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疏桐的信（一）

    吾爱疏桐：

    昨日是元夕夜。

    满城烟火，可我这小院倒是清冷。你在时，每年元夕夜，府里总是热闹。

    我记得，有一年你病了，不能去外头看花灯，我叫人放了满池塘的花灯，你一边咳嗽着埋怨我把你的荷塘弄得不像样，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淡下来过。

    你可知，荷花灯虽华美，我爱的总是那一株亭亭玉立的晚莲。又在说胡话了，元夕哪会有莲花开，只是太想你。

    犹记你不顾自己千金之躯，非要踩着淤泥去挖莲藕。你怎的如此喜欢莲，莲子芯苦，你这样爱吃，我恨不得用手剥了捧到你面前，才肯让你回头看我一眼。

    我记着我们第一年的元夕夜，你念了一首诗给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你说这首诗是诗人辛弃疾所作，我追问你，这是哪位大家，怎的我从未听过。你便含笑着糊弄过去，说辛先生不求名利，所以甚少人认识。我细细念着，真觉诗里滋味非凡。

    满天焰火，乱落如雨。彩灯如鱼龙舞，美人衣饰华美，笑语盈盈。

    我只恨你带着黄金面，灯火零落处，我也寻不得你。

    ……

    吾爱疏桐：

    近日，我病的好像更厉害些了，其实这身子总不见得好。胡先生说，我早年不该试药，药性太烈，已毁了我的根本。

    但是你气若游丝，我怎么还顾得上自己。何况，我心里懂得，也未必全是早些年的事，是我自己懒散，已经不求得它好了。

    我就是不顾及身体，如何？除非你到我面前来，训我不好好吃药，那我就愿意乖乖吞服了。苦点便苦点罢，我可不像你，吃点苦的药汤还要蜜饯送服。

    这可真不是大丈夫所为，不过无碍，谁叫你是我的小公子。你是天上玉人，凡间的苦，必然受不得，即便你愿意，我也不忍心。

    若儿很是想你，他原来被你捡来，就是一头跟在你后面的小狼崽子，谁靠近你，他都得拿鼻子嗅嗅，判断是不是对你不好的坏人。偏偏脾气又倔，一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可不喜欢他。

    现如今，他也长大了，身姿挺拔，在天机营里做事，将来想必也是个做将军的好苗子。

    可是每每有世家小姐来提亲，他就摆着一张臭脸，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最爱做的，还是坐在你院子外头的石阶上，发呆、想心事。那次你出事的时候，我在里屋试药陪你，他就坐在外头，这么守着你。

    三天三夜。

    我放不下你，他当然也，念着你呢。

    ……

    吾爱疏桐：

    同你说件好玩的事。你师父他新收的那个徒弟，前几日试剑，气势不错，可惜还差点真本事。

    你梁师兄问他，剑招不错，叫什么名字。他收剑归鞘，表情很是自得，说叫崖心指月。真是好大的气魄，你师父当即踹了他一脚，笑骂他什么名字也敢取。崖在哪？月在哪？小子真是花拳绣腿，依我看，一剑平刺，他那剑必定被夺了。

    梁望倒是表情很沉静，也不愿讲话。

    谁叫上一个这么乱取名字的人，是你啊。

    春日宴那场剑舞，你说叫飞花。我在下头刚暗自点头呢，取名总算雅了些。散了宴，你又说练剑颇有心得，去找梁望试剑，他问你剑招取了个什么名，你说叫天凉。

    你可真是无法无天。不过和天凉相比，什么断青云、杏花雨，都好听多了。

    有一件事，我是很难过的。

    你的佩剑，叫飞星那把。我最舍不得，毕竟它跟你最久。你还拿它威胁过我呢，一剑指喉，谢小郎君好威风啊。

    你不知道，我和梁望几乎是决裂了。我无法对那些人说你走了。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质问我，为什么让你死了，我都不说话。

