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无眠的森林

    今夜，下起了暴雨。

    滴滴答答、急促的雨声，覆盖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这场狂欢已然落幕，由人类的心灵/记忆而诞生的幻想，终于隐去了身形。

    城市回归了寂静的睡眠。

    只是——他的梦还没有结束。

    不是灾厄现象所编织的，为了俘虏他的意志的美梦。

    因为太过劳累，加上失血的伤痛，难得的做起了梦。

    虽然也算不上噩梦，只是——

    像今天一样的暴雨。

    幼小的少女，独自行走在长长的山道上。

    天空一片漆黑。

    零星几盏路灯，如同幽灵般伫立在道路一侧。

    她撑着一把大大的伞。和她稚嫩、瘦弱的身体相比，这把伞大得有些滑稽了。但她却没有抱怨，只是一言不发，严肃地举着这把与她并不般配的大伞，沿着黑黢黢的山路，顶着暴雨，一步步向前迈进。

    连鸟声与虫鸣也消失不见的雨夜。

    孤身一人的归途是如此漫长。

    与她相伴的，只有雨水滴在伞上的闷响，与鞋尖踩碎水洼的清脆声音。

    她的鞋子被雨打得浇湿，下半身也完全湿透了。但从她那认真的表情来看，她似乎并不觉得寒冷。

    也许是习惯了这样的夜路吧，她默默朝着家的位置前进。

    往下看去，城市的亮光就如同漂浮在海面的花灯。

    山林与城市分割成了两个世界，她的目光只能隔着朦胧的雨，飘向山下那璀璨的灯海。遗憾的是，她并没有在暴雨中逗留的闲情雅致。只是一瞬间，她已经将视线移回寂静的山道。

    如果能有人陪伴她该多好。望着她孤独的身影，他不禁如此想到。

    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像这样的夜路不应该一个人走下去。

    然而，这只是他作为旁观者的梦。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注视着少女的归途。

    他以为绝对不会有人能理解他。自己的傲慢，自己的孤独，是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东西。

    就连少女最后也只是让他失望了而已。

    但在这个梦中，他忽然明白了。

    她其实和自己没有区别。

    就像没人能陪伴他一样、

    少女的旅程，同样是只有少女才能坚持下去的东西。

    真是、令人不快的梦境。

    是高浓度的anma能引起的精神接续吧。在书上读到过类似的科普，不过亲身经历什么的还是第一次。

    本该像对待【厄洛斯】的幻觉般，挥挥手将之抛在脑后。少女那撑着伞的身影，却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挥散不去。

    ◇

    梦见了一片灰色的原野。

    冰蓝色的天空、灰白的草地、结冰似的湖面，与遥远的漆黑的树影。

    稍微用了一点时间想起来，是曾经到访过一次的荒原。

    名为SPERO-AH001的小行星留下的巨大坑洞就在不远处。因为外宇宙的大气的影响，这里的生态系统都已经改变了。

    记忆中到访的时候是初夏，然而眼前所见却是寒冬之景。

    冷风带来寂寥的吐息，被切断的土地是如此荒凉。只有零星的草木散落在大地上，连野兽也避之不及的古老遗迹。

    ……这里没有生命的气息。

    虽说anma能对人类以外生物影响很小，但生物本能还是驱使野兽们离开了这个巨大的坑陷。

    这里既不美丽、也不精巧。

    既没有经过自然的雕琢，也不含一丝人类的设计。

    并非为了取悦谁而存在的风景。

    不允许人类的存在的乐园。

    ……想要落泪、想要叹息。

    不会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事物，也不会产生任何的意义。

    这片景色会持续到何时呢?她没有答案。

    ◇

    “生命体征不稳定，体温过热，心率异常。心脏结晶化现象发生，如果不能将灾厄现象核心从心脏摘除，那么就要考虑更换人工心脏……你是她的监护人吧？更换人工心脏手术的通知书……请您在这里签字。”

    “不，不用更换。”

