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平城中的年轻会计
第二章 北平城中的年轻会计 三月初的时候,共军终于从赣州城下撤退,又等了两天,见周围确实安静了,余若荻便告别了母亲,提了一只小藤箱上了火车,一路往北平而去。 民国十九年的时候,她初中毕业后考中了北平一所商科学校,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是因为学费不是很贵,而且学期短,见效快,两年就可以毕业,她选择的是会计专业,非常实用的一个专业,作为二年级的学生,她现在已经可以在外面接一些简单的账目来做了,也算是学习实习两不误。 这是她经过仔细考虑之后选择的道路,毕竟自己前世是在企业里做数据工作的,与会计行业虽然有差别,但是也不算完全不搭界,终究还沾了一点点边,用刀切了一块肉,总有一点皮连着,所以上手应该不会太难。 要说这个时代的名校,比如北大清华之类,在后世的文学叙事里确实另有一种迷人的风情,不过余若荻觉得自己还是算了,身为应试教育穿越人,自己在数理化考试上颇有优势,但是国文上面真的没有什么天赋,训练了这么多年,用半白话半文言的语句写日记倒是够了的,但是真的没有什么文采,自己的那一点文艺情怀在前世就给电脑表格里满满的亚剌伯数字吸干了,所以今生也没办法当什么民国大师,大师的风采啊,对于自己只能是幻梦。 更不要说自己的家境,余若荻是没有那样的志向去当北大校园里啃馒头的穷学生的,更没有耐心守着清冷的书斋做学问,因为经济的催迫,自己要尽快赚钱,这样不但自己可以过得好一点,母亲的压力也不会太大,当自己赚得多了,还可以补贴母亲,所以类似会计这类短平快的专业自然成为自己的首选。 经过了整整两天的颠簸,余若荻终于走下了北平火车站的站台,然后便转着头找寻着人力车,这时一个原本靠在黄包车上正在吃烧饼的车夫看到了她,手一抬,就把手里那剩余的一小块烧饼都塞进了嘴里,然后一边嚼着烧饼,一边拉着车靠了过来,指着车座请她上去,还帮她把藤箱拿了上去。 余若荻冲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声:“鑫源商校,三个铜子。” 车夫点了一下头,喉头上下颤动着,将那一块烧饼硬咽了下去,然后抄起车把就走。 到了商校门口,余若荻付了车钱,进入学校的大门,去校务那里报道,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开学两周时间,只是因为战乱,余若荻推迟了返校,好在校方也能够理解,并没有算自己旷课,只要把落下的课程尽快补上就好。 余若荻先回到宿舍,可巧这个四人间的宿舍里面此时居然没有人,余若荻查了一下房间之中,见确实无人,便反锁了门,闪身进入空间之中,几分钟后便捧了几支竹笋出来,今天的晚饭便又着落了。 安排好了晚饭,她这才从容地打开藤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放好。 看着那几棵笋,余若荻有些微微的郁闷,虽然是万幸有一个随身空间,但是里面的东西却不是很好拿出来用,在家里当然是不能随便拿菜出来,即使远离了家乡来到北京求学,四人间的宿舍这样的集体生活也没有什么隐私感的,所以空间对自己的支撑作用有限,现在对于她来讲,倒是努力在外面接做账赚钱的比较有效。 不过虽然是如此,赣州围城的时候,自己有一天好歹也抓住了母亲出门去的机会,带了一些冬笋和水芹菜出来,对母亲解释说是朋友送的,因为自己曾经帮过对方一个小忙,当天晚上吃的就是梅干菜烧鲜笋,加了许多醪糟汁,味道十分不错的。 