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告白
第四章 告白 校医也不强求，微笑道：“非常好，谢谢两位同学的演示。”蒋觉逸伸手拉了许野霁一把，许野霁就坐了起来。兴许是起得太快了，他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一脚高一脚低，像是踩在棉花上。 校医送了他们两本笔记本以示鼓励，封皮上印着校徽。下台坐回原位，许野霁把笔记本递给蒋觉逸，轻声道：“给你做草稿纸。”蒋觉逸说道：“谢谢。” 后排一个女生悄悄点了点许野霁的肩膀，轻声笑道：“你是附二中学的？我的好朋友也是附二的。”许野霁一愣，正想着要怎么解释，旁边的蒋觉逸忽道：“他是市立的。”那女生奇道：“那怎么穿附二的校服呢？”他们这些演讲人的座位毕竟离舞台很近，许野霁不便解释太多，只笑着打了个哈哈。那女生也知道谈话不便，不再追问下去了。 那边，校医接着介绍各种急救方法，许野霁静静听了一会儿，突然之间回过味来，有些诧异地看向蒋觉逸，心想：“他还记得从前的事情？！” 散场了，整个体育馆的人们都闹哄哄往外走。许野霁懵懵看着前面的蒋觉逸，经过幽暗的走廊，蒋觉逸偶然回头看向许野霁，见他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便道：“怎么了？”许野霁略一迟疑，终于问道：“学长，你还记得我是市立高中的啊？”蒋觉逸仿佛觉得有些奇怪，点了点头，说道：“那时我去市立高中参观考场，不是你带我参观你们学校的吗？”许野霁喜道：“是我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蒋觉逸说道：“那我是不会忘的。”许野霁说道：“可是你怎么从来都没有提过这件事？”蒋觉逸顿了顿，说道：“你不是也没提吗？” 他们只顾着站着说话，身后的人群不得不分开前进，宛如流水遇到了两块磐石。蒋觉逸便道：“出去再说吧。” 两人来到室外，天地陡然一亮。站在马路牙子上，阳光炽烈，绿树成荫，不知疲倦的蝉鸣声，让人觉得时光格外悠长。 许野霁很少到理科部这一片区域来，用手遮着阳光，漫漫环顾四周，街上看起来有些陌生，他心里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蒋觉逸单肩背着书包，侧头向许野霁脸上看了看，说道：“小野，你不高兴了吗？”许野霁心中一动，说道：“你叫我什么呀？”蒋觉逸说道：“那天来接你的人，是的你家里人吧？他不是叫你小野吗？”许野霁笑道：“嗯，那是我家的司机张叔叔。”他没想到蒋觉逸连这个细节都还记在心里，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了。 他微笑着低下头去，两人的身影投射在白水泥地面上，离得不远不近，夏日艳阳下的影子显得那么清晰，那么明确。 蒋觉逸淡淡一笑，说道：“你不是说要陪我吃饭吗？我今天是晚课，中午可以出去吃饭。”许野霁说道：“那我们去吃烤肉吧，我们宿舍隔壁一条马路上，有家烤肉店特别地道，我跟我室友们去吃过一次，可好吃了。”蒋觉逸说道：“你喜欢吃烤肉？”许野霁笑道：“我什么都喜欢吃，不过吃烤肉的时间比较长，我们可以多说些话。”蒋觉逸说道；“那就去吧。” 那家烤肉店生意很好，周围人声鼎沸，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热气腾腾的烤炉。蒋觉逸一只手托着脸颊，另一只手拿着不锈钢的夹子，耐心地把肉片翻过来、翻过去，油脂慢慢溢出，发出滋滋的声响。 许野霁说道：“学长，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是因为遇见了你，所以才努力考到滨江大学来的。”蒋觉逸说道：“唔？怎么回事？”许野霁把当时的心情跟他说了一遍，他说他看见他竞赛夺魁的海报，内心很受震动，后来才奋发图强考上大学。