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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余雪 第5节

    不一会儿,殿外就响起声声惨叫和女人心疼的哭声。

    殿内跪了一地的人,只剩下诡谲的寂静。

    混乱的局面里,只有崔锦之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子,欣赏着自己早已预料到的情形。

    啧,皇帝还是心疼祁邵的,看刚才行刑之人为宫中庭狱老手,这三十大板下去,怕是只会伤点皮肉。

    不过没事,清流一党怕是已经默默注意到了祁宥。

    而刚刚还被人指着鼻子骂“贱种”的祁宥本人,也借这件事向她展示了,自己并非懦弱卑怯的小可怜。

    总的来说,还是赚了。

    令和帝看了眼脸色惨白,气息虚弱的祁宥,终于拿出他为数不多的慈父之心,放缓了语气:“你没有错,且回重华宫好好休养着。”

    他又道:“你三皇兄,朕已经重重的罚过,今日便到此为止,朕不想再听到有关此事的议论了。”

    祁宥心底冷笑,明白令和帝是在警告他,免得他日后怀恨在心,再对兄长做出什么不利之事。

    他垂下眼帘,整个人看起来卑怯又恭敬,低低地说了句“是”,便在身旁太监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起身。

    崔锦之也随着祁宥一同踏出殿门,刚踏出一步,迎面不远处静静的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

    他眉眼生得极好,高鼻薄唇,眉深目阔,一双狭长的凤眼宛然,长发以一根暗红的发带高束,带着一股少年风流。

    男人身着暗红窄身锦衣,衣下绣着白泽兽纹,神色明明似笑非笑,周身却一股肃杀之意,带着料峭的冷峻。

    见了崔锦之,那俊美的男子唇边缓缓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来,漫不经心地唤道:“丞相大人。”

    崔锦之瞧了那男子一眼,颇为头疼地想,这煞神什么时候回京述职了。

    祁宥撑着身旁宫人的手,艰难地喘了口气,看着眼前二人对峙,思绪胡乱地发散着,定远将军顾云嵩,此时还与丞相不熟吗?

    看起来这二人确实如传言所说不和,那后来顾云嵩为什么会在崔锦之死后,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举呢?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祁宥纷乱的思绪终于溃散开,脚下一软,面色苍白重重地倒了下去。

    第六章 骗子

    崔锦之看着少年平躺在床上,呼吸浊重,唇色惨白,脸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紧紧蹙着眉头,问太医:“如何了?”

    “四殿下因为落水受寒,再加上今日雪地久跪,才引发高热。”

    太医细细把着脉,摇着头叹息:“我先开一副方子退热,后面要好好调养,不然定落下病根。”

    崔锦之道了谢,命宫中的人跟着太医取药方,又吩咐其余人煎药,升炭盆。

    一个小太监捧着热水进来想要为祁宥擦拭身子,崔锦之伸出手:“我来吧。”

    她将水盆放在一旁,细细地拧干了帕子,才解开床上昏迷之人的前襟。

    引入眼帘的,是纵横交错的一道道伤疤。

    崔锦之怔楞一下,沉默着看了好一会,手上的锦帕变得冰凉,才如梦初醒般转头换一张温热的帕子为少年重新擦拭。

    她人生第一次进入小世界维护秩序时,系统就告诉过她,每一个人,都在小世界里真实地活着,所有的经历都是确确实实存在,并且感受过的。

    即使祁宥作为不受宠的皇子,宫人们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身上留下这么多痕迹。

    那么他身上的陈年伤痕,只会出自一人之手。

    是……他的母妃。

    母亲的虐待,父亲的忽视,手足的毒害,祁宥这些年来,究竟生活在怎样一个惨绝人寰的地狱之中?

    崔锦之淡然的心在这一刻,也不禁生出了动容之情,她伸手为少年掖好被角,轻轻地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祁宥紧皱着眉,意识昏昏沉沉着,迷糊间只感觉有人撬开他的唇,将温热的液体灌了进来,缓解了他嗓子的灼烧之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那个女人了。

    她还活着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是神志不清的,若是看见了他,眼睛里会盛满怨毒的光。

    会用藤条抽他,用蜡油烫他,甚至半夜,她也会失控地想要用被子闷死他。

    可有的时候,她又会静静地坐在窗前,哼着歌为他缝补衣裳,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在她的侧脸上,显得温馨而祥宁。

