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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〇七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六)

    远处的夜色仍在喧嚣。

    丁嵩南在黑暗中巡视了一遍院落附近的哨卫,叮嘱他们打起精神来后,方才回到房间里,随行的勤务兵奉上了热茶,他将房间里照明的灯火灭至一盏后,方才令勤务兵出去了。

    “去叮嘱其他人,不要用太多烛火,避免引来不必要的窥探。”

    对方听令去了。

    茶杯之中的热水里正逸出清新的茶香,丁嵩南捧着茶杯坐在那儿,茶是真正的好茶,茶杯却显得大而且粗糙——在小苍河时总是用这种大杯喝水,对茶的喜好,是这两年在中原养成的。

    与尹纵、陈时权等人打交道的这几年,身边各种珍玩、贵物无数,想要女人,也是召之即来。丁嵩南便渐渐的学会了品尝各种好茶的滋味,也渐渐的有了自己的讲究,只是对于那些煮茶、泡茶的路数,他仍旧嗤之以鼻,选择用这种粗糙的大杯泡着慢慢喝,更像是与那种骄奢风气的一种对抗。

    自在伏牛山确定与华夏军决裂、分道扬镳后不久,邹旭便与其他跟随的工作组成员有过几次严肃的会议,会议上分析过自身拥有的能力、长处,以及尹纵、陈时权等人依仗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从西南出来,自己这些人,对于军队的训练、管控、经营,对组织度的掌握,是尹纵、陈时权这些官僚与大地主拍马都及不上的本领。华夏军的军法过严,只有责任,没有享乐,终究悖理了人心人性的道理,但若是决裂之后自己这些人便耽于享乐,一旦沉迷太多,没有了过去的能力与才干,到时候,也不过只是尹纵、陈时权等人刀下的猪羊。

    在这样的分析与反省之中,邹旭与其它工作组成员也是战战兢兢的经营着手下的势力。一方面承认可以有享受的部分,但另一方面,邹旭执政时对实绩的要求依然极为严格,绝不允许下头的人因享乐而耽误事情。

    邹旭的这份清醒得到了包括丁嵩南在内的其他工作组成员的支持,此后甚至有数名过分堕落的“同志”被逐出了伏牛山的领导队伍,而到得如今,在与尹纵、陈时权等地头蛇的长期博弈当中,邹旭所率领的军队系统也已经在各个方面占到了上风。

    我的能力,如今是提升了,还是下降了呢?

    捧着茶杯,嗅着当中引人的茶香,丁嵩南进行着这样的反省。

    若真的与西南展开对抗,结果……

    他想着这样的事情,发了一会呆。某一刻,外头传来敲门声,勤务兵又进来:“陈先生过来了。”

    “哦,让他进来。”

    丁嵩南收拾了一下书桌,又倒水泡茶,稍稍准备好,外头便有脚步近了。

    在勤务兵的带领下进来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读书人,穿黑色长衫,戴着顶帽子,看来像是个寻常的账房先生。这是邹旭、丁嵩南等人在汴梁等地扎下根后,吸收进来的一名读书人,名叫陈廷。进来后关上门,双方拱了拱手,对方才笑道:“怎么又换了地方。”

    丁嵩南道:“得了些消息,避一避风头。”

    “是西南的人……”

    丁嵩南笑着点了点头:“先坐罢。”

    那陈廷点头,往椅子上坐,对于这消息却也好奇得紧:“来的是什么人,可知道了吗?”

    “钱八爷带队的一个工作组,不要遇上比较好。”

    “钱八爷……哦,苗疆的‘羽刀’……”昏暗的光芒里,陈廷脸色变了几变,随后笑道,“若有机会,真想见一见。”

    “说不定有机会。”

    关于西南的消息,双方颇为自然地聊了几句,表明“我并不害怕”之后也就够了。此时寒暄已毕,对方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口袋来。

    “我这几日联络各方,打探到了不少消息。这边有几条已做了一轮归总,其中一些消息若然确实,此次江宁之事,难以善了了。”

    “哦?怎么说?”

