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不是好人(揭露)
夜,从未如此漫长。 即将天明之际,封止检查束发的冠,将衣服上的稻草薅尽,仔仔细细抻平了褶皱。 黑夜在日光面前节节败退,天空泛起鱼肚白,站在山崖边上极目远眺,不多时,远方山路上多了个漆黑如墨的影子。 “不是说了在山洞里等?”魔教教主眸中有笑,眼尾推出几条细细的纹。 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与封止午夜梦到的别无二致。 剑客的眼睛很红。他站在铺了薄雪的台阶上,重心前移,本是索取拥抱的姿势,却因为犹豫堪堪止住,好像一支即将离弦却迟迟不发的箭,瞧着滑稽又可怜。 “莫公子……”他小声地唤,连莫真的衣袖也不敢拉。 明明和昨日的是一个人,可是一旦戴上了面具,变成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封止再是渴求再是思念,也小心翼翼,不敢造次。 昨日之鲜血痛悔犹在眼前。 “看日出么?”魔教教主看出他的茫然无措,轻笑着问。 剑客嗯了一声,用余光窥他烫金纹的漆黑袍角。 恰有山风吹过,带来沉郁舒适的味道,莫真的熏香味道。 居高临下,视野之中,群山叠叠。 日头升起一半,与山平齐,照在皑皑积雪之上,光影柔和洁净,包容万物般广阔温暖。 他终于侧头去看身边的爱人。 莫真沐浴在曦光之中,眉骨凌厉,鼻梁高耸。 一模一样的骨相,瞳色,还有那连阴影都温柔的,长而浓密的睫毛。 他的恩人,他的挚友,他的爱人,他的家。 他愿意一步一叩首的,来世今生的,恋慕与信仰。 “我不是一个好人。” 日头渐渐往上,将光影播撒到更多更广阔的地方。 封止没有听懂魔教教主的话。 “阿止,我不是一个好人。”莫真瞧着底下山峦,声音低沉富有磁性。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那天我说了很多气话,也许因为恼羞成怒,也许因为无法置信,归根结底都是我在意你。” 魔教教主回过头来,瞧心上人微红的眼眶。 “阿止,我在意你心疼你。所以我更要决绝,更要残忍,我不想让你有任何幻想和误解。” “哪管有满腔愤恨,再是心寒再是质疑,但,阿止,你师父刺我胸口一剑,并非事出无因。” 绕是瑟缩犹豫,封止依旧拉住莫真的袖子。“莫公子……” 莫真拍了拍他手背。“无妨,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说着,瞧着底下层层云海,陷入回忆。 “我幼年顽劣,心思却活络,唬人哄人的本事一流,没怎么受过罚。少年时仗剑天涯,凭借出色的武功相貌更是如鱼得水。” “我爱许汝烟,不屑透露自己的家世身份,绕是背景平平,一番真心撩拨之下,她也死心塌地恋上我。” “定亲宴上,各方群雄齐登场,我以为今后是前途大好,美人在怀,却不想一着不慎,中了九合散。我恨极痛极,有人让我留下,或关切或恶意,我一概不信,放下狠话,浴血杀出重围去。” “那之后的三个月里,我一直在落红岭的医舍里住着,出山之后,江湖风云已变。归羽山庄一朝沦为废墟,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于痛恨哀毁中亲手掩埋了亲人的尸骨。” 说到这里,心上人的身体整个倾过来,从侧面抱住了他。 莫真感觉封止的手很冷,于是用自己的覆上去,将它整个盖住。 “我知萧家灭门与我中毒有关,四处寻访线索。当日有人阻我去路,几波人隶属于三个不同的江湖流派,我提剑去问,那些人说涉事者死的死逃的逃,帮中上下三缄其口,竟无一人知晓。” “我不信,问一遍杀一人,杀至血流漂橹,上至六十老叟,下至瘦弱少年,整个帮派再没一个活人。” 封止的身体蓦地僵硬,呼吸阻塞起来,震惊而悲痛地看着自己的爱人。 “之后,我没问到消息,只好再寻,找至定亲宴中负责做菜上菜的酒楼后厨十余人。这次我有了教训,不再一个一个杀,而是一点一点问。问一句,砍一条胳膊,再一句,砍一条大腿。” “他们于绝望之中胡乱攀咬,我听出是假话,为了惩罚,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他们。” 封止听得脸色发白。 “莫公子……你……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呢?” 莫真瞥见心上人眼中愈来愈深的惧意,非但没有生气失望,反而觉得很快活,很彻底。 “是啊,我怎么没想过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呢?