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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图谋

    第四十一章    图谋

    转眼三月已过,四月初二这一天的下午,翠英跑过来报喜:“给两位姑娘道喜,宝二奶奶刚生了!”

    这种跑外联的活儿,倘若不是麝月她们,一般便会派给翠英,因为翠英比较能说会道,她的路子不同于莺儿玉钏,是在大宅门上层浮游历练出来的,纵然不会咬文嚼字,但是总带了一派堂皇,翠英则是浓浓的市井风格,然而翠英堪称是平民中的外交专家,说话爽利,比起刘姥姥,更有一种得体,虽然不曾读书识字,却并不怎样粗俗,带了一种平凡的端正;相比之下,秀莲说话太急,容易和人呛起来,桃姐儿到了正规场面,不是傻笑就是扭捏,因此三个仆妇之中,竟然只有翠英派得出来。

    沐雪元和紫鹃此时刚好都不在,两个人正在空间里捞海参,一个人撑船,一个人撒网,效率更高,于是便只是黛玉一个人在房中,闻言欣喜地问:“宝姐姐可还好么?是个姑娘还是个哥儿?”

    翠英笑道:“二奶奶倒是还妥当,刚刚喝了定心汤了。生的是个大胖小子,太太抱着正高兴呢,让我赶紧来给姑娘报个信儿,免得姑娘担忧。”

    黛玉笑着说:“可巧我前儿刚去看过,今儿就生了,早知道我倒是今天过去的好。你可还要去别的地方?”

    翠英道:“还得去四姑娘那边说一声儿,虽然她老人家是菩萨,不在意凡间这些事,不过毕竟姊妹之情,一直也惦念着。”

    黛玉想了想,抓了一把钱给她:“你去吧,我这就过去看看。”

    翠英接过铜钱,眉花眼笑连连道谢,然后又往屋子里看看:“雪姑娘紫姑娘不在?”

    黛玉点头:“她们二人出去了,如今也等不得她们,我自己过去便了。”

    翠英连忙说道:“那怎么行,姑娘怎么好一个人出门?不像我们这些粗人,满大街跑来跑去的也就罢了,姑娘这么娇嫩金贵的人儿,哪能那么粗糙?我先送了姑娘过去,然后再出城。”

    “只怕到那时便晚了,出得去进不来。”

    翠英拍着大腿笑道:“那有什么的?倘若关了城门,我便在那庵堂里住一晚也就罢了,明儿早晨再回来。”

    于是黛玉便匆匆写下一张纸条留在桌面,然后打点了一点东西,将篮子交给翠英提着,自己到后面牵了马,备了马鞍子,又戴上帷帽,两个人便走出院子来,黛玉锁了门,翻身上马。

    翠英一看,呵呵地乐:“啊哟,姑娘骑马的姿势可当真利落得很,屯子里的姑娘媳妇打小儿骑驴,也未必有这么洒脱呢,来我给姑娘拉着这缰绳。”

    两人便往蒜市口那边走,到了那里,已经是将近酉时,黛玉到了那里,只见薛姨妈已经到了,黛玉连忙问好,再一看这屋子里面虽然已经收拾干净,然而那气息却仍有些忙乱,便从麝月手里将那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接过来,笑着说:“给我来抱,你们忙别的去吧,宝姐姐衣服换过没有?”

    麝月答道:“已经换过了,身上也擦洗干净。”

    黛玉转头问宝钗:“姐姐现在觉得如何?”

    宝钗躺在那里,有些无力地笑道:“方才觉得肚子里忽然一抽一抽的,仿佛里面还有一个,过了一阵果然下来了。”

    黛玉忙问:“在哪里?怎么我看到只有一个?”