蒋觉逸很认真地听完了，说道：“那是你自己努力学习的成果，我并没有做什么。”许野霁笑道：“你是我的榜样呀！我这个人是很懒的，要是没有外界的刺激，我舍不得逼自己吃苦。” 蒋觉逸垂眸笑了笑，夹起一片烤肉放在许野霁的盘子里，说道：“吃吧，再等下去就烤糊了。”许野霁吃了一口，便抬头笑道：“你也吃啊。” 两人吃了一会儿，蒋觉逸又烤出来一盘大虾。他戴上手套，剥了一只红白相间的大虾，伸长手臂，自然而然放在许野霁面前。许野霁受宠若惊，忙道：“我自己剥就行。”蒋觉逸说道：“没事的，我习惯把虾一口气都剥出来，这样子吃着方便。”许野霁笑道：“那我跟你一起剥。” 他们说说谈谈，气氛十分融洽，不知不觉就吃到了下午。从饭店出来，许野霁感到非常满足，笑道：“学长，以后我们私下里可以多见见面吗？”蒋觉逸说道：“好。” 没两天，蒋觉逸就约许野霁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他们数学系有一个常用的自习室，位置很是隐蔽，其他科系的学生基本不知道图书馆里还有这么个清净的所在。 最近还没到考试季，那间自习室常常只有稀稀落落三四个人，四面绝静。蒋觉逸跟许野霁坐在一起读书学习，许野霁有时候侧目看向他，只见他戴着琥珀色的玳瑁眼镜，侧脸线条流畅而简单，静静散发着斯文内敛的气质，让许野霁心里头觉得很是安宁。 许野霁去图书馆的频率越来越多，大家都有些注意到了。这一天他又背着书包兴冲冲要出门，室友们问道：“小野，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怎么成天乐呵呵的傻笑，要么就是找不到人？”许野霁笑道：“不啊，我就是去图书馆自习而已。”室友们笑道：“喔！去图书馆！”他们认定他是出去约会，图书馆不过是托词而已。 许野霁笑道：“真的呀！不信你们跟我一起去。”一个室友说道：“我们可没你那么爱学习，还是躺在宿舍吹空调吧。”另一个室友说道：“咱们的空调是不是坏了呀？从早上到现在轰隆轰隆吹了半天的风，房间还是热得很。”又一个室友嚷嚷道：“那空调上不是有报修电话吗？叫人来修一修吧，真热死人了。”大家说干就干，立即蹬着椅子去看机子上印的电话号码，许野霁说道：“那我先出去啦。”室友们胡乱跟他招呼了几声，许野霁径直去了图书馆。 冒着大太阳走了一路，许野霁热得额头上出了些汗，幸好自习室的冷气开得很足。今天一个人都没有，蒋觉逸的书包文具都摆在老位置上，可他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许野霁坐下来舒了一口气，拿出纸巾擦了擦脸和脖子。这时候蒋觉逸才拿着两本书从外面走进来，看见许野霁就说道：“怎么晒得脸都红了？”许野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们寝室的空调好像坏了。”蒋觉逸皱了皱眉毛，说道：“那你们寝室还能住人吗？”许野霁说道：“已经请了人来修空调，我回去以后应该就好了。”蒋觉逸点了点头。 他们坐下来照例读了一会儿书。蒋觉逸今天在用笔电写报告，镜片上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微光，十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黑色键盘上不断移动敲打，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电脑屏幕上就多出一行行复杂的数学公式，在许野霁看来相当高深莫测。 自习室里又安静又凉爽，可能是环境太过舒服了，许野霁渐渐有些犯困，脑袋一点一点的，随时就要趴下来进入梦乡，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他猛地挺直了腰板，呆了一两秒钟，觉得不能这么下去了，说道：“我出去洗把脸。”蒋觉逸的眼神不离屏幕，轻轻“嗯”了一声。 许野霁出去洗过了脸，又在走廊上吹了一会儿热风，这才慢慢走回自习室。