晚上的时候,三位室友陆续回来,看到宿舍地面上一个旧德国式洋铁皮炉子里,蜡烛粗粗的芯子火焰正旺,炉子上面一个盆子里煮着满满一盆的鲜笋,美娟便立刻笑道:“方才在门外就闻到了这样一股清香的味道,若荻时不时就能买到好鲜笋。” 余若荻一笑:“煮了好多,大家一起吃吧。” 静宜说道:“正好我买了两个烧饼,我们四个人,每人半个烧饼,再配上这些笋,足够今天的晚饭。” 惠生露齿一笑:“真的是叨扰了,改天回请你们。” 白水煮笋从盆子里捞了出来,控干了水,每个人的搪瓷饭碗里都盛了满满的鲜笋,在里面倒了一些酱油,便是一份很好的晚餐。 惠生一边吃着烧饼配白煮笋,一边说着:“当时听说你家乡正在闹赤匪,很是为你担心呢,想着倘若那些人打破了赣州,可要怎么办?听说赤匪杀人如麻。” 余若荻哈哈一笑:“有什么呢?反正我家没钱,她们要革命,也革不到我家头上。”大不了和母亲一起往空间里一躲吧,在那之前空间之中的装备一定要弄好,那里面现在只有几件工具,连蜂蜡制成的蜡烛储备都很少,今后可要努力了。 美娟抿嘴一笑:“如今莫非是俭素一点反而安全了么?”她们这四个人,除了静宜稍好一点,其余三个都是家境很普通的,尤其是余若荻,夏天一件蓝布旗袍洗得发了白,也不见她有什么忧伤的表情,仍然是穿着那件粗布旗袍飘来飘去地走着,倒是有点要成仙的样子。 静宜叹了一口气,说道:“有的时候真的觉得挺矛盾的,我听说过农村的事情,确实很苦,就算是在北平这样气派的地方,也有许多穷苦人,看看大杂院那样的地方,我都不愿往里面进,有的小男孩都没有衣服可穿,看一看那高大堂皇的六国饭店,再看一看穷人住的地方,真的是让人感到不太舒服,可是这么闹下去总好像也有点太过分了的样子。” 余若荻不动声色地说:“我有一个远房的堂弟,小的时候有一次和我说,我是女孩,将来我家的财产都应该是他的。” 惠生吸了一口冷气:“他家里很穷吗?”若荻家中已经如此艰难,那么一点点财产也要盯上? 余若荻一笑:“好在还没到赤贫吧,不过这种事也说不到穷富上面去,有钱人也照样这样做的(比如说吕碧城的族亲),所以说各个阶级嘛,有些事情办出来倒是很类似的。” 故乡啊,触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家乡的溺女河也是很令人印象深刻的,也算是一条血色摇篮吧。 美娟笑着说:“如今左派顶流行的,本来还以为你对这些时髦的东西不感兴趣,原来也有留意到阶级论,而且这解说得可真的是……十分的新颖。” 余若荻耸了耸肩:“我确实不感兴趣。”所以平时多是看之类,这些理论都是前世政治课学来的,考试要考,印象深刻。 到了当年七月份,余若荻正式毕业,还没有离校的时候,便已经有人聘定了她,是在一家贸易行做会计,月薪十五元。 民国的毕业流程与后世基本没有什么两样,同学们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散伙饭,从此各奔前程,彼此要好的互相留下了自己的地址,以备未来通信之需,宿舍里四个女生又单独聚了一次,美娟惠生倒还罢了,都是家在北京,今后要见面也容易,唯独静宜的双亲马上要搬去上海,今后再见不易,因此格外惜别一些。 余若荻举着一杯橘子汁笑道:“也不必这么难过,或许将来也有人去上海的,毕竟十里洋场,很想见识一下。” 静宜笑着说:“这个‘有人’只怕是叫做‘若荻’,还以为你是个心静的,原来也爱那样的花花世界,莫要到了那里给迷了眼睛。” 美娟抿嘴笑道:“要说若荻,我却是不担心的,只是静宜你虽然名字里带了个‘静’字,却跳脱得很,我听说大上海有许多跳舞会,你少要去那种地方,在那里结识些什么密斯脱张密斯脱刘,在这世上,女子面临的危险比男子总要多些,男人若是走错了一步,重新来过还容易些,倘若是女子,这样一个浪头打下去,只怕就再难游起来了。” 