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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余雪 第41节

    她转头望向他,笑容似乎带着眷恋,“若我走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看看这太平盛世,看看百姓安乐的景象。”

    顾云嵩后知后觉地明白——

    没有归隐乡野,没有功成身退,崔锦之早就做好了献身于大燕的准备。似飞蛾扑火般,举出一位明君,而后熊熊燃烧,化作一捧微热的余烬。

    他才惊觉当年琼林宴上,少女的灼灼目光,竟在此刻成了他这一生都躲不过去的劫难。

    顾云嵩准备了很久、想对她说的话,全都凝涩在舌尖,再吐不出半分来了,他慌忙低下头,遮住眼眸中的一点水光,将这段时日里所有翻涌热烈的情愫一点一点揉碎,藏进自己的骨肉里。

    沉寂良久,他终于重新抬起头,眸中无数情愫杂糅在一起,既有缱绻的悸动,也有深沉的悲伤,最终化作一个释然的笑。

    “好。”

    第六十三章 窥破

    崔锦之被顾云嵩送回丞相府时,河倾月落,寂静无声。

    原本喧闹嘈杂的街道早已人群尽散,只留寒风卷裹起几分枯叶,又飒飒落下。

    清贵端方的丞相大人,在定远将军的协助下,平生第一次体验了一把——怎么翻墙进自家府邸。

    她蹑手蹑脚地扶住墙头,看顾云嵩先她一步落于庭院内的地面,正张开双臂等着崔锦之跳下来。

    等两个人终于手忙脚乱地在院中站好时,崔锦之才重重喘了口气,抚了抚自己受惊的胸口,她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臣,哪里能跟他们这种脚踏飞檐还如履平地的武将比呢?

    顾云嵩倒没多停顿,又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幕中。

    崔锦之独自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儿,仰头看向那棵梅树,不过一夜未见,枝头原本含苞欲放的骨朵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然悄悄开放了。

    在凛风中微微露出花蕊,散着清香,在月光下更显晶莹。

    想起今日那未曾料想到的碰面,心下却微微柔软。

    崔锦之轻轻推开房门,脑海中还惦记着明日祁宥来,要吩咐厨房做些什么吃食。

    她疲乏地踏了进去,又正对着庭院准备关门——

    心底却不知为何,在此刻升起了些微的不安与恐惧来。

    她站在原地,总觉得背后那看不见的阴影中,像是有一只蛰伏于黑暗的野兽,带着阴冷的气息,静静地窥伺着属于自己的猎物。

    一股寒意顺着后脊缓慢地爬上来,似一条冰凉的毒蛇,蜿蜒盘旋在她的周身,嘶嘶地吐着蛇信。

    崔锦之强压下这股不安,缓缓地转过身来,一瞬间瞳孔紧缩——

    昏暗无光的紫檀木桌前,安静地坐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屋外清冷的月光洒入,映照出他半边脸部轮廓,显得那样幽冷凌厉,另一半脸藏于黑暗中,让人看不清神色,更添几分森寒。

    那清隽的脸庞上始终覆盖着一层霜寒之意,挟裹着风雨欲来的极致平静。

    他就这样沉默无声地等候在阴影里,带着没有一丝温度的双眸,无悲无喜地看着崔锦之的动作。

    崔锦之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想要转身欲逃!

    可才刚刚转过身,手腕就被那黑暗中横生过来的大掌狠狠握住,整个人被用力的压上木门,发出剧烈的碰撞之声。

    明明带着怒意,却在崔锦之撞上门框上,将手稳稳地垫在她的额头下,避免她受伤。

    少年轻松地压制住崔锦之所有的反抗,双手将她牢牢地禁锢住怀中,带着不容反抗的气场逼近她的颈窝,缓慢地嗅着她身上常年萦绕的药香。

    他近乎讥讽地弯了弯唇角,嗓音轻柔无比:“瞧我,等到了什么?”

    从街头分别开始,一个疯魔的念头在他心底不管不顾地疯狂滋生着,他反复告诉自己绝不可能,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前往丞相府。

    凄清安静的府内,只有下人的耳房掌着微弱的烛火。

    祁宥就这样像一座木雕般枯坐在崔锦之的房内,将这些年她的点滴举动,一一在心中呈现。

    船上的血迹,娇弱的身量……太多太多破绽,在此刻汇聚成一条清晰的线,让祁宥在心底生成一个再明了不过的猜测。

    终于在此刻被她亲手印证成真。

    连祁宥都分不清楚自己此时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是委屈她到头来还是不信他,独自坚守着这样一个秘密,留他这些年反复在心底灼烧惦念,克制隐忍。

    还是嫉妒顾云嵩能这样与她亲密无间,知晓她所有的隐事,默契地好像世间再无人能插足他们的感情。

    祁宥想起自己可笑至极的真挚祝福,阴鸷的星眸闪过一丝杀意,森寒可怖的脸上却在低头时带上点点柔意。

    他微眯眼眸,亲昵地蹭了蹭崔锦之的侧颈,察觉到怀中之人变得更加僵硬,缓缓勾起一抹笑来。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双唇温热湿软,灼热的气息在她颈边吞吐,“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的老师。”他低声呢喃着唤她,二人的影子在身下纠缠交迭,酥麻的湿意在空气中淡淡弥漫。

    崔锦之心跳飞快,耳边亦嗡鸣作响,震得她此刻快要站不住,手还在微微颤抖着,她知道,如今再狡辩什么,都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她低声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祁宥细细摩挲着崔锦之软玉般的腕骨,听着二人交错杂乱的心跳声,视线在崔锦之故作镇定的面容上一寸一寸逡巡着,眼眸中带着深不见底的情愫和爱恋。

    想起夜风拂动过她的帷幕,露出她一点面容,他自嘲般轻勾起一个锋利的弧度——

    无人知道,他到底在暗无天光的深渊中默默窥伺她多久。

    他太熟悉她的一颦一笑了,哪怕只是露出一角,他也能精准无误地辨认出她来。

    “老师记不记得,临别前你向我行的那个福礼?”

