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6 章 谪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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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城,午后。 阖城大索还在继续,街道上都是巡逻的士兵,每个里坊进出之处都设有哨卡,严格盘查进出的人员中有无左臂上有新伤的人。 新春开年,被铁鹞卫那么一闹,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四处静悄悄的,只有车马声辚辚入耳。 此刻,萧暥背靠着车壁,总觉得这道题没那么简单。谢映之是什么人?玄门大佬,有什么事轮得到他来教? 怎么觉得这问题带着点钓狐狸的意味? 但他刚才牛都吹出去了,只好硬着头皮看向谢映之,阳光下那双眼眸色泽清浅,如同空寂万顷的冰湖,无尘,无念,无情,无欲。 萧暥望着那双剔透的眼眸,心里更没底了,试探着问:“先生想学什么?” 早春的寒风夹带着蒙蒙乱飞的细雪,掀起纱帘一角。阳光忽然间就变得强烈起来,如往生的余焰,寂寂燃烧一片。 那双向来清冷无尘的眼眸仿佛一面镜子,刹那间,鉴照出前世今生。 …… 冬去春来,暮色迟迟,飘进一缕薄寒未尽的梅花香。 谢映之端坐榻上,肩背清挺,长发未束,如浓云流墨般倾泻下来,掩映着颈侧白皙的肌肤,如月光般皎洁清冷。他的手搁在榻沿上,手指修长紧绷,肌肤细腻剔透,指骨分明。 萧暥道:“先生配个方子,我这就让人去煎药。” 谢映之摇首。 他受了伤,被趁虚而入下了灵珀子,这本是一味稀罕的炼气补元的猛药,修行之人若急于求成,想要短时间提升修为一日千里,便会不惜代价地去寻灵珀子。但风险也很大,若没有深厚的修为作为根基,恐怕会适得其反引火烧身。 灵珀子还有一种用途,却鲜少为人知晓。 那就是此物若和疗伤、益血、止痛的几味药材,按照一定的配比,同时服下后,药性叠加会成为一种秘药、毒药,叫做惜眉妩,又叫美人误。 灵珀子本来就是增补之药,所以成为惜眉妩、美人误后,无药可解,药性既劲烈又绵密,哪怕是最清心寡欲之人也无法抗拒,纵然是坚冰铁石,也会融为一汪春水,意乱神迷间任人予求。唯独谢映之修为精深,还能勉力保持神台的清明。 他命人点了三炷奇南香,这香的气息悠远高旷,燃烧地极慢。他只要耐过三炷香的时间。 此刻,他鬓角沁出了细汗,乌发如堆云泼墨,山雨欲来,微微散开的衣领被薄汗沾湿,隐隐透出清修的锁骨。 奇南香寂寂燃烧,夜还很长,谢映之的心力也随着燃去的香灰,一点一滴地耗尽…… 谢映之推测,下毒之人很可能是玄门内的人,因为外人根本没机会得手。至于目的,很可能就是想折损他的修为。 萧暥气得剑柄都要掰断了,但长剑再利,可横扫千军、斩尽敌首,让虎狼色变,却无法除尽宵小,对藏在阴暗中的蛇鼠更是无计可施。 到底是谁行此下作的暗算,一出手就是美人误,倒是阔绰,若被他抓到,抄家削了扔宫里当太监,给皇帝洗袜子去。 “先生一直这样忍着,会伤身罢?”他小心翼翼问,仿佛面对是一座如玉雕琢的清冷神像,风华之下却是一触即碎般的脆弱。 谢映之双目微阖,艰难地咬着下唇,声音轻如片羽,“请你出去。” 萧暥立刻会意,这是清场了。中了这美人误,又无法解。还能怎么着,只能自己纾解了。 他识趣地绕过屏风,走出居室,赶紧清场,刚要吩咐外面的士兵严加把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天书房里,那本御中术掉落在地时,谢映之满脸的惊骇不明…… 他忽然有点不放心,犹豫了下,又折回去。 火光灯影,纱幔浮动间,奇南香才燃去了一半,长夜漫漫,室内香雾凝静。 透过屏风和纱幕间的空隙,他果然看到谢映之依旧静坐如渊,纹丝未动,秀如雨后山黛般的长眉紧蹙着,如浸透了水的乌羽般漆黑清利,几乎斜飞入鬓。 他身上也已被薄汗湿透,细致的肌肤泛着水泽光华,朦胧中有氤氲之色,清致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薄如春色的红云。 他的另一只手按在膝头,紧攥成拳,袍服的边角揉皱了一团。 玄门无情,不近声色,谢映之又向来清冷寡欲,高洁俊逸,衣衫从来都是一丝不乱,即使是炎夏也清凉无汗,如今这个样子,大概已经是他最难堪的时刻了。 倾世风华,似流水落花,委落一地。又宛如谪仙饮苦受难,让人不忍相看。 萧暥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果然是这样。谢映之根本不懂该怎么办? 