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三一章 烈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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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稀疏的夜空之下,骑士的剪影奔跑过黑暗的山脊。 穿过林野,绕过湖泊,奔跑过坑坑洼洼的烂泥地,前方有巡逻的火光时,他便往更暗处去,避开哨卡。骑士一路不停。 午夜的林端有乌鸦在飞,转眼间,也被甩远了。骑士策马奔下山坡,碎石在马蹄下飞溅,奔跑到一半时,马蹄陡然一软,奔马的身躯带着骑士朝山脚下滚落。 月如眉黛,马的剪影、人的剪影,骨碌碌地滚下去了,午夜下的山沟,视野里安静下来,只有远远的村落,似乎亮着一点灯光,乌鸦在树梢上振翅。 如此过了许久。 人的身影,摇摇摆摆地从山沟里晃起来,他回头查看了跌落在黑暗里的马儿,随后擦拭了头上的鲜血,在附近的石头上坐下来,摸索着身上的东西。 他检查了几样物品,随后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止血和包扎,他没有马了,在黑暗中,人的剪影朝远处奔跑而去。 夜空中只有弯月如眉,在静静地朝西走。人的剪影则一路朝东,他穿过林野、绕过湖泊,奔跑过坑坑洼洼的烂泥地,前方有巡逻的火光时,便往更暗处去。有时候他在野地里摔倒,随后又爬起来,跌跌撞撞,但依旧朝东方奔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的颜色,在最初的漫长时间里,几乎一成不变,逐渐的,连悉数的星月都变得有些暗淡。夜深到最暗的一刻,东方的天际泛起奇异的鱼肚白来,奔跑的人摔倒在地上,但仍旧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行,一小片村庄,已经出现在前方。 村落萧条,鸡鸣狗吠皆不见有——便是有,在过去的时日里也被吃掉了——他趁着最后的暗色入了村,摸到第三处土屋院落,艰难地翻进了土墙,随后轻轻地按照规律敲响房门。 有人在里头看了一眼,随后,里头的男人打开了们,扶住了摇摇晃晃的来人。那男人将他扶进房间,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给他倒来茶水,他的脸上是大片的擦伤,身上一片狼藉,手臂和嘴唇都在颤抖,一边抖,一边拿出了腰带里卷得极小的一张纸,说了一句什么话。 开门的男人将水杯放到他嘴边,他伸手接住了,那男人才接过纸去,迅速打开,对照了上头的文字与印信。 “我得进城。”开门的男人说了一句,然后走向里屋,“我先给你拿伤药。” 他迅速拿了伤药出来,传讯的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杯子,似乎是累极了,没有动弹。男人便靠过去,轻轻地晃了晃他,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微微愣了愣,随后将传讯人扶到里间,将他放到床上,盖好了被子,然后伸手抹上了对方的眼睛,他之后后换了一身书生的衣裳,迅速地出门。 天才蒙蒙亮,中年书生沿着小路,也是一路奔跑,不一会儿上了官道,前方便是城池不高的小县城,城门还未开,但城楼上的卫兵已经来了,他在城门处等了一会儿,城门开时便想进去,守门的卫兵见他来的急,便有意刁难,他便废了几文大钱,方才顺利入城。 小小的县城,去年才遭了兵祸,城西的菜市一片狼藉,书生去到菜市最里端的一条巷子,敲开了一扇门。