也许是被仇恨糊住了眼睛,没有了理智,又或者,我只是痛极恨极,想要发泄罢了。” “方清云见到杀红了眼的我,救下那些无辜之人,将我点穴带离那里。可等我醒了,我还是不甘心,我还是要追,还是要问,还是想杀人。” “想必他觉得我是疯了,没救了,才会挥剑向我吧。” 莫真说到这里,竟然笑起来,笑容温柔且和煦。他伸手摸了摸封止的头发,他的阿止在发抖,震惊极了却不肯躲,由他轻抚和摩挲。 “所以啊,阿止,你看,你师父并不是个不通情理之人,换了谁,但凡有正义之心的人都会拔剑的。” 魔教教主绝非自怜自艾,他的潜台词是,阿止,你记忆里的方清云是假的,他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他会维护你,支持你,所以你不必这样不安,不必这样怕。 可封止将他抱得更紧了,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他的黑色烫金纹外衣上,一点点浸透下来。 “我不会……” “……?” “莫公子,我不会,绕是背信弃义也好,助纣为虐也罢,我会规劝你,打晕你,日日看着你磨着你,我绝不会……绝不会伤害你。” 莫真感觉到心上人泪水的温度,很烫,透过衣料渗入他的皮肤。 他忽然有些怔忡。 “我不会,落先生也不会。我……” 莫真慢慢转过头去,将哭泣的心上人带离自己肩膀。 “阿止,你不怕么?” 封止抬眼望他,泪眼朦胧中有太多不解。“怕……什么?” “怕我。” “我会杀人,会使不入流的手段。即便不是为了报仇,当年我入魔教,亦是取了数百颗人头做投名状的。在魔教的十年里,我为了查清当年之事,为了登上那教主宝座,烧杀抢掠之事做尽,无所不能用其极。甚至之前,我也欺骗你,隐瞒你,旁观你的快乐和痛苦,将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封止下意识摇头,泪水留得更多。 “你没有!” 魔教教主非常平静地审视他,看着他的眼睛。 封止的目光有些躲闪,终于道:“你没有玩弄我,你从头至尾都帮助我,爱护我。剩下的那些……若真有人报仇,我挡在你身前,上苍降罪,我和你共担。” “我……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死了不知道多少遍,即便身体苟活,心也要枯死。我……从今往后,我的命是你的,我的身体是你的,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你要我,我便生,你弃我,我便死。我不怕你,我只怕你离开我,你不爱我。” 魔教教主终于动容。 “阿止……你……你这又是何必?” 封止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我也不知我是何必,你何必对我这样好,何必救了我又来追我,追到我复又救我,何必全都告诉我,何必……何必……” “莫公子,我想你,我爱你,我忘不了你。” 他终是忍不住扑进莫真怀抱。 “不管什么理由,受伤也罢,复仇也好,只要你还愿意喜欢我,还愿意爱我。莫公子,信然,别丢下我好不好,别不要我好不好,我想和你在一起,每天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 “我想你,呜……我想你。” 魔教教主坐在悬崖边的巨石上,任凭心上人的眼泪再次弄湿衣服,炙热的泪水从皮肤表层直往里头渗,渗进掺了毒的鲜血里,随着一声又一声心跳,快速泵入满布刀剑与冰凌的沧桑心脏。 温暖,柔软。 如同一场大梦。 他被心上人紧紧环抱,看着日头一点点上升,在周遭白雪上反射出光影,将天地照得比正午还要亮! 山风吹动脚下的云层,飘忽,虚幻,如同仙境。 萧信然被眼中景色震撼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空气微冷,寒风凛冽,再次回神之时,他的灵魂像被洗涤过一次,格外洁净崭新。 魔教教主轻轻笑起来,面部肌肉带动脸上的人皮面具,挤出并不深刻的虚假皱纹——本该属于他的,在十年日光灼晒下的,岁月镌刻的皱纹。 那个瞬间,他的心与容貌一样年轻。 萧信然伸手轻拍心上人的背,抚摸封止长而柔软的头发,将他的阿止圈在怀里,带了丝安慰,又添了份欢快明朗的,小幅度的摇晃着。 “真是我的傻阿止。” “不会走的,也不会不爱你。” “难得今日天朗气清,来拆礼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