    “丁队请看。”书生翻开小布包,从里头拿出了几叠各种各样的载有情报的纸张,“这些是我最近几日依靠各个渠道买到的消息,皆是公平党五方最可靠的消息途径中偷跑出来的,当中可信度最高的一批信息中,有这几条关于何文的动作,颇不寻常,然后我又找到了这些讯息相互印证……”

    一边说话,陈廷一边将这些讯息在旁边的桌子上铺展开,丁嵩南拿了油灯过来,看对方一条条地陈列着这些纸张。

    “……公平党五方势力,看起来盘根错节,但总的说起来,仍有几个大的发展方向……自攻下江宁后,周商与高畅全力南进,试图吃下临安的小朝廷,许昭南、时宝丰二位,一位巩固内围,试着用大光明教的幌子蚕食公平党内部,一位向西外扩商路,想要与刘光世等人连成一片,至于何文,除了放出消息举行这次大会,主要做的事情是往北延伸,尝试打通徐州,想要在徐州一片进行一次大的会战……但是这中间有几条消息颇不寻常……”

    陈廷一面说,一面选出了几条情报来:“……丁队你看,七八月间,‘海贤’贺淼仍旧在将麾下的船队往太湖方向调配,这批船队看似休整,但船队动身之前,江北的粮价,便出现了轮不寻常的波动,往外头说起来,这是在为徐州会战做准备,但实际上,他们负责后勤的一把手纪栾,这个时候,正好在苏州出现了,整肃了一轮吏治……”

    这名叫陈廷的书生原本乃是读圣贤书的儒士,但这两年得了邹旭、丁嵩南的教导,对于情报的分析,也早已显得头头是道。

    “……这件事情,中间可以有几种解释,譬如攻略徐州在即,太湖作为大后方最为紧要,因此令纪栾过去稳住局面,但在这些消息中,我们又发现了这两条可疑的消息……”

    “……公平党于江南起事,五方力量最为盘根错节的,本就在太湖周边。我们现在基本可以确定,龙贤的五万直属部队看似北进,实际上仍旧在长江以南、太湖以北没有动弹,看起来沸沸扬扬的徐州攻略,有极大可能掩护的是何文麾下六支部队的南移……”

    “……按照如今的判断,龙贤傅平波的直系在太湖,旁边对着的是许昭南的咽喉,他最大的粮仓,常州。赵敬慈的垦荒军,此时在扬州一带徘徊,对应的乃是镇江的高畅主力……贺淼的水军,两个月以来,一直都在紧盯时宝丰的船队……军贤林角九,他麾下最大的部队看起来是去了徐州,但他手下最能打的八千直系,如今就在江宁以北,拱卫何文……而实际上,最近八个月以来,何文手下沈凌练的新军,从林角九手下抽调了大量精锐,现在谁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按照常理推测似乎是去了徐州,但实际上,靖江与江阴一带,有很不寻常的动作,丁队你再看这两条消息……”

    陈廷将一些关键的讯息整理出来,丁嵩南面无表情地看了,放下时,点了点头。

    陈廷的表情有些兴奋,他思维敏捷,从邹旭、丁嵩南等人这边学习了西南处理情报的方式后,进行了大量的训练与模拟,这次终于是他第一次将个人的能力用于这种大事的实践。

    “这些情报,可信度有高有低,短时间内,我们没有更可靠的情报来源了……”他谨慎地说话,“但若是其中这些关键情报不错,我有极大的信心判断,在两到四个月以前,何文便已经处心积虑地在为这一次大会上的摊牌做准备。这次读书会的事情,他将时宝丰的发难顶回去,旁人还觉得他有些生硬,觉得有可能在玩什么政治手段,让其余四位摸不清头脑而自乱阵脚,但是……他可能真的没有留余地,他想一打四……”

    陈廷说完,安静下来,丁嵩南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房间里沉默好一阵。

    “在西南的时候,何文只是个意气书生。”过得片刻,丁嵩南缓缓开口,“如今看来,家破人亡一轮后,他还是学到了东西。”

    “……最近几天,读书会也有动作。”陈廷低声道,“根据这几天传来的情报,自从何文开始往各地传令不许迫害读书会成员开始,公平党的其余四位都开始了明面上的对抗,他们在大的地方封锁了道路,开始抓捕匿藏小册子的公平党成员,但整个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

    “……过去四方抓捕读书会成员,多以想法激进、私下里串联试图往西南靠拢的人员为主,但这一次,扩大到了只要留存西南典籍者皆有罪的范围,各方第一时间都抓捕了数万人,可接下来便发现,大量的冤假错案、栽赃嫁祸……毕竟私藏书册便有罪的判断过分笼统,有部分读书会成员直接将册子扔到了对手或是无辜者的家中,也有大量以类似手段清除政敌的情况发生……”