开门的男人脸上带着刀疤,目光凶狠,并非善类,但看见来人,还是将他放了进去,书生与刀疤在门口说了两句,旋又出门,去菜市中段敲开了另一处房门。 这是一处肉铺,开门的是个身形稍胖的屠夫。三人聚首,书生拿出了传来的讯息:“……那对儿女,已经被发现了……金狗就在路上……” “……忠良之后,还等什么……” “我这边有人……” “切记要可靠的……” “……那便这样,分头行事……” 书生、疤脸、屠夫如此商议过后,各自出门,不多时,书生寻找到城内一处宅邸的所在,通报了消息后迅速赶来了马车,准备出城,屠夫则带了数名江湖人、一队镖师过来。一行三十余人,护着马车上的一队年轻男女,朝县城外一路而去,城门处的卫兵虽欲询问、阻拦,但那屠夫、镖师在当地皆有势力,未多盘问,便将他们放了出去。 中午时分,一小股的金兵马队进入县城后,开始封城大索,到了下午,方才确定。大儒戴梦微的一对儿女,原本便被人偷偷地藏匿安置在这处县城内,今天早上,已经被人先一步护送离开了。 追捕的文书和人马当即发出,与此同时,以书生、屠夫、镖头为首的数十人队伍正护送着两人迅速北上。 西南的战事发生转折之后,三月里,大儒戴梦微、将领王斋南偷偷地为华夏军让开道路,令三千余华夏军长驱直进到樊城脚下。事情败露后天下皆知。 戴梦微、王斋南两人先前归顺女真人,部分亲族也落入了女真人的掌控之中,一如守卫剑阁的司忠显、归顺女真的于谷生,战争之时,从无两全之法。戴梦微、王斋南选择虚与委蛇,实际上也选择了这些家人、亲族的死亡,但由于一开始就有所保留,两人的部分亲族在他们归降之前,便被秘密送去了其它地方,终有部分骨血,能得以保存。 眼前被保护离开的年轻人,便是戴梦微偷偷保下的一对儿女。书生、屠夫、镖头护送他们一路北进,但事实上,暂时还没有多少的地方可以去。 戴梦微、王斋南的反叛暴露之后,完颜希尹派弟子完颜庾赤直击西城县,同时周围的军队已经包抄向王斋南。屠山卫的兵锋并非戴、王二人所能抗衡,虽然市井、绿林乃至于部分汉军、乡勇都被戴、王二人的事迹鼓舞,起身呼应,但在眼下,真正安全的地方还并不多。 临近傍晚,疤脸也带着人从后头追上来了,他带着的亦是六名样貌各异的怪人,其中甚至有一位老婆婆,一位小女孩。这几人手上各有鲜血,却是一路追来的途中,顺路解决了几名追兵,疤脸的手下,亦有一人死去。 江湖上说,绿林间的和尚道士、女人小孩,大多难缠。只因这样的人物,多有自己独特的功夫,防不胜防。人群中有认识那疤脸的,说了几句,旁人便明白过来,这疤脸乃是附近几处城镇最大的“销账人”,手下养着的多是收钱取命的杀手。 这十余年来天下混乱,各人都为自己挣命,尤其是这些收钱要命的,更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却想不到这次他们也加入到这队列里来了。 一行四十余人往北而行,到得傍晚时分,才在附近的山间停下来,聚在一起商议该往哪里走。此时此刻,大多数地方都不太平,西城县方向固然还在戴梦微的手中,但迟早陷落,而且眼下过去,极有可能遭到女真人围堵,华夏军的主力远在千里之外,众人想要送过去,又得穿过大片的金兵控制区,至于往东往南,将这对儿女送去刘光世那边,也很难确定,这刘将军会对他们怎么样。 如此一番议论,待到有人说起在北面有人听说了福禄前辈的消息,众人才决定先往北去与福禄前辈汇合,再做进一步的商量。 这时候夕阳西下,一行人在山间休憩,那对戴家子女也已经从马车上下来了,他们谢过了众人的拳拳之意。其中那戴梦微的女儿长得端方秀气,见到随行的众人当中还有老婆婆与小女孩,这才显得有些伤心,过去询问了一番,却发现那小女孩原来是一名身形长不大的侏儒,老婆婆则是擅长驱虫、使毒的哑巴,手中抓了一条毒蛇,阴测测地冲她笑。 她是大家闺秀,何曾见过这等景象,当即被吓得倒退了几步,不敢再与这些看似寻常的杀手接近。 