可能他连这是什么情况都不清楚…… 萧暥深吸一口气,知道说这话很欠揍:“先生,你是不是不会啊?” “嗯?”谢映之蓦地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隽妙非凡的眼眸,眼梢挑起灼人的飞扬。 清艳而凛冽,魅致又肃杀,带着一种混合着矛盾气质的深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谢映之瞳孔一震,瞬地收回目光,面色微变,立即别开脸去,气息有些不稳,语气分外冷淡,“不劳费心。” 萧暥已经明白了,果然是不会。 他怎么会那么单纯…… 萧暥叹气,等着,我这就借本书给你看啊。 他刚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来,糟糕,没书了。 正因为那天被谢映之撞见那本御中术,显得他怪不正经的,所以那些书都被他处理掉了。现在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萧暥没辙了。 只有豁出去了,总不能看他一直忍着,反正这种事军中也常见,没啥大不了的。 他走上前,握住了榻沿上那只骨节紧绷的手。 谢映之猝然一惊:“你作甚?” 萧暥顶着被当成色狼的压力,无奈道:“我教你。” …… 纱帘随风而动,拍打着车窗发出轻微的啪啪声,谢映之戛然止住了回忆,心中暗惊。 怎么会这样? 这应该是前世的往事,但是在溯回地时,他分明已经把自己前世的记忆都封印住了。怎么可能会有遗漏? 难道说是…… 他的手不自觉按了按锁骨下方,伤口隐隐作痛。 看来是如此了。 自从潜龙局,他中剑受伤以后,神思就有些不稳。 他还是小看了魏瑄的秘术修为。 潜龙局上那一剑凝聚着极为强劲的秘术攻势,不仅伤了他的身体,居然还触及了他的心防。 而在潜龙局后,他一直没有时机修养调息,这种情况下,一旦遇到勾起往事的只言片语,溯回地时被他封印住的前尘回忆,就会破土而出。 萧暥看着阳光下那双如琉璃冰玉般的眼睛,不知道刚才的一瞬他想到了什么,眸色几变。 谢映之那清冷通透的目光仿佛能看到他心底。 被他这样一直看着,萧暥快趟不住了,“先生想学什么?” 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 他掰着指头数着自己会的,打仗,射箭,弹琴,做手工……唔,没了。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我确实有一事想请教主公,”谢映之收回思绪,眸中微光乍现,“昨晚,主公和容绪先生一起用晚膳了罢?” 萧暥一诧,就这事儿啊?不就和容绪一起吃个晚饭,既然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好瞒着他的。于是点了点头。 谢映之微笑:“谈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给手下士兵讨些节日的彩头。”萧暥说着避开谢映之的目光,溜向车厢角落里的零食袋子。 他刚探出手,就被谢映之一把截住,“仅是讨彩头?” “还有让将士们在宝琼阁歇歇脚,泡个澡,找些侍女揉按下筋骨。”萧暥目光四下乱瞟,还试图抽回爪子,却没料纹丝不动。 嘶……好大的手劲,萧暥吸了口冷气,这才察觉到不对劲了。 怎么感觉他有点生气啊? 不仅是生气,还有点暧\昧不明的报复意味? 萧暥寻思着,不就是晚上跟容绪吃个饭吗?谢映之自己辟谷,还不容许别人吃吃喝喝了? 萧暥脑子里正寻思着到底是什么时候惹到了他,就见谢映之默不作声执着他的手,忽然拉近到身前。就像前世的纱帐灯影间,萧暥执着他的手,牵引着他的手…… 萧暥脑子里顿时断线了下,这是要做什么? 接着他就感到温暖的鼻息拂到了手背上,轻柔酥痒。 谢映之长睫微垂,悠然低下头轻嗅着他的手,沿着指尖到指腹,手背、手腕,眼神专注,动作轻柔,精巧,细致,全无遗漏…… 偶尔,那秀美的唇轻触到他肌肤,温软的触感让他浑身都激起一阵战栗。这谁扛得住。 萧暥背靠着车壁,被他弄得心绪不稳,又被他握着手无处可退。心想,哪个主公那么惨?被自己的谋士逼到角落里? 还有,他今天是怎么回事?被夺舍了? 趁着马车转弯,车身微一偏的机会,萧暥趁机手腕一翻,敏捷地反扣住了谢映之的腕脉,他刚想夺回主动权,就听谢映之轻声道,“原来是火龙油。” 这一惊吓可不小,萧暥心中一震,随即就觉得腰间一紧,他还来不及反应,纤细的腰身被牢牢锁住。随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躺在锦垫上。 萧暥望天:“刚才不算,没准备好。” 靠,低估他了!从不见他佩剑,身手竟然这么好。招式轻快果断,四两拨千斤,既制住了自己,又不至于惊动马车外头的云越。 