    这时莺儿从外面走进来,笑道:“是恶露,我方才就是去丢那东西,可得有一阵流呢,只怕三天五日都不算完。”

    翠英在旁边笑道:“别说三五日,十天八天都未必了结,我当初生我们大妞的时候,足足流了一个月,之前怀着的时候免了来月事,这一下全补回来了,这些事你们姑娘家哪里懂得,”

    麝月莺儿顿时都有些羞:“我们年纪轻轻,自然是不晓得的,嫂子和我们好好说说,也好照应。”

    翠英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暖着些儿,吃好一些儿,不要劳碌了,这一个月都忌房事,也就罢了,还有些其她的,等我回来再跟你们细说,还要赶着去馒头庵给四姑娘报喜,等我现在去回一下琏二奶奶,今儿晚上只怕是回不来了。”

    麝月笑着说:“辛苦翠英嫂嫂,到了那边便吃馒头吧,她家馒头做得极好的。”

    宝钗这时忽然想到:“是你送林姑娘来的?雪元紫鹃都在哪里?”

    黛玉道:“她们两个出去了。”

    宝钗于是便不再言语。

    翠英笑道:“我今儿可是见识了林姐儿的本事,上马翻身那个利索,都不用人扶的,仿佛满洲的那些大姑奶奶一般,倘若背弓挎箭的,也是个花木兰一样的人物。我不在这里絮叨了,二奶奶好好歇着,我现在去四姑娘那里。”

    黛玉晓得宝钗十分疲倦,便也不多与她说话,只是坐在旁边抱着那婴儿,宝钗若是要什么东西,她便出去招呼,过了一会儿,宝玉回来,看到那小婴儿,笑了一笑,显得也是高兴。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沐雪元与紫鹃也匆匆赶来了,两个人到了房中慰问了宝钗,又与黛玉说了两句话,紫鹃留在这里帮手,沐雪元直接便下了厨房,不多时端了一碗蒸蛋羹来:“宝姑娘吃一点蛋羹吧,补充一下体力。”

    宝钗在紫鹃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来,就着沐雪元的手,一口一口吃着蛋羹。

    宝钗这是第一次生产,婴儿诞生体外的一刻,宝钗瞬间的感觉便是沧海桑田,之前辗转挣扎了许久,当时真恨不得用一把刀子把肚子剖开了,免得自己受这样的零罪,简直仿佛剐刑一般,当那胚胎终于给挤出体外,当产婆说着“出来了出来了”,又剪断了脐带,宝钗刹那的感觉是:总算完事了,肚子空了,然而心也空了,只觉得心头一片渺渺茫茫,即使是自己,道心这般坚固,那一刻也有一种虚幻的感觉。

    好在亲人都在周围,让人心中逐渐回暖充实起来。

    当天晚上,黛玉便宿在这里,陪伴宝钗,沐雪元和紫鹃两个照样回去,空间里那些刚刚捕捞的海参要处理啊,从海里回来,把那新鲜的海参挖了内脏,在热水锅里慢慢地煮了一个多小时,正在林子里晾着,出来看到黛玉的留言,两个人连忙在后院牵了马,开了后角门出来往这边赶。

    到了第二天早晨,她们两个又赶了回来,还带了一罐粥来,乃是海参菜末粥,另外还有一篮水果。

    宝钗吃了粥,笑道:“你们也不必每天跑来,情意我都知道,然而也晓得生计不能断,留颦丫头在这里陪我几天便罢了,你们且忙你们的去,未来可有个岁月迢迢,慢慢相处的日子。”

    有的时候想一想,也颇有今昔之慨,荣国府的架子倒了,如今大家都忙着吃饭,这一回竟然差一点落得黛玉孤身出门,可是沐雪元与紫鹃也着实是不易,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法子。

    沐雪元便笑道:“我们得空儿便来看宝姑娘。”

    紫鹃道:“宝姑娘好生休养着,我们先去了,姑娘哪天回来,我们来接。”

    黛玉道:“我再住两日,五日后半晌回家。”

    于是说定了日子,沐雪元和紫鹃便自回家去,还得烧炭炉烘干海参。

    此时京都西城太平湖边的一座府邸里,一个女子拿着一把折扇,正在品味,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侍女捧着茶碗,笑着问:“福晋看这扇子可有一阵了,真格的画得这么好么?”

    那女子转头一笑:“石榴,你看这扇面如何?”