这一夜周围状况尚算太平,第二日大伙儿继续启程,到得这日夜间,袭击便骤然而来了。杀过来的是一波同样收钱办事,渴望悬赏的降金绿林人,随着火雨袭来,这些人从营地周围骤然杀出,大约也是数十人的阵容,与营地中的人们陡然厮杀在一起。 有人拼杀,有人护了马车转移,林地之中一匹被点了火把的疯牛在袭击者的驱赶下冲了出来,撞开人群,惊了马车。马声长嘶之中,车子朝路旁的坡地下方翻滚下去,一时间,护卫者、追杀者都沿着坡地疯狂冲下,一面冲、一面挥刀厮杀。 戴氏兄妹从那马车车厢中狼狈地爬出来,在黑暗之中晕头转向,一时间还弄不清方向,戴家公子踉踉跄跄地乱走,武艺最高的疤脸持刀杀将过去,转眼间杀了一人、逼退一人,将那公子护在身后,那戴家姑娘却是一声呼救,被人扛了起来,朝一旁的林间跑去。 “婆子!丫头!白夜——”疤脸放声大喊,召唤着最近处的几名手下,“救人——” 有追杀者见抢到了戴家姑娘,当即朝着树林里跟随而去,护卫者们亦有数人冲了进去,其中便有那老婆婆、小女孩,另外还有一名手持短刀的年轻杀手,飞快地跟随而上。 林间一阵追逐厮杀,不一会儿便死了几人。那老婆婆、侏儒女孩的杀人手段各有特点,但毕竟身体所限,追逐起来没有长力,被称作“白夜”的年轻杀手目力极好,正是能在夜间视物,才得了这一外号,他在林间一路奔行追杀,途中杀了两人,眼见周围同伴越来越少,他隐匿入黑暗之中,转眼间,也消失了脚步声。 抢了戴家姑娘的数人一路杀杀逃逃,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子前方陡然出现了一道斜坡,扛着女子的那人停步不及,带着人朝着坡下翻滚下去。另外三人冲上去,又将女子扛起来,这才沿着山坡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此时追追逃逃已经走了相当远,三人又奔跑一阵,估摸着后方已然没了追兵,这才在林地间停下来,稍作休憩。那戴家姑娘被摔了两次,身上也有擦伤,甚至因为途中叫喊一度被打得晕厥过去,但此时倒醒了过来,被放在地上以后偷偷地想要逃走,一名劫持者发现了她,冲过来便给了她一耳光。 “这骚娘,竟然还敢逃——” “得教训教训他!” 几人的说话声中,又是一记耳光落了下来,戴家姑娘哭了出来,也就在此刻,黑暗中陡然有人影扑出,短刀从侧面插入一名男子的后背,林间便是一声惨叫,随后就是兵器交击的响声带着火花亮起来。 “杀——” “我就知道有人——” “做了他——” “杀了小妞——” 呼喊声急促得犹如暴雷,戴家姑娘的眼前人影交错,鲜血溅在了她的脸上,有人倒下,有一道身影挡在她的前方,似乎说了一声:“走。”由于语调不高,她还在怀疑是否幻觉,那边的声音更多的响起来:“是‘白夜’!” “都是收钱吃饭!你拼什么命——” “老八给你多少钱!这人头值一千两啊——” “钱对半分,女人给你先爽——” “我操你——” 黑夜里溅起来的血光有劫持者的也有那杀手的,前方又是低沉的一声:“走!”戴家姑娘才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朝前方黑暗中奔跑而去,回过头时,只见那边一道身影倒在地下,另外三道人影兀自厮杀不休。 她朝着林间跑了一阵,片刻之后,又转了回去。先前厮杀的林地间尽是弥漫的血腥气,四道人影俱都倒在了地下,满地的鲜血。戴家姑娘哭了起来,声音一发出,地上一道人影陡然动了动:“叫你跑,你回来干嘛?” 戴家姑娘嘤嘤的哭,奔跑过去:“我不识路啊,你怎么了……” 那杀手身中数刀,从怀中掏出个小包裹,虚弱地说了声:“伤药……”戴家姑娘便手忙脚乱地给他上药。 或许是因为长期刀口舔血的厮杀,这杀手身上中的数刀,大多避开了要害,戴家姑娘给他上了药,又拿刀割了附近死者的衣服当绷带,笨拙地做了包扎,杀手靠在附近的一棵树上,过了许久都未曾死去。