    有那么一刻,祁宥也真情实意地期盼过,哪怕是时而疯魔时而清醒,只要她一直陪着他,也是好的。

    可愿望终究落空。

    八岁那年,她当着他的面,自戕而亡。

    白色的绸缎紧紧缠绕着她的脖子,女人的双眼睁大,脸颊也痛苦地抽搐着。

    她盯着惊恐的小祁宥,双目突然蓄满了眼泪,晶莹的泪光折射出一抹温柔。

    下一刻,她紧缩的瞳孔突然涣散开来,身子也重重一颤,再也没有半分生气。

    祁宥呆呆地注视着悬挂在梁上的尸体,茫然地向前伸手,想要抓住什么。

    时间仿佛在此时戛然而止

    他知道,他什么也握不住。

    什么也留不住。

    所有人都是抱着目的,带着最深的恶意来接近他。

    祁宥心中躁郁不安,像有一只猛兽不住地在心底徘徊。

    忽地感受到一抹温热细腻的触感轻抚过他的额头,祁宥猛地睁开双眼,一个翻身扼住了身旁人的脖颈。

    崔锦之被狠狠地拽倒,墨发凌乱地散在背后,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右手还死死地钳制住她的手,视线还涣散着,显然不清楚自己身下之人是谁。

    崔锦之放大的瞳孔中还倒映着少年虚弱但强撑着狠戾的模样,一时又好笑又无奈。

    她的声音格外温柔:“殿下,是臣啊。”

    少年听见熟悉的嗓音,虽然意识尚不清醒,但紧绷的身子已慢慢放松下来。

    他低垂下脑袋,将头轻轻放在崔锦之的侧颈,含混地说了句:“老师,我好难受……”

    语气中仿佛有几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委屈与示弱。

    少年滚烫的呼吸还撒在耳畔,脸上烧得通红,崔锦之心下软了一大半,从祁宥的身下躲了出来,起身给他盖好被子,轻轻诱哄着:“殿下睡吧,醒来就不难受了。”

    祁宥已迷糊了一大半,面容泛着病态的潮红,眼皮越来越沉重,却还强撑着含糊地喊着:“老师……别走……”

    崔锦之心下一疼,轻轻地抓住他的手拍打着。

    他听见她说——

    殿下别怕,臣会一直陪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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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破晓,窗外的树影已逐渐清晰,祁宥沉沉地从梦中醒来,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踏实地睡过一觉了。

    他手中还攥着一抹细腻温热,低下头,看向自己和丞相交叠的手。

    丞相趴在床边,眼下有淡淡的乌青,看上去好像守了他一整夜。

    她的手还紧紧握住祁宥,身边是暖烘烘的炭盆,和已经见底的药碗。

    祁宥竭力感受着顺着血液,缓缓爬上心脏的细微情感。

    两世的狠辣果决好像在这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饶是他像一条警觉凶狠的丧家野狗,对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抱有最大的恶意,仍然抑制不住地在胸口流淌过一丝暖意。

    不该这样的,没有人会真心实意地对他好的,他暗暗地警告自己。

    可祁宥一闭上眼,浮现的就是崔锦之伏在床边,守着他的模样。

    他张了张唇,但又不忍惊醒身边之人,只好垂下眼帘,看向两人交叠的双手。

    丞相的手,好似比上旁人的手小上许多?

    腕骨细得仿佛他轻轻一捏就会碎。

    祁宥目光转移到身旁浑然不觉的男人身上,看着男人秀美得有些女气的脸,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轻轻按压在身侧之人的喉结上,睡得正香的崔锦之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动弹了脑袋,吓得少年立刻收回了手。

    真是疯了,他在想什么……

    “殿下……您醒了?”

    崔锦之有些惺忪地睁开眼睛,撑起身子看他,丞相墨发披散,身着单薄的白色外衣,在这一刻褪去了平日的贵气,只留下如烟雨般的温柔。

    少年慌忙地低下头,藏起脸上的情绪,哑着嗓子唤她:“老师。”

    祁宥热铁般的手还钳着她,丞相抽了抽手,少年才终于回过神来般忙不迭地放开了她。

    崔锦之抚摸了下祁宥的额头,自言自语道:“退热了,臣再让……”

    刚要起身,又被少年重重地往下一扯,她又望向祁宥:“殿下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祁宥眼巴巴地仰头看着丞相,沙哑道:“老师……守了我一整夜?”

    崔锦之轻轻露出个笑意,“殿下昨夜高热不退,臣实在放心不下,向陛下请了旨留在重华宫陪您。”

    祁宥黑沉的眼睛中看不出一丝情绪,他本来应该装出一副感激的模样,可此时此刻,他竟不知道作何言语。

    祁宥短暂的人生里,都充斥着扭曲与痛苦,他一个人在风雪中孑孓独行,以为这一生注定和前世一样。

    可是从崔锦之选择他的那一刻,好像事情所有的走向都变得不同了。

    本该被手足狠狠折辱,被皇帝随意打发的情节,全都没有发生。

    他的小腿因为被推下冰冷的湖水,得不到及时的医治和调养,在阴雨天气时总会疼痛难忍。

    可是在这一世,破旧的宫殿变得温馨,重病时有人会守护他一整夜,被欺辱时会被她百般报复回去。

    上辈子那个杀人如麻的暴君终于在一刻产生了类似迷茫的情绪。

    他这位老师,究竟想做什么?

    总不能一时兴起,想着来救助别人,给自己原本平坦的仕途添上几分麻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