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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兹当是家里多了个孩子。”

    我亲姑——那个朴实的家庭主妇农村妇女,拍着我的肩膀。

    时值盛夏,我穿着跨栏背心,裸露的肩膀能感受到她那长满厚茧的手心。

    我听着悠长的蝉鸣,眼里有些湿润,低着头没应声。

    旁边王大野傻乎乎、笑嘻嘻地拉着我的手直撒欢:“哥,你是我家的人了。”

    这次,我没有因为嫌弃他手背上的鼻涕嘎巴而甩开他的手。

    半年前,我独自坐大巴逃回了老家平县。我初中辍学了。

    我不想上了,要说原因,就是想回老家,想这个我长大的地方,想我姑,想我奶,甚至还有点想王大野的鼻涕。

    我娘户口是省城的,我户口就跟我娘一块儿在省城了,我娘说省城教育好,所以我在省城上学。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首歌这样唱。

    我却说——世上我姑最好。姑就是我的娘,我更愿意我亲姑做我亲娘。虽然我娘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我姑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家庭主妇。

    我娘生下我没几天就回省城上班去了,我没喝过几天母乳,从小喝的奶都是我姑给我挤来的羊奶。

    我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的时候就开始伺候我了。后来她出嫁了,嫁给同村的姑父,还是她伺候我;再后来她生了王大野我表弟,她便一如既往地拉扯我俩长大。

    一年里我见不到我娘几次,所以我跟亲娘不亲,但我不怨这个从小离我远去的漂亮女人。

    我跟着我姑活了七八年,突然我那陌生亲娘说要把我接回省城念书。我哭,我闹,拉着我姑的糙手,扯着王大野的肉乎乎胳膊,甚至抱着村里傻子蹦蹦的腰,就是不肯去。

    我还是没扭过亲娘,去了省城。我娘是丝袜厂的主任,我住上了逼仄的单元楼,这有自来水,有马桶,学校有电脑,外面有游戏厅,还有卖圣斗士星矢的书店,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我每年寒暑假都迫不及待地回家,几年间,姑父和三叔开始承包工程,成了村里的富户,姑和王大野住上了洋房。

    姑又给王大野添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姑的身量不再苗条,但干活仍然利落;王大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长高了一大截,但是还是没我高;王大野和他亲弟王大龙炸粪坑炸了一身屎,被姑夫骂了,其实是我撺掇的;我每年开学王大野肯定哭,还追着大巴跑,后来他不哭了,就定定站在村口看我走;还有一年,我空着手回学校,上了车才发现书包还在王大野床上撂着……

    我是班里的“坏学生”,虽然我还算聪明,成绩算得上中流水平,但因为我淘,长得高,常年坐最后一排,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看圣斗士星矢。

    我时常觉得省城的日子没意思,这有同学,玩的倒也开心,可终究不如家里,这还有我同母异父的姐姐——我娘上一次婚姻的结果。我娘是二婚,不然像我娘这样的美人,也看不上我爹这样的大龄男青年(简称光棍)。

    我姐毕亚楠大我五岁,是个智障——她有智力障碍,据说是婴儿时的一场高烧导致的。因为傻,她上到六年级就不上学了,她被我娘安置到了家里,每天给家里做做饭;毕亚楠遗传了我娘出众的美貌,因为漂亮,娘不太让她出门。

    我上初中后,毕亚楠跟我娘一起去丝袜厂做了工人,有我娘护着,每月还有固定工资,她过得倒也不错。

    我一向是个“坏孩子”,小学时就名动全校,在六中直升到初中部后“恶名”依旧远扬。初中课业比小学紧张了不少,加之像我这般的孩子,挨揍挨骂是经常的事,我更不愿留在省城了。

    于是我不上了,初二的寒假之前我从省城回到了平县,但没回安村。

    我娘管不了我,一个毕亚楠就够她分身乏术了。

    至于我爹,一个老实本分又沉默寡言的好人,更是拗不过我这个般大小子。

    我在平县工地找了份搬砖的活计。

    我虚岁才十四,但长得高,将近一米七,包工头就收了我这个童工,一天给我开七块的工资。在工地上,我学会了抽烟。

    说真的,搬砖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我觉得砖这么沉,把我都压得不长个了。

    我坎坎坷坷干到年关,工头给了我三百块钱,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的腿都直打颤,妈呀,这可是三百块钱。

    一个来月我没怎么碰荤腥,我先拿出来二十块钱出去下馆子,买了好烟抽。

    我在馆子里边狼吞虎咽,吃了有三斤肉,直到再也吃不动——我吐了。

    我觉得我再也不想吃肉了。

    我揣着剩下的二百八,蹲在马路牙子上,点了根烟,迷茫地看着车来车往。

    然后我去商店买东西,给我姑买了一套帽子围巾毛衣,给王大野花五十买了件好羽绒服,给我奶买新拐杖,然后给我爹娘亲戚们买年货……我花的兜里就剩五块。

    回家了,回家过年。

    我先回我姑家,我姑正抱着小妹妹在灶台炒菜,她一看见我眼就红了。

    王大野听见外面有动静,立马跑出来,见是我,立马跑过来撞我身上。他现在在县里一中上小学,马上升初中了,虽然成绩不太好,但被教练挑上练田径,也是个好出路。

    年过得很快,初十我又该去工地了。

    王大野还没开学,非要跟我一块去,我拗不过他,只能答应了。

    我一干活就顾不上他了,就在商店买了零食把他撂一边。后来听看门大爷说,你弟哭着走拉。

    我又干了俩月,我娘找过我几次,我爹也来了几次,他们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好歹去上学,上个技校学门手艺也成。

    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可不知咋回事,我就是不愿听。工地累,我知道,我自己也快坚持不下去了。

    就这样,我从严寒干到酷暑,华北地区冬天还好,夏天难熬,蚊虫多,一出汗尘土一粘浑身是泥,还起痱子。

    某天晌午,我出了一身大汗,要去工头那领饭。恍惚间我透过被高温扭曲的空气,看见一个微胖结实的妇人影子——是我姑。

    一瞬间,我坚持不住了。

    我跟我姑回到了姑家的洋房。

    她跟我说:“兹当是家里多了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