甚至在戴家姑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两人俱都脚步踉跄地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这是奇异的一夜,月亮透过树隙将清冷的光芒照下来,戴家姑娘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人搀扶在一起,身边的男人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给人的感觉随时可能死去,或者随时倒下也并不出奇。但他没有死去也没有倒下,两人只是一路踉踉跄跄的行走、继续行走、不断行走,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这才在山洞前停下来,杀手倚靠在洞壁上,静静地闭目休息。 如果有追兵跟来,他们也已经毫无办法了。随后一天的时间,戴家姑娘仍旧随时担心着眼前的杀手,他靠在那儿随时可能死去,于是她便坐在另一侧,静静地盯着他,他的胸口因呼吸而轻微起伏一下,她的心中便安定了一些。到得这日中午,对方醒来了一次,换换地从腰间掏出一片肉干递给了她,戴家姑娘则到附近找到了一条溪流,用树叶带了些清水回来,给对方喝了。 多数的时候,那杀手仍旧是犹如死去一般的静坐,戴家姑娘则盯着他的呼吸,如此又过了一晚,对方并未死去,动作稍稍多了一些,戴家姑娘才终于放下心来。两人如此又在山洞中休息了一日一夜,戴家姑娘出去打水,给他换了伤药。 又是清晨时分,她悄悄地出了山洞,去到附近的溪边。彻底放下心来之后,她终于能够对自己稍作打理了,就着溪水洗了脸,稍稍整理了头发,她脱掉鞋袜,在水边洗了洗脚。前夜的奔逃之中,她右脚的绣鞋早已不见了,是穿着布袜走了一夜的山路,如今有些疼痛。 阳光从东面的天际朝树林里洒下金黄的颜色,戴家姑娘坐在石头上静静地等待脚上的水干。过得一阵,她挽着裙子在石头上站起来,扭过头时,才发现不远处的地方,那救了自己的杀手正朝这边走过来,已经看见了她未穿鞋袜时的样子。 对方正扶着树木前行,阳光之中,两人对望了一眼,戴家姑娘手抓着裙摆,一时间没有动作,那杀手将头低了下去,随后却又抬起来,朝这边望过来一眼,这才转身往溪流的另一端去了。 戴家姑娘回到山洞后不久,对方也回来了,手上拿着的一大把的蒲草,戴家姑娘在洞壁边抱腿而坐,轻声道:“我叫戴月瑶,你叫什么啊?”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片刻之后,说道:“我们下午启程。” 他捣鼓着蒲草,又加了几根布条,花了些时间,做了一只丑丑的草鞋放在她的面前,让她穿了起来。 下午时分,他们启程了。 杀手没有再让她搀扶,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而行,到得第二日,找到了临近的村庄,他去偷了两身衣服给彼此换上,又过得一日,他们在附近的小县城中暂歇,他给她买了新的鞋子。戴月瑶将那丑丑的草鞋保存了下来,带在身边。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将这草鞋保留下来,他们一路上也没有说过多少话,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清楚——被追杀的那晚似乎有人喊过,但她太过害怕,没能记住——也只能告诉自己,这是知恩图报的想法。 