    “……从这两日各方传到江宁的讯息当中,我们买出了一些,发现有大部分都是中层开始报告这类乱象的文书,有的栽赃嫁祸极其明显,地方上抓了人,并不敢第一时间采取处置手段,这还是相对理智的。但几日的时间下来,我们能查到的至少有十余处城镇或是城镇当中的中低层势力,主官与副手抓住机会相互攻讦,引起了火拼。”

    陈廷递过来一份报告:“您看这里,常熟的感化乡,‘阿鼻元屠’中层的一名副手造反,杀了自己老大,数千人火并,但今日上午传来这份报告,说混乱可能便是由读书会的事件引起。两名主官早有嫌隙,接到命令之后,第一时间互相栽赃……如今谁是谁不是已经说不清楚了,这名副手在将老大杀死后,同样在地方上搞肃清,然后扬言要投向许昭南,他强调自己不是读书会的叛逆……”

    “这类主官与副手攻讦引起的火拼是一个麻烦,栽赃嫁祸也是一个麻烦,与此同时,暗地里行刺的情况也已经开始出现,一些读书会的成员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试图往何文的地盘上转移,但道路已经封锁了。这些报告里有一部分人,平素就表现出了读书会倾向的,爱跟人谈论西南思想,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跑不了了,铤而走险直接选择了行刺主官甚至是无差别的杀人……类似的情况也有几十起,只多不少,这些人都说,自己是为了公平党的未来……”

    陈列出来的这些消息桩桩件件,丁嵩南拿着油灯,粗略地看了一阵,放下时方才开口。

    “看看这些东西,或许才是何文想要革新的主要缘由。”

    “丁队指的是……”

    “组织度。”丁嵩南叹了口气,“往日里在西南时,宁先生曾经说过几次,个人的力量有限,因人成众,决定一个群体力量的最核心指标,也就是组织度,远大的理想是为了组织度,严苛的纪律是为了组织度,一层层的监督,是为了组织度。而违反组织度的最大难题,在于人性的弱点。”

    “人皆有弱点,想要享乐,想要偷懒,想要不劳而获,愚昧的人看不到未来的利益,觉得只要眼前有口吃的,各种折腾毫无必要……那么就得有宣讲、就得有教化,得把道理掰开揉碎了,让大家看到中线、长线努力的必要性,与此同时,在短期最好也能有良性的获得,让长中短期的利益于人性达到一个最好的平衡点,不能为了长期的利益,让人在短期直接就不吃饭。找到这些平衡点,一个组织,才能获得最好的组织度……宁先生曾坦言,他也不知道这个最好的平衡点,在哪里。”

    “但是看看公平党,组织度一塌糊涂。两年的时间,看似硕大无朋,实则一盘散沙。五位大王相互之间没有制约,至于五位大王之下呢?什么八执、三才、四镇、七杀,五位大王真的能如臂使指吗?也不行,这些头目,也各有各的山头和想法,在这些人之下,感化乡的这位中层头目,主官与副手之间也有山头。说白了,这千万人的公平党,其实更像是成千上万个匪寨拿了几面旗子随意聚合的结果……”

    丁嵩南顿了顿:“这次公平党大会,何文闹得沸沸扬扬,他的目的……其实不在于这四位大王,他更像是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之后,再开了一次……入伙大会?”

    他的话语低沉,也有些许犹豫。过去这些时日,天下各方将目光望向江宁,打得主意、做的猜测,自然是公平党五方以怎样的方式进行一轮结合,即便中间会有一场复杂的政治斗争,也无非是某一方或者两方出局,而外来者以此下注,将来获得巨大的利益。

    但若是何文的想法从根本上就不在结盟,整个事情的走向,就跟先前的预期完全背离了。

    当然,零零总总汇集过来的消息,目前还无法形成强有力的证据证实这一点,丁嵩南的想法也是有些保留的。

    陈廷那边也犹豫了片刻:“这件事情……其实卑职也有些难以想象……虽然听起来很大气,但就靠着读书会小册子上的那些大话套话,难道还真能说服这些靠烧杀抢掠起家的人……自我革新,遵守纪律?”

    “……十年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的。”

    丁嵩南叹了口气:“但如今……华夏军打败了女真人,宁先生到处兜售他的小本子,什么四民,什么自由,什么农民起义的局限性、封建官僚的腐败……这些东西在戴梦微、吴启梅、刘光世等人的地方当然可以全都禁掉,但在公平党,他们却是打着西南的旗号起来的。”

    “……先前这一两年,即便是私下里抓捕读书会的成员,也只是认为这些人想要帮西南夺权,但真正公平党的中高层里,谁没有看过几本西南传来的东西?就算是不识字的,也早就让师爷给他们读过书了……大家不喜欢西南,是不喜欢他来夺权,有几个人会觉得宁先生在说假话?”

