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变成废人的小池
许池迟原本想回家,拿上他的存折和证件,去外地躲一躲。无奈手机没有,现金没有,他在街上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两条腿快走断,发现城市大得没有边。他这样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 前面岗亭里有两个执勤的巡警,许池迟拖着酸软的腿慢慢挪过去。待会他们问我,我到底是该先报警吴鸥非法拘禁我的事,还是求助他们送我回家?许池迟还在犹豫着,两个巡警看到他打扮和形迹都非常可疑,几个大步跨过来。那凛然的气势让许池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如果报警,那自己的身份也掩藏不住了,他还不想让这样的自己出现在众人面前。许池迟最后还是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身后传来两人的声音:“哎,你说这人,大晚上在街上乱晃,还把自己裹得像个恐怖分子……” 许池迟不禁加快了脚步。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又累又饿,身上的汗水被夜风一吹,沁凉沁凉的,他缩缩肩膀,把衣服拉紧了些。路边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门口发光的招牌写着“豆浆供应免费”六个字,从巨大的玻璃墙面里射出来的灯光让他觉得温暖极了。他走进去,服务员请他点单,他指指柜台上装豆浆的大桶。长相甜美的女孩用同样甜美的声音说:“先生,购买店内任一款单品,免费赠送豆浆,可以无限续杯的噢。”许池迟感到一股被欺骗的愤怒,他气冲冲地转过身,本想留给她们一个愤怒决绝的背影,无奈两条腿已经快废了。他的眼睛在店里晃了一圈,最后落在椅子上。包着浅绿色皮革的椅子看起来格外柔软,他最终没有抵挡住诱惑,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去。 一旦坐下来,许池迟就不想起来了。他趴在桌面上,枕着自己的手臂,迷迷糊糊睡着了。身体难受,睡得也不安稳,许池迟没过多久就醒来了,饿得不行,胃里一抽一抽地疼。突然,他吸吸鼻子,闻到一阵浓郁的食物香味。他抬起头,看到眼前的人,愣住了。 吴鸥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一点也不生气。 鸡汤炖得恰到好处,骨酥肉烂,汤汁鲜美浓郁,正是入口的温度。许池迟顾不得许多,调羹舀了就往嘴里送。吃到一半,胃里没有那么难受了,他才抬起头看对面的人,然后指指柜台上的豆浆。我要那个,许池迟说。两人住在一起很久了,简单的话语,吴鸥看嘴唇的动作就基本上能判断许池迟想说什么。 他觉得好笑,去柜台那里给许池迟要了一杯豆浆。许池迟咕噜噜一口喝下去,细长的手指又一指,我还要。吴鸥又去续了一杯,其间,还要忍耐服务员落在他身上的异样目光。 说是可以免费续杯,但是一般顾客并不会那么做,店家也深知这点。豆浆本来就是不收钱的,谁还好意思喝了一杯再一杯。看这两个人身上的穿着,也不是穷人啊,怎么这么喜欢贪小便宜。 吴鸥知道她们目光的含义,也不做解释。只是又点了两份汤羹,说是送给她们喝的。两人面面相觑。当然这一切许池迟没有看到,他正在埋头吸豆浆。他一连喝了三杯,虽然胃里有点胀,但是总算发泄出了自己的怒气。 当晚回去后,天已微微亮。许池迟洗漱过后,很快就睡了。从没走过这么久的路,他实在是累了,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暮色初降。房间里暗沉沉的,飘动的窗帘像房间里的幽灵,吴鸥不在,许池迟突然有点害怕。又想逃,但是这次,他连房间的门都出不去,门从外面锁上了。 他惴惴不安地等待吴鸥回来。 “你说这次逃跑的账怎么算?” 许池迟身体抖了抖,垂着眼,不敢看他。 “还是按我们之前说过的那样做如何,把你四肢的筋脉挑断……”吴鸥边说,边抚摸许池迟的手腕,手下细腻柔软的肌肤令他留恋不已,腕骨微微耸起来,像一座精致的小山丘,“以后你想逃也逃不了。” 许池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吴鸥又把他的脚腕一一抚过,似乎在考虑待会从哪个地方下手。许池迟刚想挣扎,身体突然感到一股尖锐的凉意。他颤悠悠地转过头,看到闪着寒光的针扎入他手臂,吴鸥正将针管里淡蓝色的液体往他身体里推。受到惊吓加上药效的发挥,许池迟浑身的力气霎时间泄得一干二净,他倒在床上。