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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香菱本录

    第二十八章   香菱本录

    这一天黛玉沐雪元连袭人玉钏那边都探视到了,彼此相见恍若隔世,牢房之中不由得便哭声一片,沐雪元不住地安慰:“你们不要担忧,短了什么东西就告诉我,我变法子总能弄来,姐姐妹妹们不要愁坏了身体,切莫把事情想得太坏了,将来的事情谁能料得定?人总要先善自保重,才好等待转机,莫要自己先把自己吓坏了。”

    黛玉也劝:“你们都是受牵连,又不是主犯正身,没有个天长地久关在这里的道理,定然有个期限,把心都放开着,在这里过得一天,离出去的日子便近了一天。”

    袭人真是个最为痴忠的,还殷殷念着宝玉的情形:“姑娘可有去看过宝二爷?他如今如何了?”

    这个话黛玉却不好回答的,沐雪元便说:“刚去看过了,虽然有些瘦了,气色却还好,只是觉得闷,让我们下一次带几本书来给他。”

    袭人登时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二爷没事就好,我这些日子就担忧这个,二爷从出生到现在,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这如同囚犯一样关押的生活,他怎么受得了呢?就说那一回抄捡了园子,二爷病了,老太太连怡红院的门都不准他出去,只让他在屋子里玩笑,当时那么好的房子,还把二爷拘约出火星来,闹腾得厉害,更不要说如今在这样的地方,食水都那般粗劣,还不洁净,又是睡的这硬土炕,他怎么住得惯?只怕他一个想不开,就给怄得病了,能够想着读书,倒还志气未消,雪雁你就把那些四书五经拿给他看看,再夹几本比较正经的话本,倘若能从这里出去,二爷今后可该上进了。”

    沐雪元微微含笑:“袭人姐姐尽管放心,我回头就去搜罗比如、这类的书给二爷,管保这一回就迷途知返了。”

    在这边把众人好好地劝慰了一番,两个人这才离去。

    京城虽然偏靠北方,距离蒙古不远,此时的天气却也是酷热,黛玉这一番探访亲友,心绪颇为激动,当时还不觉得怎么,回程时坐在马车里,便感觉一阵的头晕乏力,回到住所赶快歇着,春纤担忧不肯离去,紫鹃便说道:“你且先回去吧,有我们两个在,不妨事的,这里人太多,屋子里反而闷热,看你脸上也红成这样,不要弄到你也病了。”

    春纤离开之后,沐雪元与紫鹃便将黛玉挪进空间之中,此时海岛之上其实也是灼热,只是这周围多有竹木,能得荫蔽,将前后的纸门拉开,海风穿堂而过,便不觉得太难熬,尤其是这里空气清新,风中带来的最明显的乃是茉莉花的气息,那香气虽然略有一些浓,却也能够接受,总比外面的油烟气要强上许多。

    紫鹃拿了茶水给她,沐雪元马上打水,烧温了给黛玉擦洗身体,黛玉在外面走了这一趟,汗水与灰尘都混在一起,只觉得一身黏腻,此时虽然只是简单擦拭一下,身上却顿时清爽了,只觉得一下子远离了那般腌臜,陡然间仿佛连天地都清新了起来。

    黛玉换了一身衣服,斜倚在榻上,紫鹃便端过水果来,道:“姑娘可还头痛么?若是好些,便尝一尝这莲雾,解一解暑气。”

    黛玉点了点头:“先搁着吧,你们也去洗一下,身上汗黏黏的难受。”

    沐雪元这时又烧了水,与紫鹃两个轮流擦洗了,换过衣服,回到房中,拿起莲雾一边吃,一边谈着今天在狱神庙见到的情形。

    沐雪元说道:“明儿要出去买些书,连日来只顾了衣服食物,竟然忘了这事,宝姑娘那边也要送几部书去,宝玉那边解闷用话本便好,只是宝姑娘素来不看这些的,况且又和太太们一起住着,倒是不知该拿什么书过去给她的好。”

    黛玉想了一想,说:“你到书铺里面去,只问他们要小品笔记便好,那里面颇多趣闻轶事,正好拿来打发时间;再买两本诗集,就买韦应物和王维的集子蛮好,这两个都是当前读来合适的,以平淡幽雅见长。”

    这个时候实在很不该读那些凄凉悲怆的,比如杜甫李商隐之类。

    黛玉蓦地便想起了从前,香菱学诗的时候,与湘云凑到了一起,可真是烈火遇西风,宝钗取笑她们:“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

    湘云心实,居然老老实实地追问:“好姐姐告诉我,是哪两个?”