屋门半掩，偶然漏出一两句女生说话的声音。许野霁走近一看，心中不由得一个咯噔，只见一个女孩子，好像也是数学系的学生，她正站在蒋觉逸的桌子前面。蒋觉逸这时候也站起身了，两手抱在胸前，身子半靠在后面一排的桌子上，静静听着那女同学说话。 许野霁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只听那女同学说道：“……所以，我对你……挺有好感的。我就想问一问，你觉得……你觉得怎么样？”她可能是因为羞涩，说话说得十分模糊，但她的意思是非常明白的。 许野霁再没想到会撞见人家对蒋觉逸告白的场面，他要赶紧走开，又怕惊动屋里的人，只得屏息凝神躲在门口，心里头怦怦乱跳。 蒋觉逸低头沉思着，似乎在斟酌语词。他很快就抬头看向那女同学，说道：“对不起，我没有那方面的想法。”那女同学忙道：“我也不是说立即就开始交往，我们可以先试着从朋友做起。”蒋觉逸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我不想谈恋爱，我想也不必浪费你的时间了，对么？” 他这种反应，那女同学似乎是早有所料。她遭到拒绝以后，反而镇定下来了，微笑道：“嗯，谢谢你给我这么明白的答案。” 许野霁赶紧悄悄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装作刚回来的模样，再次走回门口，那女同学刚好走了出来。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许野霁忽然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蒋觉逸云淡风轻，坐下来继续敲打键盘。许野霁略作踟蹰，忍不住问道：“刚刚那女生怎么了吗？”蒋觉逸说道：“没什么。”许野霁也就不问了，心想：“原来他还不想谈恋爱吗？” 那天回去以后，室友们一见许野霁就奇道：“你怎么啦？出去的时候欢天喜地，回来就耷拉着脸？”许野霁说道：“我……没怎么。空调修好了吗？”室友们很生气，拉着他站在空调的出风口下，说道：“你觉得有什么变化吗？”许野霁费力地感受着风的温度，说道：“好像……跟我走的时候一样？”室友说道：“对啊！那师傅丁玲桄榔修了半天，空调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不冷啊。”另一个室友气愤愤说道：“那师傅根本就是捣糨糊！” 这种老式宿舍没有通风的阳台，朝向又不好，夏天若是没有空调，那简直就是活生生的蒸笼。他们这会儿都顾不上别的了，辗转联系了校外的修理师傅，但这段时间是旺季，修理师傅下周才有空过来。而且宿舍的空调不管如何破烂，总归都是学校的资产，就算他们愿意凑钱换一台新的，那也是不被允许的。 当夜四个男生都热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床上每一寸席面都焐得热乎乎的。快到天亮的时候，四面鸟声细细唧唧，微凉的风儿阵阵吹进室内，他们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 于是接下来几天，室友们反而成天跑去图书馆吹空调，许野霁却不大愿意去了。 然而摄影课总还是要去的。这天在教室碰见了蒋觉逸，许野霁勉强微笑道：“学长。”蒋觉逸问道：“你这几天怎么不来自习了？”许野霁支支吾吾说道：“我们……我们宿舍空调坏了，屋子里热得跟火炉似的，可是到处都约不到修理师傅。”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借口根本牛头不对马嘴，但蒋觉逸很是留心，说道：“那你们怎么吃得消呢？你要回家去住吧？”许野霁说道：“我家到学校来还是有些距离的，我爸妈肯定会让司机张叔叔天天送我。他到大学来回一趟，中间就没时间去别的地方了，只能坐在车里等我，一等就是一天，那也太麻烦了，我不愿意他这么辛苦。” 