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杀人诛心(大火)
一路走到周家主宅前。 里头的大红灯笼已经撤了,落红岭没有去叩大门,依照先前的记忆,沿着院墙走了几十丈远,那里有个小小的门廊。 他弓着身体走进去,果不其然找到了两桶油。其实不用油也可以,城里的雨下得不比城外,下的快也停的快,一阵风吹过去,乌云便没有了。 剑客还在后头跟着,身上披着落红岭给他的外衫,手指一再摩挲着上头的血迹。 “封公子,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是出声喊,我就点你的哑穴了。” 剑客本就是强弩之末,有武功时尚且被情欲折磨得快要死掉,此刻浑身无力,站也站不住,只能靠着墙壁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 哪里还能喊叫,出口只是呻吟。 “嗯。” 落红岭见状给他又吃了几颗可以暂时缓解情欲的药,提起油桶就往木制的房屋上泼,他连着泼了两间房,随即将火折子点燃了,扔进了满是火油的屋子。 轰的一声,火苗蔓延开来,势如破竹般烧着,一间房,两间房,随即是三间,四间…… 他回头时看见一双虚弱又震惊的眸子,用衣服擦了擦手上的火油。“你别这么看着我,这几间屋里没有人。” 落红岭就那么站在那儿,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火光将神医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他看着那光,有感而发,对剑客讲了一个故事。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第一次见到小真,是在云起山……” “十五年前,小真只有十七岁。我们三人在雪山上结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和你认识的小真不一样,那时候的他既不会杀人,也不会照顾人。十七岁的他少年意气,鲜衣怒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遇见投缘的人,相处不过半日就能把酒言欢。” “那时候我们三个不怎么叫互相名字,一口一个落狐狸,一口一个方古板,小真原名不叫这个,只是我们笑他,觉得他做人毫不设防,动辄一掷千金,确是又直又真。” “少年时候,他骑着高头大马在路上走,脸上总是有股子傲气,他喜欢结交人,也喜欢调戏人,碰见漂亮姑娘就要拿着扇子装模作样地搭讪,他是习惯,姑娘们却当真,平白惹出不少桃花债。” 落红岭说着,忽然低头笑了笑。 “说起来,我的温卿最开始也是这样,收了他的花,然后看见了我。温卿那些朋友都央着她让她问我,问小真何时才能收心找个姑娘呢。” 落红岭笑着笑着想到了许姑娘,马上不笑了。 “后来……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五年,我们三个就决裂了。” “小真杀了很多人,一家五口,连孩子都没放过。方古板去质问他,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小真的胸口被你师父捅了个窟窿,我要去给他治伤,方清云不许,争吵之下他一怒上了云起山,再也没到中原来。” “后来我治好了小真,可是小真也走了。” 落红岭望着火光,看久了,觉得眼睛被炙得发酸。 “方清云说我是在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也许站在他的角度确实是。可是这世上的虎何其多?小真是我的兄弟,是我的朋友,是我愿意把酒言欢,秉烛夜谈的人。给他治伤的人是我,给他解毒的人也是我,世上再没有谁比我更能知道他的疼痛了。” 落红岭说着,忽然回过身,看着靠坐在墙壁上赤着双脚的剑客,自火里找了根木炭,在远处不会被火烧到的院墙处写了八个大字。 “因缘果报,毫厘不爽。” 他写完,看见封止正看着火焰,火焰已经蔓延上了十几间房,按理说睡得再沉也该醒了,然而却无人发现端倪,泼水呼救。 落红岭看着他摇了摇头。“你看,封公子,即便这个时候你也在担心无辜,你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 治病救人的神医一点儿也不忧虑这场大火里会死多少人。他看着火光继续说:“封公子,你知道周九行喜欢什么吗?周大侠飞刀使的好,却更喜欢用剑。” “周九行喜欢宝剑,疼爱妻子,宠溺女儿,重义气讲情义。” “他喜欢剑,他就让他断了胳膊,失去离恨天;他疼爱妻子,他就提醒他,他的妻子因为他的恶念而死;他宠溺女儿,他就偏要让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女儿被奸淫折辱;他看重义气,他就让他亲口说出许槐洲的下落,再看着许槐洲一家共赴黄泉。” “封公子,这场大火里不会死人,因为杀人不过头点地,哪里遮得住那滔天的仇恨。” “别人杀人要用刀,小真杀人,但求诛心。” 封止被落红岭的话骇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听神医悠悠地道:“这场大火也是雨后再烧,和十年前归羽山庄的那场,一模一样。” “封公子,小真本不姓莫,他姓萧,草肃之萧,归羽山庄之萧。” “自打你下山,不,是自打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他早早就在心中盘算。封公子,你所看见的,你所听见的,那些杀戮,那些奸淫,那些叫你无法接受的东西,便是他等了十年之久,静心布置下的,惊心动魄的复仇。” 落红岭看着面前的人,将缓解情欲的药和银两一并放在了他的怀里,然后蹲下身,给他吃了软骨散的解药。 “我的故事讲完了。封公子,江湖路远,我们就此别过吧。” 天光大亮,大火仍未扑灭。 封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周家,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飘的。 落红岭给了他银子,他该去南风馆里找个小倌儿,可他离开周家走了两条街看见一个乞丐,乞丐的长得丑陋,眼睛却很黑,漆黑如墨染一般。他只看了一眼,便鬼使神差地把钱全丢进到破碗里。 一路走啊走。 走出了能瞧见火光的地方,走出了渝州城。 昨夜寻找莫真的那条路依然泥泞,封止赤着双脚走着,已经不再觉得冰冷。 情欲的折磨好像凌迟,他却不管那些,只是走。他的头脑非常清醒,清醒到可以回忆起在周家经历的所有腌臜事,也回忆起和魔教教主的点点滴滴。 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以暴制暴,以杀止杀。 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他走得脚趾缝里都是泥,脚掌被荆棘划破,流出了血,鲜血没来得及流出,又被泥水糊住。 封止琢磨不出来那些善恶之辩,对错之分。他想,如果拥有滔天恨意的是自己,他会不会报仇? 他不知道那些,他只知晓一件事,他不该用剑刺莫真,就像落红岭说的一样,世间其他人皆有资格,他没资格。 他一路赤脚走回那间荒村野店。 昨日借宿的那对夫妻走了,萧信然也不见了踪迹。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那间屋子里,他曾跪在地板上品尝莫真的身体,也曾拿起离恨天,狠狠刺向他。 封止想,他实在欠他太多了。 想着想着,他躺在那床被两人揉出褶皱的冰冷锦被上,沉沉的睡了。 睡梦中,情潮依旧折磨着他的身体。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房间的门吱呀一声推开,有个人朝他走过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止,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那个人说着,封止立马清醒过来,却没看见莫真那张平凡却有魅力的脸。 他的友人穿着淡青色的衣服坐在他的床上,用那样复杂的眸子看着他,附身给了他一个冷冽又绵长的吻。 是萧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