    宝钗便说:“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

    如今湘云婚后好一阵不通消息,香菱则病得起不来身,当年的大观园真的只是瞬息的繁华,短暂的美好,曾经的那些姐妹们,即使是一种人工景观吧,如今也已经风流云散。

    此时狱神庙中,大家彼此遮蔽着,换过了干净内衣,宝钗将换下来的脏污衣物卷起来放在一旁,等明日沐雪元过来时接了去,要说这一阵幸好有黛玉雪雁等人照应,自己的母亲也不时差人送东西进来,所以其实还不是很苦,只是眼看已成阶下之囚,纵然自己修持了这么多年,有的时候也是心境难平。

    当初自己冷眼看这世间,硬下心肠决定了今后的生存之道,当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就仿佛自己已经死掉一般,那时还以为是有几百年的熬煎,哪知转眼便走到了这一步,却是比自己曾经计划过的更加不堪了。

    宝钗又想到,今天黛玉她们拿来的细白布的内衣裤,乃是新做的针线,当初自己曾经建议母亲,给雪雁两匹布,这崭新的中衣让自己蓦然想起那个时候,简直如同梦中一般。

    这件事却真的让宝钗料着了,果然是用的那一匹白布,青布还收在那里,等着倘若秋季里还不放出来,就要准备做棉袍了。

    这内衣乃是闵二娘的手工,她虽然不是像湘云袭人那样擅长精细的针线,一般的剪裁缝制还是可以的,沐雪元知道王夫人等人的身材大概尺寸,反正内衣对尺寸的精确度要求也不高,体型差不多的,都做成均码就行。沐雪元本来想给她写在纸上,只可惜闵二娘不识字,所以沐雪元便画了几幅简单的人体图,将身长肩宽腰围的数字标注出来,让她自己比对着看,好在从一到十的数目字闵二娘还是认得的,沐雪元想着,闵二娘是应该学着认几个字了,这样才方便进一步改善经济状况。

    其实不要说闵二娘,就连袭人麝月等人,也是基本不识字的,所以“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时候,袭人才说,行酒令虽然要斯文些,却不要那些太文绉绉的,因为不认字,行不来;即使是熙凤,识字也是有限,所以许多账目文件才要童子彩明来念诵,她管家全靠记忆力,那脑筋可真的是超强。

    所以明天去书铺买书,沐雪元打算给袭人她们买几本画册来看,虽然物质上勉强不算太过匮乏,但精神上的空虚也是很痛苦的。

    刘姥姥也带着板儿来看过,将从前贾母鸳鸯平儿等人给她的衣服拿了过来,给她们替换着穿,还带了一篮子烧饼,留着给她们慢慢地吃。

    宝钗等人一看到刘姥姥,不由得便想起当日里大观园何等欢畅,那个时候史老太君还在,大家侍奉着老太君,尽情欢乐了一番,那一场热闹却又与平日斯文雅致的不同,格外带了一股新鲜的乡野之风,此时想来便觉得很有一点对不起刘姥姥,却难得她重义如此。

    接下来的两个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熙凤巧姐终于给刑部差役从金陵押了回来,这便是举国追逃,当初李续的长媳巴氏乃是正经的满洲旗人,家中还颇有势力,夫家满门查抄,她奔逃回娘家,娘家倒是藏匿了她,然而哪里禁得住宗人府的压力,娘家只能将她交出。

    熙凤这一次的套路也是一样,事先找了人顶替自己,便是丰儿,贾琏因为是钦犯,不是被牵连的家人,便不能够效仿巴氏的丈夫李鼎找仆役顶包,结果如今熙凤也给人抓了回来,随同的还有平儿和小红,都给带进狱神庙,四个人锁在一间牢房里,就在宝钗等人的隔壁。

    王夫人一看到她们,便不由得又流下泪来:“唉,你们也来了啊!”

    熙凤脸上一层青气,如同荒山野庙中的鬼魂,仰天叹道:“唉,这便是‘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两位太太、大嫂子、宝姑娘,我来陪你们了。”

    另一件事便是薛蟠的判决终于定了下来。

    话说七月二十七这一天,薛姨妈带着同喜来狱神庙探望王夫人宝钗等人,彼此都是泪眼相望,王夫人看着自己的妹妹,虽然并非戴罪之身,一直住在家中,然而那面色也着实憔悴,双目红肿,眼白上满是血丝,这一阵两边至亲都出事,真的是苦了她,纵然是在外面,却也并不轻松。

    宝钗说道:“妈,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在这里每日看看天,读读书,倒是过得还好,你多为哥哥费一些心吧,不知他那官司现在如何了?”

    薛姨妈登时便哭了出来:“宝钗啊,你哥哥已经给判了斩监侯!姐姐,我怎么就这么命苦,一家子现在全在这样吓人的地方!”

