尖点住祁宥的额头,熟练地制止了他前进,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来前几天还重病在床的模样。

    “老师……”少年可怜巴巴,睁着湿漉漉的小鹿眼盯着她。

    崔锦之被他这如水的目光蛊惑得心一软,差点就要松了口,幸好及时反应过来,无情地说:“不行,殿下已经长大了。”

    她知道,少年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小孩儿。

    “我没长大!”祁宥眨了眨睫毛,看上去十分无辜,“我还没加冠呢……”

    崔锦之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和他好好掰扯一通,忽然就见少年眉头一皱,轻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丞相瞧他脸色不对,连忙握住少年的手臂。

    祁宥唇色微微泛白,抚了抚右臂厚厚的纱布,“许是方才抱老师的时候,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

    说完,从善如流地仰倒在床上,又扯过被子将自己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脑袋,带着认真的神情问:“老师还不休息吗?”

    崔锦之额角突突地跳,想起杜怀舟交代她绝不能动怒,只好忿忿地扯回被子,没给祁宥留一角,自顾自地躺下。

    又是这样的伎俩!他就是仗着自己心软!

    少年靠了过来,熟练地将她搂进怀里,温和低沉的嗓音萦绕在耳边:“睡吧。”

    规律沉稳的心跳声传来,一股清凉舒适、让人不知不觉间放松的香气将她包围起来,崔锦之到底没能抵抗住席卷而来的困意,在少年温暖安全的怀抱中睡了过去。

    第六十九章 主权

    有杜怀舟坐镇丞相府,每日一顿不落地喝着汤药,再加上祁宥无微不至的照顾,崔锦之的身体恢复得一日比一日好了。

    时近年关,令和帝也还是心疼自己这位肱股重臣,打算没压榨她,让她安心在府中养病,只待年后复职。

    崔锦之倒是过上了再悠闲不过的日子。

    什么当归汤红枣茶,什么狐裘大氅银丝碳,通通有人送到面前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上辈子的崔锦之,遇上沉疴爆发的时候,向来都是寻求系统的帮助,一旦屏蔽了痛觉,她便立刻投入到工作中,改不了的劳碌命。

    可这一世,一生病,就好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把什么珍宝补品流水般地让她喝下去。

    崔锦之有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摸一摸鼻子,生怕自己被这些大补之物硬生生弄出血来。

    但还有一点不好——就是祁宥管她管的太严了!

    崔锦之每每想看两页书,又或是手谈一局,就会被祁宥以养病为由,毫不留情地夺走,然后强制性地将她抱到床上,让她睡觉。

    苍天啊!哪儿有这么多的觉要睡啊?

    幸好前来探望的客人救了无聊到快长草的丞相大人。

    她先是迎来了霍晁和陈元思这两个小萝卜,乐呵呵地收了人一大堆从家里带来的礼物。

    只可惜这两个少年修炼的功夫还不到家,还没同崔锦之聊上一刻钟,还是没能顶着一旁祁宥那如有实质的沉沉眸光,抹了抹额头的虚汗,灰溜溜地跑了。

    等人一走,少年便敛了刚刚那副锋锐的模样,磨蹭着又想去拉丞相的手。

    崔锦之气不打一处来,刚准备挽起袖子让少年见识见识身为人师的威力,猝不及防地见到了今天的第二位客人。

    男人单手撑在窗框上,脚尖一点便熟练地翻了进来。

    看清楚房内的场景,顾云嵩忍不住挑挑眉,“看来恢复的不错嘛,都有力气打人了。”

    祁宥的脸色倏然间沉了下来,紧盯着顾云嵩。

    定远将军悠哉悠哉地坐到木桌旁,熟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喘了口气:“你这院子里怎么多了这么多暗卫,害得我今日翻进来都花了不少功夫。”

    少年薄唇抿成一条线,眸底泛着冷意,“顾将军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翻进别人的家里,怕是不妥吧?”

    男人仿佛这才注意到了一旁的祁宥,笑了笑:“我和你的老师都认识多少年了,她没教导你之前就……”

    “顾云嵩。”丞相突然开口打断他,目光沉着地注视着翘腿的男人。

    他一顿,舌尖顶上一侧的腮帮,默默地放下了脚,不情不愿地唤了声:“殿下。”

    祁宥也不知是不是没听见这话,没回应,只突然敛了深沉的眉目,坐到了崔锦之的身旁,轻轻地靠了上去。

    而丞相大人似乎也没察觉出任何不妥,仿佛早就习惯了他的动作。

    少年玄衣玉带衬得容貌冷俊,幽深泛金的眼眸之下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似一头刚睡醒的雄狮懒洋洋地圈着怀里人,近乎淡漠地瞧着顾云嵩。

    崔锦之则一袭白衣,清冷高洁地如同一枝傲雪斗霜的红梅,不染一丝尘埃。

    极致的黑与白就这样纠葛在一起,视线扫过,只觉得二人的气场格外的交融,看起来……相配极了。

    他在宣示主权。

    对上祁宥视线的那一刻,顾云嵩的心头就微微泛起一些奇妙的异样,几乎是瞬间,他就确定了少年的想法。

    目光交汇,无声的硝烟在死寂般的气氛蔓延开来,顾云嵩身上那股漫不经心的气息消失,他坐直身体,盯了片刻,最终先一步低垂下眼帘。

    崔锦之很信任他,甚至连自己的秘密都愿意告诉祁宥。

    她信奉的新主,自然也将成为他毕生以忠贞事之的对象。

    男人眸色寒冷,却很快收拾好情绪,微微笑了笑,“说起来,除去那日花灯节,今日倒是第一次与殿下私下会晤。”

    少年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崔锦之莹白的指尖,连眼皮都未曾抬起,“是呀,将军忙着同自己的——夫、人,共赴灯会,自然无暇同我说话了。”

    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夫人”这两个字。

    这下连崔锦之都听出了他的阴阳怪气,忍住想将这皮痒的小崽子打一顿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抽动了唇角,岔开话题:“顾将军今日来,怕不是只为了探望吧?”

    顾云嵩锐利的目光又落回崔锦之的身上,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但我确实是想先看看你休养的怎么样了。”他眉峰微拢,冷光在眸中闪动,“淮王竟然敢劫持你,还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真是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祁宥波澜不惊地看了眼他,二人倒是在此刻诡异地达成一致。

    丞相沉吟片刻:“说起来,我总觉得淮王……有些癫狂,他时而大笑,时而又平静得可怕,像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可能是受了刺激。”顾云嵩亦拧起眉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我的人说,他在通州大营里……被陛下和众官员亲眼看到,同一个男子……”

    一贯镇定的定远将军,在说到这种事,倒显得有几分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