    他紧紧将人锢在怀里,不舍得放开,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双目中的柔意:“顾将军当时说,西北民风彪悍,他的那位夫人世家才学皆不如京城贵女。”

    “可是老师的福礼,却挑不出任何错处。”

    只有崔锦之这样的人,为了不让自己露出破绽,才会事事追求完满。

    可越是没有错处,显得处处都可疑。

    崔锦之眸光深沉,没想到自己在这儿露出了马脚,她整个人被圈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却又似乎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不迫。

    她清冷的双眸看向近在咫尺的雕花木门,指尖微微用力,“所以呢?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臣?”

    “在天下人面前揭露臣的身份,告诉他们,其实大燕仰仗的丞相,不过是个挟势弄权,妄图祸乱朝纲的女子?”

    她垂下眼眸,看似带着沉寂的冷静,“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臣教导您多年,????又有多少人会信您是真的被蒙在鼓里的呢?”

    此话一出口,崔锦之就后悔了。

    明晃晃的威胁意味,并不是她真正想要表达出来。

    多年筹谋,步步为营,她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地活着,但在此刻,她小心翼翼藏好的秘密就这样毫不遮掩地摊开在祁宥面前。

    她承认,自己在这一瞬间确实慌了。

    前世病死于阴暗地牢,头颅被高高挂于城墙上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系统告诉她任务失败,那就说明,祁旭根本没能够做好这个皇帝。

    崔锦之拼命告诉自己,祁宥并非那样的人。

    可多疑的天性却在此刻疯狂地诘问自己,祁宥真的能毫无顾忌地接受她是个女子的事实吗?

    还是恐惧她将天下人和皇帝都能玩弄于股掌前的心机呢?

    他可以在登上帝位后忌惮她,也可以铲除她,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牺牲她一个,不算牺牲。

    可绝对不是现在。

    现在的大燕还不能没有她。

    少年却先一步松开了手,错愕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无言地站在阴影里,觉得心脏都被崔锦之狠狠地攥在手里,倏然间捏的四分五裂。

    胸腔中像似破开一个裂缝,往外汩汩地流动着血液。

    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手背都绷得发白,他重重地咬上舌尖,咸涩的血腥气在口腔内弥漫开,才让他压抑到酸胀发痛的下颚微微放松。

    原来崔锦之是这样看他的。

    原来她……从来都不信自己。

    崔锦之转过身来,看清楚少年脸上的神情,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伸出手拉他。

    祁宥却再次往后退一步,身形全部没入夜色中,他强行压制住心头激荡的痛意,喉间干涩,暗哑着嗓音:“……在你眼中,我到底算什么?”

    尾音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以为……”少年的眼睛翻涌上一片晦涩,却努力着笑了笑,“我以为,六年的光阴,我们早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信任彼此了。”

    崔锦之无声地张了张唇,想要解释什么。

    他的心脏被一点一点绞成碎片,沉痛在四肢百骸中缓慢地寸寸碾压。

    “你可以信清蕴,信顾云嵩,甚至能信同你只见过几面的荣娘。”

    “可你始终不信我,你在怕我,怕我会同祁旭一样,为权势所惑,对你下手。”

    “不是的。”崔锦之望向祁宥,二人的目光直直地交汇在一起,她纤弱的背脊如修竹般挺的笔直,“哪怕你为了大燕舍弃臣,臣也不会在意,殿下,只要你能成为明君。”

    “所以你还是不信我!”少年像是暴起的猛兽,紧咬牙关,脆弱倔强的样子暴露无遗,双目赤红着问她,“我对你来说,只是稳固大燕,安抚民生的工具,对吗?”

    什么圣君明主、千古一帝,他通通不在乎!

    他想要的,不过同她执手相立罢了。

    崔锦之于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将他救起,祁宥以为终于遇见了属于自己的光,到头来不过是徒劳。

    他的每一寸骨头,都被人塞满了冰凉刺骨的寒意,低下头,心头涌起深深的无力之感,“都是一样的,对吗?”

    “无论是谁,只要对大燕有益,你都能毫无顾忌地相伴相护,是不是?”

    多么讽刺啊。

    他以为崔锦之害怕落得个前世一样,尸骨无存的下场,原来她只是怕没有人能护住天下苍生罢了。

    祁宥用力闭了闭发红的双目,露出一抹轻松的笑——

    他怎么就将耳边的谆谆教诲,听成了粉饰得无比完美的铮铮誓言呢?

    崔锦之被他的笑看得发慌,指尖抑制不住地颤动,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可却怎样也反驳不出口。

    扪心自问,如果祁宥昏聩庸懦,没有半点才干学识,她还会这样尽心尽力地教导辅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