    那叫做石榴的女孩子眼神绕在画面上,抿着嘴笑道:“难为她画得细致,活灵活现,仿佛真的一样,旁边的菊花倒也罢了,只是那老姜画得好,一眼便能认出来是姜,真的很少看到人把葱姜蒜头入画。”

    那福晋点头道:“画的是出了蒸锅的海蟹,若单论这画,乃是能品以上,妙品未满,然而配上了这样一首诗,便不同了。你看这诗: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古往今来咏蟹的诗也有许多,偏是她这首能翻出新意来,像这般咏物诗,本来不过是小题目,倘若能寓含警劝之意,便是大文章了。”

    石榴听她细细解说了诗中的意思,咯咯笑道:“这人倒是个有些丘壑的,只是挖苦人太毒了些个。”

    那三十几岁的女子一笑:“想来也是个经历过一些世事的。”

    然后便又看那扇面,构图颇为新颖的了,画法也工整,色调清新,画品一般分为三等,神品、妙品和能品,神品是“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巧”,妙品是“笔墨超绝,傅染得宜,意趣有余”,能品则是“得其形似不失规矩”,这一位画者便是在能品与妙品之间,绘画技法显然是经过一番比较认真的学习磨炼,中规中矩,若能开拓画技,提炼意境,便臻于妙品。

    宝钗生育之后,在家中休养了一个月,画画也减少了,日常解闷只是读些闲书,因为贾政流放不在,宝玉便请母亲给孩子取名,王夫人笑道:“我哪里懂得这些,你们自己弄去吧。”

    于是宝玉与宝钗商量,便给那小婴儿定名为“贾荟”,取的是“草木繁盛”的意思,引申为精华荟萃,钟灵毓秀。

    到了五月初二过满月,虽然是在那大杂院中,却也颇为热闹了一场,一些亲近的人全都过来了,在院子里摆开了几桌,惜春照例是没有来,只送来一幅观音图,妙玉英莲各有恭贺的帖子来,贾芹倒是来了,坐在席上,与贾蓉搭着膀子,喝酒取笑。

    沐雪元一看到这位公子哥儿,就满心的腻歪,要说贾芹本来长得也算可以,沐雪元从前也瞥见过的,虽不是怎样俊美,总还算清秀,然而如今也不知是怎么,刚刚二十几岁的人,便油腻了起来,脸上好像开了个榨油的黑作坊,油馊味都弥漫了两条街,于是沐雪元索性扭过身去看秀莲喂鸡,只见秀莲撒了两把糠麸在鸡食槽里,关在笼里的鸡立刻便抢着啄食,还彼此互啄,沐雪元蓦地便想到一首短歌。

    麝月见她在那里出神,便推了她一把:“呆呆地想什么哩!”

    沐雪元转头笑道:“撒把米也是罪过啊!让鸡斗起来。”

    麝月登时笑起来:“你这是要参禅么?”

    李纨在那边听到了,便问:“说的什么,这么有趣?”

    麝月便将沐雪元方才那句话念了一遍,李纨笑道:“可不是么,今儿为了宾客多,将它们都关在笼子里,还算是好的哩,从前散放在这院子里,不撒米都会斗,把个冠子啄得伤痕累累,更何况是撒米哩!”

    宝玉在一旁听了,想到前尘往事,不由得便有些恍惚,还没有怎样喝酒,便仿佛已经有些醉了的样子。

    这一场满月酒闹闹嚷嚷顺顺当当过去了,黛玉与宝钗约定日子,请她去自己那边坐一坐。

    且不说黛玉宝钗,却说几日之后,这一天贾蓉正在房中闷坐,忽然贾芹进来笑道:“哥哥今儿可算在家里,好难找,前儿我来,说哥哥出去了,今儿再来,好在没跑空。”

    贾蓉看了他一眼,道:“可说呢,你前日留话说要我今儿在家里等你,究竟有什么事呢?”

    贾芹笑着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与哥哥多日不见,想请哥哥吃一杯酒,不知哥哥肯否赏脸?”