    王夫人也哭了起来,李纨在一旁,也不由得落泪,宝钗自然也哭,哭过一阵之后,她擦了泪水,扶住自己的母亲,劝道:“妈,已经是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可说呢?您也克制一下,不要哭坏了身子,要说斩监侯其实还不算很糟,起码不是斩立决,且先拖过了今年再说,到明年秋审的时候,再做道理,母亲到那个时候只再报一个‘家中独子,老无所依’,哀求矜恤罢了,别的也实在难说。”

    斩监侯其实就相当于死缓,倘若是判了“情实”,那就是斩立决,但若是给判定缓决、可矜,或者留养承祀,就可以暂不执行处决,押在牢中待明年。“缓决”是承认案情,但是在性质上做文章,认为“该案社会危害性较小”,所以等明年再议;“可矜”也是说案情属实,但情有可原,减一等死刑;“留养承祀”是说这件案子情节严重,不过堂上母辈、祖母辈无人奉养,所以也暂免一死,薛姨妈为儿子走的就是这一条路子。

    薛姨妈哭道:“如今只能如此,我不曾想你哥哥居然会惹下这样大的祸事来,如今后悔却也已经迟了。还有一件,你嫂嫂已经回了娘家了。”

    宝钗听了这句话,倒是半点也不意外,叹道:“我之前也料到她必然会如此,拖到这个时候才走,也算是她有耐性了,母亲也不要管她的箱笼,由着她自己去吧,她离了这里,妈倒是能得些清静日子过。”

    薛姨妈抽噎道:“我此时还能管得了什么呢?她雇了几辆马车,带了许多箱子走,我本不曾问一句,倒是她先说了,‘本是回娘家暂住,又不是改嫁,你老人家不用盯着我的这一点子东西’,倒是把我又气得心口痛。”

    宝钗瞠目片刻,这才又劝说道:“母亲啊,已经摊上了这不晓事的,可又能怎么样呢?如今只要把她送走就好,妈也别再总想着这些了,打点哥哥在牢里的生活要紧。”

    没两天的时间,薛蟠的这个判决,黛玉沐雪元等人也知道了,黛玉点了点头:“暂时是不会杀头的了,只是不知这监牢终究要住多久,倘若是一住十年,姨妈家里可有得赔送。”

    紫鹃道:“如今哪里还能想这些,姨太太那边只要得了儿子的活命,其她也就不能顾了,其实却也未必会那样的苦,倘若过一阵便有大赦,或许便可以出来了。”

    沐雪元点头,这就好像后世死刑改死缓,死缓改无期,无期改有期,长期的有期徒刑再慢慢地减刑,有的会表现的,十几年也就出来了。

    对于薛蟠,沐雪元是没有半点同情,倒是夏金桂,虽然对香菱过于狠毒,有置之死地之心,然而若说她运回嫁妆这件事,这一番“个人婚前财产”的争夺却也是十分惊险,根据律法,若是丈夫死了,“其改嫁者,其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若说是不让带走夫家的财产,这个也就罢了,但是自己的嫁妆都归属了夫家,这个就是吃得太狠,好在薛家如今没有什么太得力的人,金桂才能够这样顺利地保住自己的财产,否则纵然她自己走脱了,陪嫁的财物也都得留在薛家,这就好像一个山寨,金银财货许进不许出。

    另外说到香菱,薛家的这一场劫难,她居然有意外的收获,对家那边真的是务必要治死薛蟠,不但公诉他打死人命,还把香菱的身世挖了出来,本是拐带的良家女子,薛蟠这就属于通同拐卖,这也是罪,连香菱的本来名字都搜了出来,叫做“甄英莲”,香菱到了这个年纪,终于知道了自己本来的身世姓名,躺在病床之上,却也百感交集。

    这件事急得薛姨妈不住地念佛:“我的神仙菩萨啊,英莲好姑娘,我给你一些钱,你这就去了吧,我们家也不敢留你,这就是个活罪证在这里啊!”

    英莲啜泣道:“太太说的哪里话,这么多年若不是太太和姑娘,我焉能活到今日?这一番我若能逃出活命来,愿意终身侍奉太太、姑娘。”

    薛姨妈的两个大丫鬟同喜、同贵也劝:“太太,这事本来与香菱姐姐无关,她此时正病着,又举目无亲,纵然您老给她钱,身边无人也是枉然,难道还二次送到林姑娘那里去么?”

    薛姨妈叹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我不过是连日以来焦心,所以才这么一说,其实英莲这孩子,实在可人疼,我怎么舍得让她走?家里再怎样穷,也不少她这一碗饭。”

    这时有人来通报:“雪雁姑娘来给太太请安。”

    薛姨妈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吧,她一是来看我,二也是来看英莲,那孩子真是个难得好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