两人此后又同行了几日,对方的伤势已然痊愈,甚至偷了钱,弄了一辆马车,一路朝北走,数日之后,他们穿过了一处看似无人的山谷,在山谷的那边,找到了聚集数百人的大队人马,她找到了兄长,杀手找到了疤脸,这数百人的领头者,是传说中的福禄前辈,即便是戴月瑶这样的大家闺秀,也听说过这位抗金前辈的名字。 疤脸带着他们一路进去,见到了那白发的老人,随后给他们介绍:“这是戴姑娘。”“这是白夜。”戴月瑶心想,就是这个名字,那天晚上,她听过了的。 他们没能再说话,因为兄长那边已经将她领了过去。众人在这山间停留了一晚,当天晚上又有两批人先后过来,聚义抗金,戴月瑶能够感受到这处山间众人的喜悦,不过眼下对她而言,挂心的倒并非这些男儿事迹。 第二日上午,她休息妥当,吃过早餐,决定去找到对方,正式的做出感谢。这一路寻找,去到山腰上一众首领聚集的大凉棚里,她看见对方就站在疤脸的身后,人有些多,有人跟她拱手打招呼,她便站在一旁,不好过去。 凉棚的那边,有人正在朝众人说话。 “……而今的局面,有好亦有坏……西南虽然击溃宗翰大军,但到得今日,宗翰大军已从剑阁撤出,与屠山卫汇合,而剑阁眼下仍在女真人手中,大伙儿都知道,剑阁入西南,山道狭窄,女真人撤出之时,点起大火,又不断破坏山路,西南的华夏军虽然击溃宗翰,但要说人手,也并不乐观,若要强取剑阁,恐怕又要牺牲许多的华夏军战士……” “……也就是说,如今咱们面对的状况,乃是秦将军的两万人,须得对上宗翰、希尹的近十万兵力,再加上一支一支伪军帮凶的助力……” “……不过,咱们也不是没有进展,戴梦微戴公,王斋南王将军的举事,鼓舞了不少人心,这不到半月的时间里,相继有陈巍陈将军、许大济许将军、李林城李公等四五支军队的响应、反正,他们有的已经与戴公等人汇合起来、有的还在北上途中!诸位英雄,咱们不久也要过去,我相信,这天下仍有热血之人,绝不止于这么一些,咱们的人,必定会越来越多,直到击溃金狗,还我山河——” 上方的话语铿锵有力,戴月瑶的目光望着疤脸身后被称为白夜的杀手,倒是并没有听进去太多。便在此时,陡然有混乱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抓住了——” “娘的,兔崽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 “中计了——” 一阵乱糟糟的声音传过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戴月瑶也朝外头看去,过得片刻,却见一群人朝这边涌来了,人群的中间,被押着走的竟是她的兄长戴晋诚,他被打得口鼻淌血,有人看见戴月瑶,也道:“别让另一个跑了!” 有凶神恶煞的人朝这边过来,戴月瑶往后方靠了靠,凉棚内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出来道:“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这小姑娘跑得了吗?” 戴月瑶看见一道身影无声地过来,站在了前方,是他。他已经将手搭在了短刀上。 戴晋诚被推向大堂中央,有人走上前去,将一些东西给前方的福禄与方才说话的那人看,便听得有人道:“这小兔崽子,往外头放情报啊!” “通风报信,怕不是第一次了,咱们在这里聚义的情报,都暴露了!” 众皆哗然,人们拿凶狠的目光往定了被围在中间的戴晋诚,谁也料不到戴梦微举起反金的旗帜,他的儿子竟然会第一个叛变。而戴晋诚的叛变还不是最可怕的,若这其中甚至有戴梦微的授意,那如今被号召过去,与戴梦微汇合的那批反正汉军,又会面临怎样的遭遇? 有人拔出了刀,也有人朝戴月瑶这边围过来了,福禄在原地愣了半晌,下一刻,身形在呼啸间已经到了戴晋诚的面前,沉声道:“说!怎么回事!?” 