    贾蓉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披了衣服,道:“什么赏脸不赏脸的扯淡话,你既然来了,少不得我陪你出去吃两杯。”

    两个人便踢踏踢踏出了院子,绕到两条街外一家小酒馆,贾蓉坐了下来,看了看左右并没有熟人,两个人叫了酒菜,乃是蚕豆和羊头肉,酒是烧酒,贾芹抄起酒壶就给贾蓉倒了一杯,贾蓉也没客气,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两杯酒下肚,贾蓉便开口问道:“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贾芹笑道:“哥哥一定以为我是有事才找哥哥?”

    贾蓉做出个洒然姿态:“那是自然,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白没黑的,你找我干嘛?有什么话趁早直说,我不耐烦那么兜兜转转的。”

    贾芹一笑:“那一日荟哥儿汤饼会,我听哥哥说,这一阵日子苦得很。”

    贾蓉皱眉,大吐苦水:“可不是么,如今总算是天气暖了,有新鲜菜吃了,这一个冬天的萝卜白菜把我给吃的,简直要从腔子里长出萝卜来,到后来明明已经开春了,有人提着篮子叫卖城外新挖的荠菜,这边还拼命地打扫,说是那白菜眼看都烂掉了,萝卜糠了心,洋芋也长芽子了,要赶快吃,把人给郁闷的。”

    贾芹笑着说:“这可当真苦得很了,咱们这样人家,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不是有租子吗?各位太太婶子们也都有东西,哪里就紧成这样?”

    贾蓉摇头:“可别提了,这一场抄家,可当真抄得干净,各房都抄了个罄尽,虽然还有一点子东西,留在箱子底也不敢动用,只怕往后还有用钱的时候,纵然有那还有钱的亲戚,人家也不肯接济。”

    贾芹慢慢便诱着他说:“我看林姑娘那边,倒是好像还过得去的样子,虽然衣服首饰都朴素,但是三个人骑了三匹马来。”

    贾蓉冷笑一声:“你才晓得吗?岂止如此,去年几百两银子刚置办了一座院子,我那时便猜到她定然藏了钱的,林姑娘那个人,别看平日里总是愁愁怨怨的,哪知竟然是如此精明,旁人都藏不下,就她藏得下,不用问,定然是放在雪雁那里,雪雁早就出了这家里,窝藏方便,她们主子奴才两个倒是好远虑,那个时候就布置下了,可恨太太们都苦成这样,她们也不说拿钱出来。我那一次和琏二婶子说这事,反而给她骂了一顿,说不得我这个心灰意冷,如今这些事我也懒得管了,自己愿意苦着,又能够怪谁?”

    贾芹笑道:“林姑娘如此做法,不用问,定然是想着将来嫁人的时候,将这份家当带过去,留着她慢慢地花用,却也是有她一番道理。”

    贾蓉听了这话,蓦地心头一动,要说这倒是有过成例的,比如说西府的邢夫人,她弟弟傻大舅诉说底细,姊弟四个人之中,邢夫人最年为年长,她家双亲过世得早,邢夫人长姐如母,这一份家业便都由她掌管,邢夫人那指头缝如同焊的铁条一般,等闲滴不出水来,对于妹弟都悭吝异常,虽然说傻大舅那个人着实不怎么样,然而两个妹妹都是本分的,这就有点过了。

    邢夫人这作风在贾府也是一样,对于贾赦她半句不肯规箴,只是顺承自保,两眼只盯着钱,只要银钱出入经过她的手,便要雁过拔毛,克扣下来的都存在自己的小金库里,邢夫人的做人宗旨便是:不信人,只信钱。只可惜这一番抄家,她也给抄了个七零八落,半生心血付诸东流,岂能不恨?

    于是贾蓉冷笑一声:“她倒是盘算得好。”

    贾芹向左右看了看,探过头来低声说:“哥哥,既然如此,不如我们索性成全她,我晓得有一个财主,是如此如此……”

    贾蓉细听着,越听眼睛越亮,轻轻一拍桌子,道:“好主意,好主意,这一下可遂了她的心愿,我们也得些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