谢映之俯下身,手指探入朝服之下,力度不轻不重揉着萧暥腰间的穴位,又酥又麻,让他既舒服地浑身酥软,又动弹不得。 谢映之语气淡淡道,“主公不妨和我说说,昨晚和容绪先生谈的好大生意。” 萧暥惊得差点弹坐起来。和容绪做火龙油的生意,那是他们私下的约定,还只是个意向阶段! 谢映之怎么知道的? 谢映之道:“我昨晚就察觉了,但是主公喝了酒,加之衣衫上的合香味太浓,混淆了气味,我不能确定。所以我在主公的朝服衣带里放置了定尘丹,可以涤清主公身上合香气和酒气。” 萧暥恍然:难怪今天早晨谢映之特意替他准备了朝服,他当时就奇怪,谢映之怎么突然变贤惠,跟云越似的。果然,谢映之怎么可能会给他料理这些琐事。 涤去合香和酒气,余下的就只有火龙油的气味了。 “不过涤香的过程需要两个时辰。” 萧暥倒吸冷气:从上朝到吃完午饭,正好两个时辰。难怪他要去找秦羽下棋,看来他连自己下朝就会去秦羽那里蹭饭都预料到了,时间点卡得还真准。佩服佩服。大概他唯一没料到的,就是栗子的香味沾染在了手上,所以才费了他一点工夫罢。 谢映之道:“主公若是军费见短,可以筹资的方法很多,何必要走险?” 萧暥:就知道他不会同意。 但萧暥还想争取一下:“这不仅是赚钱,火龙油还可以充作军用。” 谢映之道:“主公若想炼制炸\药的话,且不说成功的可能性很小,研制的过程就要花上三五年,十数年,我们只有一年备战的时间,来不及。而且,此处和你们的时代,物质规律有所不同,不具参考性。且炸\药不易控制,贸然尝试,过于冒险。” 萧暥心里听得拔凉拔凉,所以谢玄首是彻底否定了他的建议,连试一试都不行吗? 但是北宫达雄踞幽燕,兵强马壮,实力太强,加上东北寒冷,不炸他一下,北伐之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伤亡的代价。 “但是……” 谢映之似乎猜到了他想说什么,“至于你们的石油,差别就更大了,虽然火龙油产自地底,但它不是石油,况且九州一半的火龙油来自西域,运输不易。用于取暖,也不合适。” 萧暥没想到谢映之毫不留情,把所有路都堵死了。 但他还是不想放弃,“但是就算我不做,这一块的生意依旧有人在做。” 谢映之冷道:“暗市那些人?” 萧暥明显感觉到他脸色沉了下来,“暗市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多有作奸犯科之辈,更兼帮派林立,主公想跟那些人做生意?” 萧暥知道谢映之品性高洁,不容泥沙。所以一开始就不打算告诉他,想暗中把事儿办了。 谢映之凝眉:他这主公瞒着他和容绪做生意不说,还想参与暗市的买卖,胆子不小。 他对大梁的江湖帮派调查过,势力勾连,极为复杂。 这些人潜藏在暗处,是这乱世中蔓延生长的荆棘,每一根藤蔓和棘刺中都灌注着流毒的脓血。他们受雇于人,可以和任何一方势力勾结,也可以随时背信弃义。 萧暥常年戎马,沙场上兵来将挡,明刀明枪。他不知道人心之黑暗险恶、贪婪无忌能到什么程度,那些卑鄙龌龊的手段恐怕他连听都没听过。到时候生意没做成,狐狸皮就让人剥了。 但谢映之知道萧暥的秉性,越是危险,越是刺激,越是会让他做出剑走偏锋的事。况且这件事一开始萧暥就瞒着他,既没打算让他知道,又怎么会听从他的建议。 “主公若执意参与火龙油生意,也并非不可。”谢映之不紧不慢道。 果然,萧暥眼梢撩起,眸中流光微闪。 谢映之莞尔:“不妨容我修书一封至永安城,询问魏将军之意。若魏将军认为可行……” 萧暥顿时蔫了,连忙表示:“不用了,不用了。” 魏西陵为人刚正,平生最恨这些个歪门邪道,前番他在广原岭当山大王,魏西陵差点把他关起来,若魏西陵知道他跟那些人做生意。相隔千里,萧暥都能感到彻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萧暥可怜兮兮,“西陵事务繁忙,这点小事就不要打扰他了。生意不做就是了。” “既然主公从谏如流,就不烦劳魏将军了,”谢映之说着探手取来装着栗子的纸袋,递到他怀里,“尚有余温,主公趁热吃。” 萧暥:…… 回到府门前,停下了车,已经是午后未时。 这一程萧暥真是被谢映之搞得心中一波三折,七上八下。连暗搓搓和容绪做点小生意也被谢映之扒拉出来,当真是狼狈。 谢映之倒是神清气爽,下车时还好整以暇地替他整了整被压皱了的衣袍。 萧暥:不敢当不敢当,谢玄首纡尊降贵……等等,他这会儿倒是很贤惠了? 谢映之:“云先生已经到了,应是为兴建中书台之事而来。” 萧暥一诧:“你怎么知道?” 谢映之目光淡淡扫去。 就见云越利落地跨上马背,“主公,我去帮陈司长巡视街道,就不进去了。” 然后一阵风似的策马跑了。百里牧烟的第一权臣是病美人[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