    “思想这个东西,怕的是没人讨论,一旦有人讨论,总有扎根的可能,更何况……也有些人就算不在乎思想,他们也会想要跟西南下注……”

    丁嵩南说到这里,微微摇了摇头:“何文知道自己的公平党出了大问题,他不满足于江宁会谈的这种各方妥协的联合,想要进一步提升组织的成色,于是铤而走险。那接下来就有两个可能,第一,最大的可能是,好的口号终究敌不过人心里的恶,其余四位大王联合起来将他吃掉……其实这样一来,对我们其实是最好的结果,那个时候公平党会真的变成一盘散沙,打完汴梁这一仗后,咱们可以图谋江南了。”

    “但若是真的让何文在这样的状况下找来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志’,拼着放血把组织度提升几个台阶,那公平党的将来,可能真的要走上正轨……短期会乱,但长远看来,会很麻烦……”

    陈廷想了想:“何文在外头说……华夏军来了人,已经站在他这边了。”

    “早几天我见何文,就是他提醒我,西南来的是钱八爷带的队伍,因此我们才转移了地方。”丁嵩南些许哂笑,“此事若是真的,说明他一边借西南的力,一边也想要与咱们有所勾搭;此事若是假的,说明他嘴巴里的话,没几句能信——所以无论真假,至少都能说明,在政治场上,何文不是一个实诚的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丁嵩南顿了顿:“不过也好,这样的人,一定有奶就是娘,只要我们还有利用价值,他就一定会跟我们合作,反而……用不着去套什么交情了。”

    “……那咱们接下来……投注那一边比较好?”

    “咱们没什么为难的,中原大战结果未出,自然跟戴梦微一样,各方下注就是,若是我们打败了刘光世,那便敞开门来做生意。若咱们输了,所有的约定自然打了水漂……现下的情况,谁都不为难,挺好的。”

    他笑着说完这些,伸手在陈廷手臂上拍了拍:“这些情报留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辛苦了。最近两日还有些事,等到大致谈妥,我们便出城。”

    “是。”

    陈廷从房间里离开,丁嵩南将情报汇总起来,挑亮油灯,又细细地将所有的讯息看了一遍。工作告一段落时,茶已经凉了,他没有再加热水,喝了两口,走出门去,外头的夜色已经更为深邃,城市的远处偶尔传来一阵响动,激烈而又诡异。

    他在屋檐下走了走,去到院落边缘,又下意识地巡视了周围的哨卫。眼下的城内并不太平,原本的民居都已经打起了架子,哨卫隐藏在犹如城墙一般的黑暗当中,丁嵩南在黑暗里的高处停留了一阵,想起了过去在集山度过的日子。

    在方才的交谈里,能够看得出来,陈廷对西南的话题是非常感兴趣的,但事实上,对于自己这些西南出来的人而言,对那片地方的讯息,终究像是带着奇怪的忌讳。

    在伏牛山、在汴梁等地,邹旭跟自己固然会坦率地分析西南的弊病、对于人性的过分压抑,在陈廷这些学员面前,也总是说得很坦率,仿佛因此就能够避开心中的恐惧。但在今天的对话里,其实双方也一直在回避最重要的可能性。

    倘若华夏军真的来了,遇上了,该怎么办?

    作为一个势力的华夏军,目前到底是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自己这边?

    作为敌人,自己有资格去面对他们了吗?

    对这些问题,自己在尝试绕过去,这是心中的恐惧所致——他以从西南学来的自我审视之法分析着自己,努力地总结。

    然而,希望终究还是有的……按照西南那样严格的规矩,死板的律法,终究是到不了未来的。按照宁先生的说法,在人性的弱点与长期利益的博弈中,他没有选择老牛头那样激进的做法,也没有像公平党这样,直接大规模地打土豪分田地——虽然他早已掌握了这一武器——他选择了一个华夏军目前能够掌控的度,但会不会这个度对于这世道,仍旧是过分严苛的呢?

    或许最终,他的设想会崩溃,而邹旭与自己这边,等而下之,却能够长存于世?

    会不会……他能够容忍老牛头的激进,能够容忍何文的极端,甚至能够容忍戴梦微的保守,最终也能够容忍邹旭这边的道路呢?