昏过去前,向吴鸥投去怨恨又不甘心的一瞥。 醒来后,手腕和脚腕都包着绷带,一动就是钻心的疼痛。 两个月后,许池迟四肢的伤口结痂、脱落,身上多了四道很小的伤口。 他没疯真是奇迹。一开始,他无法接受自己成了一个废人的事实。这次不是某个地方不能站起来了,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废了。他漂亮的双手和修长的双腿徒有其表,他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但是却不能控制它们。他使尽浑身力气,小指尖也只是微微地蜷缩了一下。他气炸了,胸腔里堆积的无限委屈和怨恨把他变成一个炸药桶,他想痛痛快快地轰炸一回,但是放出去的,都是哑炮。他不能摔桌子、踢凳子,不能骂人,所有的怒气都是无声的、没有力量的。对吴鸥没有任何杀伤力,只伤到自己,许池迟那颗心,碎得七零八落。 吴鸥只要当作不知道,许池迟的愤恨对他就没有任何影响。他依旧如过去那般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乱七八糟的道具不再往他身上使,也不曾和他上床。 所有的一切在浩荡的时间面前,都变淡了。最初三个月,他恨吴鸥。六个月过去了,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打发时间。在他身上每一秒的时间,都变得无限漫长。他甚至希望吴鸥能像过去那样抚摸他,干他,在欲望和高潮中,时间总是流逝得飞快。但是他没有如愿。他也曾想吴鸥是不是已经厌倦了他,但是在吴鸥的眼神中,他并没有看到不耐烦。吴鸥甚至去学了一套护理病人的方法,每天给他无力的四肢按摩,他的双腿保养得和没残废时一个样,至少外表上看来是这样。最后,他不得承认,当狂暴的激情和伤害退却,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倒更像一对默契的恋人。 一年后,他骚动的心被迫安静下来,配合他一动不能动的身体。他只有脑子能动了,于是急切地想抓住点什么打发时间。思绪纷纷,如上下翻飞的雪片,在他空旷的脑海里一刻不停地舞着。他历数过去生命中的高光时刻和出现的人,回忆和吴鸥的初遇及相处,也想到他短暂的事业生涯,被数不清的通告占满了,他唱歌,他演戏,他在综艺上和其他嘉宾热情互动,他在粉丝见面会上尽情散发魅力,他好像做了很多事,但是这里面有什么事是他为之自豪的,以至于可以抚慰他现在的孤寂时光吗?好像并没有。 到了这一刻他才开始着急起来,他怕他以后就这样了。他记得初中的音乐老师说他有天赋。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例行的教歌时间。音乐老师本来准备教学生唱一首歌的,他不知道这事,自己跑到台上去,在黑板上抄了一首流行歌的歌词,然后一句一句带领同学们唱。其实,他只是知道歌的旋律而已。他唱到一半,发现音乐老师站在台下,他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停下,但音乐老师用目光鼓励他继续唱下去,还带头为他鼓掌。课后,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他唱得很好,很有天赋,问他以后想不想成为一个歌手。 也就是在那时,他才懵懵懂懂地察觉了自己的理想。他曾经是想当一名厉害的歌手的,后来,怎么成这样了呢?他沮丧不已,好像亲眼见到一棵笔直的小树越长越歪。 房间里飘荡着乐声。大概是从他表情不再狂躁之后,吴鸥在房间里安了音响装备。放的音乐有很多,有古典音乐,也有流行乐,流行乐中,甚至还有他自己的作品。许池迟听到自己故作清冷的声音,觉得虚伪极了。他唱得一板一眼,歌声里也没有情绪的起伏,好像机器人唱的一样。不忍卒听,不忍卒听,他又开始激动了,简直想摔了音响,或者找个地洞钻进去。他什么都不能做,最后只能告诉自己,如果有机会重新来过,他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听他自己的歌,像酷刑。但是有些歌,却像疗伤的圣药,当他的羞愧荡涤得干净,又抚平了他骚乱的心。他以前从不听古典音乐,觉得那玩意儿太过正经,像个板着脸随时准备教训人的长者。但是现在,却发现了古典音乐中厚重的内涵和广阔的情思。他自己,困在一个地方,但是音乐替他安上飞翔的翅膀。 时间终于没有那么难熬了。 当他以为以后就这样过下去的时候,某一天,突然在床上看见了久违的小玩具,吴鸥推着轮椅进门。他的心脏不由得缩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