四个人之中,美娟的年龄是最大的,比余若荻大了两岁,为人也最为精明干练,其她三个人都把她当做大姐姐看,十分信服的,因此她说什么,大家总是肯听,因此虽然此时美娟颇有些些良药苦口的意味,静宜也只是嘻嘻地笑着说:“我晓得了,绝不会给男人骗了,任是怎样油头粉面的小白脸,我也不会把心交给他,美娟真的是越来越妈妈样了。” 惠生微微一笑:“快吃菜,不吃就凉了。” 既然已经毕业,就要搬出学校宿舍,于是余若荻便找了一个月租四元的廉价公寓住下,北京的房租倒是丰俭由人的,有月租几十块的,也有月租几块的,甚至还有那种每天只要五六个铜子的鸡毛店,专供赤贫阶层,然而余若荻却是不想住那样的地方,太过危险,如今自己已经找到事情做,有了收入,便该找稍好一点的地方租住,多付出来的房租完全可以用食物费用的节约来弥补。 于是余若荻便忙着搬家,好在她东西不多,连铁皮炉子在内,都可以抱在怀里坐在洋车中,因此十分简单的。 在贸易行做了两周之后,这一天休息日,余若荻便去了北京很出名的天桥,天桥是一个卖艺兼卖货的地方,那些练摊儿的虽然有实物货品,吹抬起来倒是噱头居多,若是懂得的,便会买的很便宜,若是不懂行,便容易给人家当做冤大头。 余若荻之所以敢去这样的地方,还是因了美娟,美娟乃是北京土着,也是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自幼便要当家,打小儿与母亲一起逛天桥,学会了好一手认货砍价的本事,自己那一只洋铁炉子就是她带着自己买的,从那以后余若荻就迷恋上了天桥,找到了前世淘宝货比几十家的感觉,只是平时课业忙碌,自己又要做零工赚钱,所以没有太多时间来逛,不过今天却是要好好逛一逛了。 余若荻正式地做了一个计划,如今既然是自己独个儿居住,便好该将空间里的东西更多地用一些了,于是她便列出一个工具和材料的单子,赶休息日的时候去天桥一起采购。 走在天桥之上,余若荻倒是不急着买东西,自己整天忙于账目,此时倒也很该好好放松一下,于是便立足在一个说相声的摊子前,只见其中一人眉飞色舞地正讲着:“马瘦毛长蹄子肥,儿子偷爹不算贼,瞎大爷娶了瞎大奶奶,老两口儿过了多半辈儿,谁也没看见过谁。话说各位……” 余若荻噗嗤一笑,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便走开来继续往下面逛,走过一段路来,是一个江湖卖药的,那人一边练着功夫,一边说着:“不管您是肾亏宫寒湿气重,还是上火积食中邪风,您来吃我的大力丸啊嘿,保管您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精神头儿倍儿足,走路虎虎生风啊您那,那精气神就跟我现在一个样儿!” 余若荻暗自摇摇头,这个时代倒是没有激素之类,那药丸里也不知添的是什么,别是罂粟壳就好。 余若荻在天桥逛了大半天,买了一堆锄头镐头之类,还有一个小号的石磨,这一次她须当雇两辆洋车,才能将自己和这一堆东西都拉回去。 讲好了价钱刚要上车,从旁边突然赶过来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妇人,一身衣服补丁摞着补丁,不过倒是还干净,那老妇人手里抄着一支鸡毛掸子,对着黄包车就扫了起来,在那车座上面一阵穷掸,然后转过身来就把掸子往余若荻身上招呼,一边乱掸一边嘴里流水似地念叨着:“我的大姑娘,您慢点儿上车,一看您就是金枝玉叶保重着的闺秀,可别闪了腰。……嘿我说,你可拉稳着点儿,到家多给你添两钱儿,大姑娘也不在乎。……大姑娘,您坐好了,搂稳了手里的东西。