    城市在黑暗里喧嚣不定,丁嵩南站在这黑暗中,心绪不宁地眺望远处。

    ……这乱世会去往何处呢?

    在这同样漆黑的天幕下,城市的北端,何文亦在高高的楼台上沉思远眺。

    东北边,高畅回绝了一众兄弟狂欢的邀请,喝了些许的酒,在无人的大堂里安静地坐着,黑暗之中,他的眼神倒是愈发清澈起来。

    新虎宫,许昭南拜访过林宗吾之后,又开始了一轮轮秘密的召见。

    时宝丰看过了次子时维扬的伤势,坐了马车,穿行在下一轮拜访的道路上。

    周商坐在老旧的祠堂里看书,偶尔会有人送来这样那样的讯息。

    林宗吾在夜色里练拳,他的步伐与拳法缓慢,袍袖挥舞,如在千钧的水中。

    孟著桃照例去看过了瘫痪的师弟,他尚未苏醒过来,大夫说可能醒不来了,师妹等人在院落里的屋檐下仇恨地看他,院落里挂着灯笼,假山与矮树都在光里模糊,让他想起万家灯火。

    猴王李彦锋带着伤势练拳,依然虎虎生风。

    更多的人,在混乱的黑暗里厮杀……

    ……

    众安坊,聚贤馆外街头的小广场,严铁和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前方的转角,看见昏暗之中的景象时,他将身体靠在了转角处的墙上,犹如失去了站着的力量。

    严云芝从后方过来,试图去搀扶他,被严铁和用力推开了。

    “滚。”

    他虚弱地说道。

    前方的小广场的台子上有一具一具的尸体。

    几日前,为了引严云芝的出现,金勇笙暗中找人打伤严铁和,设局为饵。时维扬的手臂被砍断后,适逢其会的黑妞等人顺手救走了严云芝与严铁和,试图打听清楚这小姑娘与宁忌之间的八卦。

    时宝丰随即抓住了所有自严家堡过来的随行人员,到得今天,这些人被悉数杀死在众安坊外的这处刑场上。

    江宁城内的情况愈发复杂,他籍着读书会的事情发难,原本是希望城内合作的进度变得更加深入,然而公平王那边的状况已然失控,寄予厚望的次子断臂重伤。有关于严家的些许体面,时宝丰终于不在乎了。

    “你……”昏暗的光芒中,严铁和双目似血,指向了严云芝,“都是你……害死他们的——”

    严云芝双拳紧握,嘴唇抿成一条线,目光微微地颤抖。她溶在黑暗里,久久的没有说话。

    不远处,黑妞等三人也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宇文飞度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操蛋的地方……”

    ……

    城市的另一端,犹如乞丐般的曲龙珺趁着夜色回到了“白罗刹”所在的破院子附近。卫昫文所下的百一抽杀令在城内已过去了一轮,她便悄悄地返回,想要看看这里的情况。

    破院子的那边亮着火光。

    她在黑暗中靠近了那边,而在道路的不远处,霍大娘的尸体被吊起在街道上,这处院子被攻破了,一些女人被杀死在血泊中,也有些仍旧活着的,此时被绳索绑了脖子,成排地跪在院落外的街头,她们身上被淋了屎尿,在深秋的寒风中这些身形枯瘦的女人有的颤抖,有的低声哭泣,犹如将死的骷髅。

    攻破院落的人们,依稀打着“高天王”的旗帜。

    自女真第四度南下后,这些女人经历过各种惨剧,而在此后的过程里,她们加入“白罗刹”,也制造了各种残酷,但这一刻到来的并不是报应,映在曲龙珺眼中的,犹如地狱的恶鬼相食。她身体发抖,蜷缩在街头的角落里。

    在西南恢复自由之身后,她囿于父仇,唯一想到的去处,是回到江南。

    ……已没有江南了。

    ……

    夜愈发深邃。

    子夜时分,何文与悄然而来的人完成了秘密的交谈。夜行的人离开之后,他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随后唤来隔壁房间的幕僚。

    “放出消息吧……下一次的大会,我会到。大家关心的事情,我会……给所有人,一个彻彻底底的交代。”

    幕僚应诺去了。黑暗之中复又回归了沉寂,何文坐在夜的深处看向很远的地方。

    城市的暗色与天相接,偶有波澜,犹如在深沉的海底,向上眺望……

    毁灭的可能在那边俯视着他,但无论如何反复的回想,他所重视的那些人们,也早已归于黑暗了。

    管它的……

    他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