    “桃曳？！”

    “我说了，不用更换。我相信她，如果能顺利融合的话就不需要更换人工心脏。”

    “你到底在想什么？！！先不说她能不能挺过来，如果将灾厄现象的核心保留在体内，伦理审查委员会也不可能放过她的！”

    “没关系，委员会那边我来想办法解决。”这算不上什么问题。桃曳回答。

    【厄洛斯】被消灭后，覆盖了整座第七都市的anma能渐渐被驱散了。恢复了功能的人工智能灯塔立即着手善后事宜，其中就包括将外派的各位骑士发出紧急通知——就算是马后炮，也需要人手的。

    考虑到重伤的桃绮是翡翠骑士的女儿，她被特许了两个小时的探望时间。

    即使是面对生命垂危的女儿，她的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迦娜无法判断她是否是在担心桃绮，好友从很早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一张脸。但迦娜无法理解，为什么桃曳坚决不肯为桃绮更换人工心脏。

    “够了！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恨铁不成钢，所以才会作出一副严厉的样子。但比起所谓的荣誉或大义，作为母亲，难道不应该以孩子的性命为重吗？桃曳，我对你很失望。”迦娜咬紧下唇，站在桃曳的面前，对医生说：“桃绮还没有正式从学院毕业。我要履行作为教师的临时监护权，我有权利同意她进行更换人工心脏的手术。”

    “迦娜，你太任性了。”

    面对多年的好友的指责，桃曳的语气淡淡的。“迦娜，你别忘了，她不是你的孩子。我说过了，我很珍惜我们的友情——”

    ——所以，别替我做决定。

    望着这样的好友，迦娜第一次感觉到陌生。

    自从她选择退出骑士团，放弃担任装甲骑士后，她就预感到自己将会和好友渐行渐远。

    也许是anma能的影响，又或许是疲于战斗，迦娜很能理解桃曳的冷漠。她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哪怕表现得再怎么不近人情，桃曳也绝非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迦娜基本上不会和桃曳起争执。

    但现在不一样了。

    桃绮不仅仅是朋友的女儿，她更是自己的学生。

    她已经忘记作为骑士的荣誉，但她不会忘记身为教师的责任。

    “啊——别担心，桃绮不会有事的。她绝不会被这么一点小事打倒的。”

    “——那，桃曳，你有没有想过最坏的结果？”

    迦娜苦涩地问：

    “如果她没能撑住，被【厄洛斯】的意识所侵蚀，成为了新的灾厄现象呢？”

    “……那也没什么。你知道的吧，我有任意装甲使用权。”

    “……你的、意思是……”

    “嗯。如果真的演变成了最坏的结果，我就亲自出手。”

    她信誓旦旦地回答。

    迦娜几乎是哑口无言了。

    迦娜没有孩子。

    她虽然不想要后代，但在街上看见可爱的孩子的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心情大好地逗弄他们。

    偶尔也会想着，如果自己有小孩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母亲的心情，她以为自己多少也能明白一点。

    在桃曳为了女儿的前途找到她，要求将对方换到A班时，迦娜是真的觉得桃曳是个好母亲的。

    但现在，她已经完全不懂了。

    历史上从未有过人类的肉体和anma能核心融合的例子。桃绮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也不知道。如果是为了提高作为骑士的战斗力，那这个也太冒险了。就算将对anma能适应性提升三倍又怎样呢，桃绮连【厄洛斯】都能打倒，剩下的只需要交给时间，让她继续积累经验、磨炼技术即可……

    “我不奢求你理解我的心情，迦娜。事关重大，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原因。如果要谈法律，我也只能说，你不能越过作为第一监护人的我来签字。”

    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桃曳说，作为好友，我只希望你再相信我一次。

    桃曳的话，几乎可以算作是恳求了。

    “我……”

    迦娜咬紧牙关，强忍着怒火：“我就再相信你一次。如果她的身体再次出现预警，我一定会要求进行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