他年事已高,武艺也入了化境,这一声暴喝夺人心魄,那戴晋诚心中本就恐惧,在这一声大喝中陡然躬起了身子退后了两步,恐惧中竟发出疯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一帮乌合之众,岂会是女真谷神这等人物的对手!叛金国,袭襄樊,举义旗,你们以为就你们会这样想吗?人家去年就给你们挖好坑啦,所有人都往里头跳……怎么回事!我不想陪着你们死还不行吗——” 戴月瑶的脸陡然就白了,一旁那疤脸在喊:“白夜,你给我让开!” 前方说道:“不关她的事吧。” “谁知道!” “娘的,汉奸的狗儿女——” 那戴晋诚面目扭曲着后退:“哈哈哈……没错,我通风报讯,你们这帮蠢货!完颜庾赤大将军已经朝这边来啦,你们统统跑不了!只有我,能帮你们反正!你们!只要你们帮我,女真人正是用人之机,你们都能活……你们都想活,我知道的,只要你们杀了福禄这个老东西,女真人只要他的人头——” 他退到人群边,有人将他朝前方推了推,福禄看着他:“你是汉奸,还是你们一家,都是汉奸?” “你们才是汉奸!黑旗才是汉奸!”戴晋诚伸手指向福禄等人,口中因为大吼喷出了唾沫,“武朝先君被那姓宁的魔头所杀,你们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当初秦相公说要征西南,你们这些人一个两个的拖后腿!你们还算是武朝人吗?女真人与西南两败俱伤,我武朝方有再起之机,又或者女真击垮黑旗,他们劳师远征是要回去的,咱们武朝就还能得几年喘息,徐徐图之,未尝不能再起——” “你们才是真正的汉奸!蠢驴!没有脑子的粗鲁之人!我来告诉你们,自古以来,远交而近攻,对远的势力,要来往!拉拢!对近的敌人,要进攻,不然他就要打你了!对我武朝最糟的事情是什么?是黑旗打败了女真,你们这些蠢猪!你们知不知道,若黑旗坐大,下一步我武朝就真的没有了——” 他口鼻间的鲜血与唾沫混合在一起:“我父读圣贤之书!知道何谓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我读圣贤之书!知道何谓家国天下!黑旗未灭,女真便不能败,不然谁去跟黑旗打,你们去吗?你们这些蠢驴——我都是为了武朝——” 这样歇斯底里的咆哮与嘶吼之中,远处的山间传来了示警的声音,有人飞快地朝这边奔跑过来,远处已经发现了完颜庾赤带领的骑兵队伍。压抑的气氛笼罩了那凉棚的大厅,福禄环顾周围,浑厚的声音扩散出去:“尚有机会!既然这小狗的阴谋被我们提前发现,只说明金狗的谋划尚未完全成功,我等今日全力拼杀,务必以最快速度北上,将此阴谋告诫举义、反正之人,这些英雄义士,能救多少!便救多少!” 戴晋诚也喊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没有去路了!你们跟着我,是唯一的活路!” 他这话说完,福禄的目光已经锁定了他,一掌如雷霆般拍了上来,戴晋诚整个身体轰的倒在地上,整个身体从头到脚,骨骼寸寸而断。 戴月瑶这边,持着刀枪的人们逼了上来,她身前的杀手说道:“也许不关她事啊!” 疤脸也持刀走来了:“她活着便有人心存侥幸。”杀手怔了一怔。 后方有刀光刺来,他反手将戴月瑶搂在背后,刀光刺进他的手臂里,疤脸逼近了,白夜陡然挥刀斩上去,疤脸目光一厉:“吃里扒外的东西。”一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白夜的刀,停在半空中,后方的女子揪着他后背的衣服,低声说了一句:“原来你叫白夜啊。”已经有长刀从她的背后刺进去了。 鲜血流淌开来,他们依偎在一起,静静地死去了。 不久之后,完颜庾赤的兵锋踏入这片山岭,迎接他的,也是漫山的、不屈的刀光——愤怒的香蕉的赘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