大姑娘您修好。……嘿,孙哉!别急着抄车把儿,大姑娘要赏我钱呐!” 余若荻听了她这一串话,又接受了她这样的服务,便从布背包里拿出自己那黑绒布底子绣梅花的手袋来,取了一枚铜子递给了她,虽然是不多,但是也够买一只烧饼加一碗卤丸子,下一餐饭不必担忧了。 虽然给那老妇人唤作“孙哉”,那三十出头的人力车夫却一句话也没有还,等余若荻给了钱,他闷着头便拉起了车,撒开腿往客人的地址一路跑去。 黄包车跑得飞快,余若荻坐在里面看着街头的景致,忽然她直起身体扭过脸去,方才那一闪而过的人看起来怎么这么像是自己的表姐? 回到公寓,余若荻刚刚把东西都放进空间之中,然后出来坐在房间里正在想着,如今空间中的工具总算置备齐全,从前挖竹笋都费劲,锄头太晃眼,难以带进来,一直只是用柴刀砍,今年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虽然赶不及种水稻小麦的试验田,但总可以种一点青菜之类,空间中倒是有竹笋和一些野菜,总吃那些终究不是长法,饮食上还是要多一些花样才是。 她正这样发散着思维,房东在外面拍着她的门,送来了母亲的来信,拆开信来一看,原来是催她赶快回家结婚的,与苗家的婚约绝不可以解除。 余若荻皱眉摇了摇头,这就是她千里迢迢来到北平读书的原因,要远离那个环境,读书是最名正言顺的理由,毕业后顺势就在这里工作,否则要离开赣州,只好逃家了,那样的情况也是她所不愿看到的,其实她也是不愿一直拖延苗觉仁的,因此当自己拿到毕业证后,立刻就写信回家请母亲去苗家退婚,说明了并非在外面另觅新欢,只是觉得婚姻是束缚人的,如今想要专心于职业,不想结婚,受家庭的负累,请苗觉仁另觅有情人之类。 然而这样的话,母亲和苗家怎么会信呢?苗家一口咬定余若荻是看上了北平的时髦青年,什么不婚之类只是托词,待解除了婚约,过得一年半载,便与人双宿双栖了,也许现在已经住在一起也未可知。 母亲倒是知道自己女儿的禀性,晓得自己的秋秋断乎不是那样的人,便反复对着苗家解说,又写了信来,劝解道:“你不要听那些新潮的言语,什么自由恋爱之类,一定要破除封建,反父母的包办,觉仁虽然是你父亲当年定下来的亲事,但却是本分人家,觉仁也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乃是个规规矩矩的年轻人,你嫁过去之后,以你的才能他的人品,定然能够过好日子,纵然是在外面自由恋爱,也未必就比家里给定下来的要好,满口谈论爱情,结婚之后倘若真个没了爱情,是离好,是合好?你这样起码是凭了父母之命,将来纵然万一有什么不好,堂上翁姑也要主持公道,说起来当年乃是她家用花轿抬了你去,须不是你自己跑去的,腰杆立得也正。 母亲也晓得现在这样的婚姻有些不时兴了,如今世道凡事反着来,家里定的亲反而是陈腐旧套,一定要自己在外面找来的才好,两个人要有爱情,才是婚姻合法的凭证,三媒六证反而无所谓,然而苗家和觉仁你是知道的,不是那样整天‘爱情爱情’的人,还是守着旧式的规矩,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哪怕是在过去,她家几辈人也没听说有纳妾的。 你突然说要守独身主义,母亲听了很是骇然,独身主义不是那么好守的,如今世道艰难……” 余若荻默默地放下信,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了,自己也已经做好了后续的计划,如今照此实施便了。 (故乡啊,触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小林一茶 掸孙儿这段台词基本来自)