蒋觉逸说道：“那么你在假日酒店定个房间住几天吧？”假日酒店是滨江大学周边唯一一座酒店，档次很高。学校接待交流学者或者高层人物，都是用那里的场地。许家父母因为怕小孩子在大学乱花钱，每个月给许野霁的零花钱并不多。许野霁要是问爸妈要钱订酒店，总归要说明原因的，那么他爸妈肯定会要他干脆回家去住，结果还是要辛苦司机叔叔。 许野霁笑道：“那也太破费了，几天功夫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也没有那么娇气。”蒋觉逸想了想，也就没再说下去了。 这天老师又布置了课后作业，因为滨江公园这周末要举办夏日烟花音乐节，老师让同学们组队去拍一组摄影作品回来交作业，仍然沿用上次的分组名单。 蒋觉逸说道：“那里没有地铁可以直达，我开车来接你。”许野霁奇道：“你会开车？”蒋觉逸说道：“我高考以后就去考了驾照。”许野霁说道：“那你有车子吗？”蒋觉逸说道：“有的。”他看许野霁一脸惊讶，便道：“你不用担心，我从来没有出过交通事故。”许野霁笑了，说道：“我不担心，我是佩服你，我身边的同学里面，好像只有你一个人这么早就考了驾照。”蒋觉逸说道：“你要想学，肯定学得会的。” 周六晚上，蒋觉逸如约开车到宿舍区来接许野霁。许野霁一坐上车就看见后视镜上挂着一只小相框，里面是一张全家福，一对青年男女抱着一个小孩子坐在书房里合影。时光的颜色清清淡淡，每个人的眉眼都朦朦胧胧的。 许野霁笑道：“这是你小时候吗？”蒋觉逸一边倒车，一边看了一眼照片，说道：“嗯，这是我爸爸的车。我爸爸和妈妈这几年在美国，这辆车就给我开了。”许野霁说道：“他们在国外做生意吗？”蒋觉逸说道：“做学术。”许野霁说道：“什么专业啊？”蒋觉逸说道：“物理。”许野霁心里很是佩服。 蒋觉逸开车十分平稳，两人一路上聊些家里的事情，许野霁每次转头都能看到他的侧脸——他好像总是坐在他身边，他看得最多的就是他的侧脸——蒋觉逸下巴的轮廓，白皙的肌肤，都是那么熟悉而美好。许野霁的心情也渐渐明快起来了。 他想，其实只要两个人能待在一起就很好，每分每秒都是快乐的，何必强求更多呢？ 到滨江公园停了车子，停车场已经密密麻麻停满了大小客车。两人去买了票，再从林荫大道走向入口处，一路上人山人海，全都是拖家带口去看烟花的游客。空气中都充满着兴奋的心情，大家的脚步都很雀跃。 然而接近入口处时，人们渐渐发现不对劲了，公园安置了层层叠叠的回廊形铁栅栏，数不清多少人正在绕来绕去大排队。工作人员们拿大喇叭不断高声催促，说是为了保证演出效果，到某个时间点就会停止入园。人们都着急起来，纷纷推搡着奔向队伍末尾。 两人也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蒋觉逸忽然说道：“你鞋带开了。”许野霁哎呀一声，有些懊恼，连忙蹲下来系鞋带，后面几个人都跟着猛地顿住身子，又忙忙绕开来继续往前奔。 而许野霁一顿下身子，就觉得尾椎骨受伤的地方隐隐作痛，这可怎么办？他肯定走不快的。 蒋觉逸看一看入口处的人群，心里计算着排队的时间，又低头看一眼许野霁。恰好许野霁这时候抬起脸来，向他笑了笑，有些气弱地说道：“学长，要不你先走吧？我一会儿来找你。” 蒋觉逸有些看出他的心思，摇了摇头，只道：“没关系的，你慢慢来。”他等着许野霁系好鞋带，两人继续往前走。 许野霁心里头七上八下，强忍着旧伤的钝痛，跌跌撞撞走着走着。他真怕蒋觉逸觉得不耐烦了，怎么他这么不中用，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手上一暖，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许野霁一呆，抬头看向前面蒋觉逸的背影，他正背过一只手来牵着他。两人一前一后，被包围在澎湃的人潮中，两只交握的手晃晃荡荡悬在中间，若即若离，但一直没有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