    梁望做了和你一样的事，他同样拿剑指着我。

    听鸿楼的人很愤怒，但是我没让他们动。

    因为我知道，梁望也很愤怒。

    他来迟了，他见不到你最后一面，只听得你的死讯。若换了我，我必要大梁风雨变天。他没动我，他若伤我一分，他必定走不出这府里一步了。

    但他顾忌的不是这个，问心剑梁千秋出世这么久，早就不怕死了。何况要是为你报仇的话，谁会不甘愿去死……

    他那把问心剑铮鸣不已，剑势凌厉破天，但他没有动手，只对着满院的人说了一句。

    他说的什么呀。他说，你是小月牙的相好，我不杀你，但是，把飞星还给我！

    我制止了要上前去的若儿，让他把里间挂着的飞星拿来交给了他。他于是没再看我一眼，转头就走了，又回了天心宫。

    他走以后，我压不住伤势，咳了许久的血。更觉关于你的念想，又被人剖开挖走了。刚寻不得你时，我时常摩挲着飞星的剑鞘，一点一点想着这把剑是如何亲昵你的。

    那之后，我失去了你，也失去了飞星。

    我唯独比旁人更幸运，也更不幸的是，我知道你没死，只是回家了。

    小月牙，夜色深了，你现在在那边的家里过得怎么样呢。吃上喜欢的点心了吗，见着相见的人了吗？

    是信王府的院里太冷，我才惊觉，这榻上好空。

    ……

    吾爱疏桐：

    今夜无悲思。

    我叫了谢燕语陪我喝酒。

    谢家人待我，现如今，是表面功夫也不愿意做了。我初见谢晚园的时候，他恼羞成怒，作势要砍了我。你就看着他如何追着我要打的，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坏的很。

    可偏偏，我要还手了，你就来劝架止战了。怎么？他打我打得，我打他打不得？你都偏心到何处去了。那时的我还在意着在你面前的风度，什么都不讲。现如今，我可要说了，我醋的很！

    他是你胞弟，你自然疼他。

    不过我套来了谢燕语的话，听说在谢家，属你教训他最狠，惹了你不高兴，卧床半月也是有的。可他还是最黏你，最听你话。

    他那个疯劲，我从不怀疑，你叫他咬谁就咬谁。

    如今谢家，是他做主了。谢家子弟，依族训，已不入皇城了。于他们而言，这里是失去了世子的伤心地吧……

    谢晚园真是恨死我了。

    唯一一次，他来京贺帝辰。我见他风仪，倒有几分像你。可惜，芝兰玉树，朗月入怀，满城月辉，我只觉你能得。旁的人，都不足以分润你半点辉光。

    他那样的疯狗性子，如今竟也能规规矩矩锁在锦衣里。谢燕语说他是丢了魂的行尸走肉，我以为然。于他而言，继续走下去的欲望，无非两个，一是谢家，二是为你报仇。

    而我呢，我好像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念想了。大约是等有一日，你又从天而降，轻佻地欺负我。问，你就是传言里最受陛下宠爱的小王爷？

    我是不是还没同你说。父皇如今，确实是不能指望我了。谢家恨我，有依处的。父皇总不能恨你，他凭什么，我又凭什么？

    我只恨，为什么这天地不赔谢家一个谢七郎，不赔我一个谢疏桐？

    是我错了，今晚醉了，又说胡话了。

    我答应你的，答应你要回家。你说，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我答应了你的，小月牙，我答应了你的，答应了，要作数的，答应了的……

    谢燕语跟着你来，他要留在你曾在的地方，甚至甘心被逐出谢家。他不要谢家了，因为有谢疏桐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我……

    小月牙。

    你没有答应做我的王妃，那我做你的世子妃好不好？把我娶进有你的家，我也心甘情愿了。

    我答应你，下次再提笔，绝不是这些凄凄惨惨的话了。你不喜欢，我就不再说了。

    小月牙，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